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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月倾)


要是凌霜那孽障还在家,哪里会闹成这样呢。
别人不说,她第一个闹开了,哪里会成这样尴尬局面。
娄二奶奶见娴月还愿意说话,心中稍安,自己在桌边坐下来了。听见娴月问道:“爹呢?”
“衙门去了。他也跟着等了一夜,估计白天要瞌睡了。”娄二奶奶道。
“都是为我的事,连累娘也一起熬夜了。”娴月淡淡道。
“哪里的话。一家人,客气什么。”娄二奶奶都有点脸红,道:“到底我也不对,想当然……”
“收起来吧,还在这摆着,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娴月却忽然道,像是故意打断她的道歉似的。
娄二奶奶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是说桃染,桃染一直把那锦匣握在手里,放在被面上摆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好奇嘛,怎么冯家就知道这药动不得,巴巴地送回来。”桃染笑道:“小姐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
娴月没说什么,只是拿过锦盒,上面封的蜡封已经拆开了,显然是冯朝恩收到后拆的,锦匣内原来是油纸包着药丸,这也没什么,只是上面写了一行字,还盖了个印,这才是冯朝恩不敢拆的根源了。
“当时我还奇怪,贺云章怎么拿药还要出去拿,他就是那时候写的字吧。”娄二奶奶也好奇地凑过来道:“这家伙倒也有几分能耐,那时候就看出我要拿这药丸做文章了,我看看写的什么,怎么冯家怕成那样……”
娴月却盖上了锦盒。
“不算什么。”她神色淡淡的,也没什么笑意。
娄二奶奶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讪讪地回到桌边坐下,丫鬟捧了茶过来,人不顺的时候,连茶也是苦涩的,她喝了两口,想起卿云来,问道:“卿云还好吧?”
“大小姐什么时候不好?”桃染忽然负气回了这一句。
“桃染!”黄娘子立刻呵斥道,桃染仍然是不服的样子。
娴月倒是没说什么,瞥了桃染一眼,桃染虽然不服,也只得收敛神色,站到一边去了。
卿云面慈心软,凌霜又爱玩,也只有娴月了,这份驭下的本事,倒真做得了御前重臣的夫人,等身体再养好点,不愁没有个诰命夫人当当。
娄二奶奶想到这里,没话找话道:“贺云章那小子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我倒没理他,反而问他,是凭什么身份说这些,听他回话的语气,大概也回去预备提亲了。
本来就是,这么久不来说亲,送药送东西又有什么用?徒惹人闲话罢了。”
“到底是娘考虑周到,是我平素轻浮了。”娴月又淡淡地道。
娄二奶奶本来也有点邀功的意思,听她语气,竟不敢邀功了,知道她心中肯定有气,要和凌霜一样,有什么不满,当下就闹开了也好,这样凡事藏在心里,又怎么能怪自己和她不亲?
娄二奶奶当然不会说这个,只是也淡淡道:“我没那意思,是你多心了。”
话说到这,就有些僵了,黄娘子见机,连忙道:“二小姐快别多心,夫人为小姐可操碎了心呢,一天一夜没睡,不去休息,一忙完就来看小姐……”
“母亲既然辛苦了,就请早些去休息吧。”娴月平静地道。
娄二奶奶心中火起,真就起身要走,到底还是忍不住,走到娴月床边道,黄娘子见势不妙,连忙上来赔笑解劝,却被娄二奶奶推开了。
“娴月,你别在这给我摆脸色,我知道你心中有意见。
但这事你没什么好生气的,我斗,也是为了咱们家,道理黄娘子跟你讲过了。
你怪我拿你的药给三房下套,怎么不看看贺云章干了什么?
他明知我要在药上做文章,明知我不知道这药珍贵,他哑巴了?就不说,不说算了,又写什么字,盖什么印?
他就是算准了这药到谁手里都不敢用,迟早还回来。他不是给我下套?他存的什么心思?”
娄二奶奶自觉自己说的有道理极了,对着娴月道:“你别犯傻,他把那封信给你又如何?世上男人哪是靠得住的?你跟我斗气,不要娘家了?你觉得我不该拿你的药去下套,冲我发脾气?怎么?我还得给你磕两个?
别的不说,我娘年轻时怎么揍我来着,这世上哪有做娘的向做女儿的认错的道理。你向来聪明,别这时候反而病糊涂了!”
“二奶奶。”黄娘子都听得心疼娴月,上来拦娄二奶奶道:“你说这些干什么,二小姐现在还在病中呢。”
“你别拦。”
娄二奶奶说完她,见桃染在一边,敢怒不敢言地瞪着自己,骂道:“桃染,你也别学野了,刚才见了贺云章那样子,什么意思?他是救星,我成了坏人了?
你再这样没上没下,我也不看你姨娘面子,你看我打不打断你的腿就完了!”
