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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月倾)


你刚还说替我跟老太君讨公道,你和秦翊成了,别说讨公道,老太君估计自己就要跟我道歉了,你要有孝心,就老实跟我说了,你和秦翊什么情况的,到哪步了?”
不怪娴月说她偏心,贺云章送个药,她直接质问两人名分。
到了凌霜这,私下交往没少过,她一点不质问,反而直接追问起到哪步了。
“唉,我真烦死了。”凌霜直接爬了起来:“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把秦翊揍一顿,打跑他。”
“你敢!”娄二奶奶已经直接换起衣服来:“要打也是我先打,我倒要看看,秦侯爷之前在我面前那样不客气,今天见了我,要不要行礼?哼,秦家又如何,‘把京兆尹召过来’,多威风,他秦翊也有今天啊!
现在知道执子侄礼了,以后不愁没有他磕头敬茶的那天!”
凌霜拿她有时候也是没办法,只得一起去了,见了秦翊,把他带到一边说话,没什么好声气,道:“你来干什么?”
秦翊笑起来:“来看看娄小姐需不需要支援。”
“犯不着。”凌霜道:“不过有个忙要你帮下。”
“什么忙?”
“娴月的回春丸里,有一味血芝非常难得,你看看能不能找到。
这味药是贺云章找到的,心倒是真心,但是娴月心思重,我怕她是因为这个有心事。”凌霜见秦翊不解,告诉他:“聘礼归聘礼,但娴月不欠贺云章什么,要嫁,也是清清爽爽嫁过去。
就是要用血芝我们自己家也用得起,我还在这呢,轮不到贺云章给她撑腰!”
秦翊也回想了一下,道:“行,我回去找找。”
整个宫中也只有四两的血芝,如果真有人找得到,也只能是秦家了。
“血芝珍贵,我现在可能还不起,毕竟我只有一船瓷器,还要做本钱呢,但我可以陆陆续续用别的东西还你,总有一天能还完。”凌霜先发制人:“你要敢说不用还,我一定揍你。”
“好。”秦翊笑了:“我等着你还。”

一个秦翊到访,直接给娄二奶奶药到病除了。
等到晚上娄二奶奶坐上餐桌,娴月和二奶奶这场风波也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总是这样的,家人之间的事,没有清楚干脆的结局,也没有凌霜想要的责任分明的道歉,有的只是心照不宣的沉默。等到黄娘子把一盅汤端到娴月面前,道:“这是二奶奶特地吩咐厨房做的虫草鸽子汤,小姐多少喝点吧,养养身体。”
娴月“唔”了一声,喝了两口,事情就算过去了。
桌上也就有了说话声了,卿云本来不擅长说笑,也努力在说话,娄二爷更是配合,父女俩找的话头一个比一个尴尬,实在让人又心软又好笑。
晚上回到房间,凌霜道:“你这就算了?”
“不算了怎么?让娘给我磕两个?”娴月淡淡问。
凌霜听了,便不说话。娴月自己对镜自照,过了一会儿,自嘲地笑道:“其实我也看开了,也许真是没有母女缘分,强求不来。横竖也不用怎么相处了……”
“你要答应贺云章了?”凌霜问道。
娴月梳着头,沉默了一下,才道:“那也要再看罢了。”
桃染立刻就看了凌霜一眼,凌霜明白她的意思:看吧,我说的没错吧。小姐就是有心事。
凌霜倒不着急,只是一直在娴月房里,跟她说些闲话,讲在江南的见闻。到晚上睡觉了,也挤到娴月床上,娴月嫌弃道:“怎么一回来就跟我睡?”
“不行?”凌霜飞快钻到被子里,露出头来笑她:“好啊,娶了媳妇忘了娘是吧。”
“姐姐给你两巴掌!”娴月被气笑了。
两人躺了一会儿,娴月反而奇怪了:“你以前不是叽叽喳喳吵死了,今天怎么没话说?”