她一天一夜没睡,也是暴躁得很,骂完人后,虽然知道自己话重了,但也懒得挽回了。索性拂袖而去,却听见娴月在背后道:“娘说得对,但我有句话想问问娘。”
她神色异常平静,娄二奶奶本来带着怒气,回头看见她,都有点心虚。
“什么话,你说!”
“要是贺云章送来的是卿云的药,娘也会拿去下套吗?”
“你!”娄二奶奶刚想发怒,娴月却没有等她的回答。
“我累了。”她平静道:“娘也请回吧,要处罚我,也等我病好了再说吧。”
黄娘子见势不好,再说下去只怕真要伤感情了,连忙招呼丫鬟媳妇们,簇拥着把娄二奶奶劝走了。
娴月房中一时间静下来,桃染又气得哭起来,见她们走了,上去发脾气地把门狠狠关上了。
“小姐,咱们走吧。”她生气地对娴月道:“咱们去云夫人那,好过在这受气!”
“急什么呢。”娴月反而淡然得很:“你没听娘的话,就差直说我是柳子婵那样的蠢货了,我还出去,成了什么了,私奔吗?贺云章成了什么了,诱骗闺阁小姐?”
“小姐不是那样人,贺大人也不是!”桃染倒看得清:“明明是夫人,自己对小姐不好,被贺大人衬托出来了,她自己恼羞成怒了,还要编排贺大人!
她说贺大人下套,贺大人至少是为了保住小姐的药,她当时回来,说的什么,就算是宁馨丸,那也是云夫人送小姐养身体的,她不帮小姐找药,反而把别人送小姐的药都糟蹋掉,哪有这样当亲娘的。
还说大不了赔小姐一盒宁馨丸,听听,这是什么话,怎么大小姐病的时候,她满世界找药,小姐病,她就这样,心偏到胳肢窝去了……”
“好了,别说了,你是真想挨她的打了。”
娴月病得有气无力的,脸色苍白,多说了点话就疲倦得很,又躺下来了。
“我就说!”
桃染赌气道,但却没再说,而是扶着娴月躺下来了,忙着照料她,给她把帘子放下来,又把漱盂高几之类的放在床边,自己也爬上床道:“我陪着小姐睡一会儿,我身上暖和,小姐挨着我,睡得安稳些。”
娴月只眯着眼睛“唔”了一声,并不说话。
桃染见她躺了一会儿,呼吸仍然又轻又浅,眉头也皱着,知道她是精神不济,睡不着,道:“小姐难受,我陪小姐说会话吧。”
“说什么?”娴月懒洋洋道。
“要说的可多了,小姐昨晚是不在,不然可有得笑话看了,三奶奶真是笑死我了,冯朝恩怎么样,当朝四品大员呢,屁滚尿流地过来还药,三奶奶还嘴硬呢,没想到她哥哥全招了,老祖宗也气死了,亲戚这样丢人,不知道回头怎么整治三奶奶呢,说是管家的钥匙已经收回去了,娄三奶奶心气也全散了,人都木木的。也是该的,谁让她要偷小姐的药来着……”
她也是身体好,精神好,累了一夜,还不困,还能笑嘻嘻给娴月讲笑话。
“可惜小姐当时不在,看不见,全给二奶奶赚了,多威风啊,三奶奶人蔫了不说,冯朝恩还给她赔礼呢,左一个‘二奶奶’又一个‘大家亲戚’,就想她帮着说好话。
连老祖宗都低头了,这样风光,不是贺大人看我们小姐面子?她还好意思骂贺大人和小姐呢……”
“我看你的腿是真不想要了。”娴月把眼睛睁了睁,道。
“我才不怕,横竖有小姐护着我呢。”桃染道。
其实她这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也是知道娴月爱听。
她知道自家小姐虽然体弱,确实最爱热闹,爱风光,最喜鲜妍明媚,锦绣繁华的,偏偏生了这个身体,错过多少热闹。
“小姐快养好身体,等大好了,吃了那个回春丸,一发把病根去了,以后多少热闹多少风光,想想我都替小姐开心呢……”桃染嘴甜得很。
“谁知道灵不灵验呢。”娴月淡淡道。
越是在乎,越要显得不在乎,都说她心思重,也确实是重,不然也不会走到今天。
“对了。
贺大人究竟写了什么,把冯朝恩吓成那样,刚才夫人在,我都没看到……”桃染又想起来:“真神气啊,怪不得三小姐说想考科举,要做官呢,做大官真是好啊,一句话,别人就连夜屁滚尿流来谢罪……”
娴月懒得理她,道:“匣子不是在那,你自己看去。”
桃染立刻翻身爬起来,打开那药匣子,把丸药连同包着的厚油纸拿出来看。
纸倒寻常,虽然是宫里的纹样,传说中能治先天不足,病入膏肓也救得回来的回春丸,也不过三两重,轻轻地放在手中。
但真正吓退冯朝恩的,还是那油纸封上写着的字。