“我等东西呢。”凌霜道。
娴月问她等什么,也不肯说。
等到两人都睡下了,却有人敲门,是外面上夜的婆子,桃染披衣举灯去开门,拿了个东西回来了,道:“三小姐,外面说是秦侯府的人,送了个东西过来,说要交到你手里的。”
凌霜接过来,娴月也好奇是什么,如意桃染都围过来,四个脑袋凑在灯下,打开一看,锦盒里贡上的黄绫子上,躺着两个小小的灵芝,暗红色,上面的纸条是秦翊的笔迹。
娴月立刻抢过去,念了:“是三年前的,效力不好,我再找找。”
“秦侯爷就这文采呀,大白话。”她嫌弃秦翊,连东西也嫌弃:“送的这什么,干姜瘪枣的。”
凌霜只是笑:“怎么做成药你就认得,原样你反而不认得了?”
桃染立刻反应了过来:“是血芝!贺大人替小姐找过的血芝。”
“错了,是我替你家小姐找的血芝。
我还欠着秦翊大人情呢,少不得要下南洋贩一趟瓷器了,不然还还不上债呢。”凌霜笑道。
娴月却把血芝扔回了盒子里,道:“要你多事。”
她往枕头上一躺,把脸朝着里面,不说话了。
凌霜也不生气,桃染还要劝,凌霜摆摆手,让她和如意下去了,自己又躺下来,摇摇她肩膀,见娴月不理她,叹道:“我下趟江南,也才半个月,怎么我家娴月变爱哭鬼了……”
“谁哭了?”娴月立刻回头瞪她。
“知道你没哭,逗你玩玩嘛。”凌霜笑嘻嘻道。见她不理自己,又叹道:“唉,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啊,贺云章的东西就收,我的就不收,太让我伤心了。”
“我依靠贺云章,跟靠你有什么区别?不都说明我是废物一个。”娴月又开始说怪话。
“那区别可大了。”凌霜笑着勾住她腰,道:“贺云章还不知道靠不靠不住呢,但我们俩这十六年的交情在这里,怎么都比男人可靠得多。”
“放心吧。”她劝娴月:“我已经不准备做尼姑了,白天我不是还说呢,我要建个自己的家,爹娘,你,卿云,蔡婳,我都会庇佑的。
你不用怕娘说的那些话,让贺云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也没什么,你永远有靠山,我就是你的靠山,永远给你撑腰。”
“你自己还得靠秦翊呢。”
“胡说,我明天就给秦翊送个欠条去,钱货两讫,等我下两趟南洋,迟早把这帐给他还上了。”凌霜道。
“行了,明天天亮你就把这东西送回去。”娴月道:“知道你的心意就行了,没必要糟蹋东西,回春丸还不知道有没有用,就把大家折腾成这样,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又说丧气话。”凌霜道。
两人相安无事了一会儿,但凌霜想了一会儿,却忽然弹了起来。
“原来你不是因为血芝的事不想嫁贺云章的?”
“谁说我是因为血芝的事不想嫁他?”
娴月反驳道,但她也立刻反应了过来,抿紧了唇。
但凌霜已经逮到了她。
“哈!果然,桃染说的没错,你就是不想嫁贺云章了。”她一拍手,指着娴月道:“快说,究竟为什么缘故?”
“不是你整天说,凭什么女人要嫁人的。现在怎么又管我嫁不嫁贺云章了?”娴月懒洋洋回道。
“别想东拉西扯,我可是律己不律人,你要嫁人,我什么时候不支持了,我还给你扫平障碍呢。”凌霜道:“但你有事瞒着我,那我可就不乐意了。我可从来不瞒你……”
“你倒是不瞒,你拔腿就跑,也没跟我商量过啊。”娴月道。
“唉,我都跟你道歉多少次了,不行真给你磕两个吧……”凌霜作势真要磕,被娴月掐了一下道:“别折我的寿。”
“那你说你为什么忽然不想嫁贺云章了?”凌霜马上问道,见娴月不答,皱眉道:“难道他干了什么坏事?是不是?他欺负你了?我找他算账去!”
娴月又把她掐了一下。
“别在这乱猜,消停点。”
但她也知道今天是混不过去了,这样夜色四合的时刻,帐子垂下来,拔步床像个小房间,如果一定有什么时候,有什么人,能值得她交代自己的软肋的话,也只有现在的凌霜了。
“我只是觉得……”她抿了抿唇,凌霜虽然性格跳脱,这时候却有种异常的坚定,眼睛在黑暗中也亮得像星星,让人无法不相信她。
“你知道贺云章为什么要选十九迎亲吗?”她问凌霜。
“不是因为娘说了你们俩的坏话吗?”凌霜道:“其实娘也是为了催他订亲。”
娴月摇了摇头,笑了。
“是因为他听出我的顾虑了。”她垂着眼睛道:“其实几天前我就大好了,那时候就该吃回春丸了。但我拖了两天没吃……”
“为什么?”凌霜立刻反应了过来:“你怕吃了也不会好?”
“这世上哪有妙手回春补天造化的神药,宫中皇子公主尚有夭折的,天子尚且不能左右疾病生死,何况你我。”娴月道:“他也知道,可能吃了也不会好,所以才更要早娶我,这样我的身体就成了他的事,不是我们家的事,他来担这责任。”
“算他还有点真心……”凌霜嫌弃地道。
娴月被逗笑了。
“贺大人一直很有真心,只是我……”她垂着眼睛道:“还记得你那个卖杏花的玩笑吗?”
她手指纤细修长,抚摸着枕巾上绣的海棠,慢悠悠念道:“垂柳绿阴中,粉絮濛濛。多情多病转疏慵。不是东风孤负我,我负东风。”
“黄升的《卖花声》嘛,怎么忽然念起这个。”凌霜不解。
“也许卖花不是卿云的外应,是我的。”娴月垂着眼,重复那最后一句:“‘不是东风孤负我,我负东风’,杏花贵气,娘喜欢贵气,但也许我最后要辜负这场好东风了……”
“东风吹入清明梦,又道探花上苑来。”
凌霜在诗词上可厉害得多,猜谜也极厉害,一句话点破娴月的心思:“你不是怕辜负东风,是怕辜负贺大人一片真心吧。”
娴月并不言语,但显然是默认了。
“这又何必,”凌霜不解:“你体弱他不是第一天知道,生病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他既然选择喜欢你,就做好了面对这一切的准备,你何必替他做决定?”
“要是我的身体一直好不了呢?”娴月抬起眼睛问她:“要是我死了呢?”
凌霜被问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直接跳了起来。
“好啊,你担心贺云章心疼你病,受不了你死,你不嫁他,那我呢?
我生来就是你姐妹了,你病了,你死了,我一样伤心,你不替我担心!光惦记你那破贺大人是吧!
贺大人没出现的时候,你什么时候担心辜负我们了,真是娶了探花郎就忘了娘啊……”
她一面说,一面闹,直接用被子把娴月蒙住,把她拍打了两下,娴月也被逗笑了,在被子里躲闪。
桃染在外面上夜,听墙角,这时候也忍不住了,道:“是啊,那我呢!小姐也不担心我哭死!就知道贺大人。”
“又有你什么事!”娴月打不过了,在被子里笑骂道。
闹了一阵,凌霜才终于放过她,娴月钻出被子来,嫌弃地道:“不跟你疯了,热得我一头汗……”
凌霜却安静下来了,没说什么,只是忽然伸手抱住了她。
“娴月,你还记得连城锦不?”
“知道啊,我们小时候看的传说嘛,比缂丝还贵。”
“你知道,为什么连城锦那么贵,还有人织吗?
因为世上只有连城锦有那么华贵,什么都无可取代。”她告诉娴月:“你也是连城锦,价值连城,不用担心辜负谁,贺云章既然喜欢你,就是觉得值得,你又何必替他做决定。
上次烟云罗的事我就教你了,每个人都只做每个人的事,不要太为别人考虑,不要什么‘为你好’,多少没必要的痛苦和牺牲,都是从这里面来。”
“况且他也没有选择,你既然那么迷信,信我无意的一句话就能成外应,注定一生的结局。怎么不信这世上姻缘都是命中注定呢?月老红线早把你们的脚缠在一起,逃也逃不脱。词里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想跑,也要问贺大人答不答应……”
“我知道。”娴月沉默了许久,才道。
她只是不舍得。
“贺大人是挺没运气,不像我,一出生就认识你,足足比他多了十六年。但他也有他的运气,能够遇见你。”凌霜认真地看着她眼睛告诉她:“如果你要问我,我就是觉得这辈子跟你姐妹一场就是值得,怎么都值得。你是连城锦,拿一座城来换一寸都值得。”
“我也是。”桃染的声音从帐外传来,道:“我也觉得小姐值得。”
娴月笑了,她难得没说反话,也没训斥她。只是把手伸出了帐外,桃染握住了。
“都早点睡吧,明天还得陪我去个地方呢。”
桃染立刻意识到她是下了决定了,忍住雀跃的心情,道:“好!”

第144章 值得
京中的花信宴已经结束,最后一场花也开完,已经是初夏了,紧接着就是绿叶成荫,满枝的夏日,蝉鸣,溪水,大雨溅起泥土的气味,紧接着是秋日的红叶,和冬日的大雪,时间过得极快,一不留意,就会是匆匆一年。
贺府的时间,就是这样快,有时候又几乎是静止的,像夏日漫长的下午,烈日下伴着蝉鸣,长得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云夫人在睡榻上看书,因为不用出门,穿得是家常衣衫。
她正是妇人最美的时候,肤如凝脂,喝了点酒,小睡了一场,钗褪鬓松,风情万种,这么好的年纪,却孤身一人。
像一树花开在无人的深山,化成泥也没有人看见。
她没想到娴月会来,但也并不意外,见她匆匆进来。坐起来笑道:“你身体大好了?什么事这么急?”
娴月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直接跪了下来。
云夫人倒吓了一跳,道:“为什么行此大礼?”
她看了一眼红燕,示意她搀起来。
娴月却不肯动,她跪在地上,垂着眼睛道:“我要问云姨一件事,我知道很冒犯,也会让云姨很痛苦,但请云姨指教我这一次。”
云夫人表情严肃起来,应该是猜到了,她摆摆手,让红燕下去了。
琉璃阁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是母女般的独处,世人说的,女子嫁前,最重要的事,要由自己的母亲来教,四下无人私语时才好说。
娴月抬起了脸,看着云夫人。
她曾经无数次为云夫人惋惜过,也曾陪着她大醉一场,她并不觉得可惜在云夫人身边没有人,那遗憾更像是齐头的钗,却摔碎了一股,数遍京城的王侯,也无人可以弥补。
“值得吗?”她轻声问云夫人。
云夫人许久没说话,她的眼睛一瞬间变得非常远。
她的思绪飞到许多年前,乐游原上的秋天,是他教她骑马的,执鞭牵马,笑说是她的下人。
许多个夏日的午后,靠在他腿上安静睡去,因为知道醒来他还在,所以总觉得梦都是明亮的。
永远没有那样的醒来了,永远是梦里觉得他还在,醒来才知道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有次喝醉了梦见他,梦里是过年,热热闹闹地,在人群里看着她笑,一句话都不说,仍然觉得很安心。
当然她仍然很快乐,她拥有许多好东西,因为他曾经很爱她,爱到可以跟她分享他的一切。以至于直到今日,京中仍然流传他们的故事。
许多只言片语拼出她的贺明煦,活在世上的传言中。
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但拥有过就是值得,十七岁看过的明月当然不在了,但十年二十年,那月光仍然夜夜照在心里。
云夫人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娴月的眼泪也迅速下来了。
真是痴儿,会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早就不管值不值得了。
这个答案对她甚至都没有意义,不是飞蛾扑火,甚至比那还要笃定,像水往下流,山石往下落,春天到了花会开,用尽世间一切的力量,也无法与之对抗。
但她还是回答了娴月的问题。
“值得。”
贺云章到桃花坞的时候,娴月正在初夏的河滩上,找一块石头。
桃花都落了,所有的绿树都是一样的,乍一看几乎分不出区别,没人知道哪棵树有过一场盛大的春花。
四周草木繁盛,连水也是绿的,山间风大,又要黄昏了,更冷,桃染急得叫小姐,娴月不应声,只是垂着头在地上找。
她想找到那块石头,云想容的浣花,贺明煦的停笔。
是有过的,那些深切的情意,十年二十年,提起仍然让人眼睛发红。
生老病死,不以人力为转移,这世界多广阔,凡人多脆弱,命运波谲云诡,半点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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