“还是贺大人厉害,写个骑缝的字,又盖了印泥,冯朝恩拆都不敢拆了。”桃染笑着,把那字对着光道:“我来看看,写的什么,‘娄四小姐亲启,贺云章敬上’。
对了,一说四小姐,就都知道是按族中来排了,除了小姐你还有谁呢,盖的这印是什么,贺仲卿印,这是贺大人的私印吗?下面是什么。”
娴月懒洋洋躺着,唇边勾起一个笑容来。
都知道她好风光,爱热闹,喜荣华,她也确实是,而且丝毫不吝啬于承认。
这有什么,她就是要做连城锦,哪怕是短暂的一生,也要鲜花锦簇,烈火烹油。
哪里只是凌霜喜欢呢,就连她,触摸到这巨大的权力,哪怕只是窥到一角,也心神驰荡。
“那是捕雀处的官印。
捕雀处的印泥是仿的汉朝的武都紫泥,叫做朱砂泥,满朝的文书都用蜡封,只有捕雀处仍用印泥,所以一见到朱砂泥就知道是捕雀处的文书,还起了个外号叫催命符。”她躺在枕上,有气无力地告诉桃染。
一方官印,一字不提,就能吓得冯朝恩连夜屁滚尿流地把这药丸送回来,因为这是捕雀处的贺云章送她娄娴月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只能由她娄娴月来亲启。
娘说贺云章用计,说贺云章存的是什么心思,她以为娄娴月会忌惮贺云章的城府。
但那天在芍药宴,贺云章说他知道娴月的心机,让她在他面前不必隐藏。诗经上写男女情意,投之以琼琚,报之以木瓜。
他眼中的娄娴月,从来不是毫无心机的温婉小姐,那她眼中的贺云章,又何曾是心慈手软的温润书生呢?
她知晓他的城府,见识过他的狠辣,甚至赞赏他的决绝,欣赏他的权力。
她喜欢的贺云章,也从来不是什么温良恭俭的迂腐书生,而是翻云覆雨的当朝权臣,能平静地说出“抄了冯家的家”这种让人胆寒的话的贺大人。
早在那副寒江独钓图面前,她就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她。
如戏中所唱,正是良辰美景天注定,锦绣良缘地造成,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娄二奶奶影射他们有私情,警告娴月自重,她不相信娴月什么都没给出,贺云章就真对她这样用情。
但娴月自己清楚,就像她知道,贺云章也一定在想着她,就像此刻她想着贺云章一样。
三月二十九日,午后吉时,在整个娄府都因为昨晚的风波而在睡觉的时候,当朝太傅亲自做媒,官媒做保,三媒六聘齐备,聘礼抬了九十九抬,队伍如同流水一般,张灯结彩,大半个南城都轰动。各色珍宝,凡京中所有、宫中所有、天下所有,样样齐备,只有一斛珍珠略逊些,据说是因为今年风卷五湖,湖水珠出产比去年晚了半个月的缘故。
满城震动,都在传这轰动的消息——御前近臣,心腹中的心腹,被称为天子门生的探花郎,捕雀处掌实权的贺云章贺大人,向城南娄家提亲,求娶娄家二房的二小姐,娄娴月。

第134章 楝花
提亲本是大喜事,何况贺云章何等权势,别说二房,就是整个娄家,顿时都成了京城中炙手可热的存在,别人都好说,老太妃是反应最快的,景家今年占了最后一宴楝花宴,在城郊的云雀山庄办送春宴,立刻把娄家奉为座上宾。
娄老太君还称倦不去,魏嬷嬷亲自来请,何等体面,连三房也跟着鸡犬升天,玉珠碧珠姐妹都多了几个说亲的人。
但娄三奶奶心气已经跌到了底,哪还能再爬起来。
何况娄老太君现在直接把三房打入冷宫,收回管家的钥匙,冯家也因为这事和她断了往来,一夕之间,娄府已是改朝换代了。
最得意还是娄二奶奶,说句实在话,当初跟赵家结亲,也没享受过这等追捧。
毕竟赵家的权力在赵擎身上,赵家长房虽有侯位,也不过是赵擎的附庸,娄家是附庸的附庸,能风光到哪去。
后来秦侯府虽好,一则不是实权,而是底蕴,二则也太短了,她还来不及品味滋味,就被凌霜掀了卖花摊,闹了个天翻地覆。
但贺云章可就不同了。
不仅捕雀处如日中天,御前近臣,就连小贺本身,也是高门贵户,贺令书当年探花及第,风姿仪度,名满天下,又娶了文郡主,虽然两代都是过继,主支如今也只有贺云章一脉单传。
但这恰恰意味着,无论如何,娄娴月不止是贺家的嫡夫人,而且日后贺家血脉,全部要从她名下所出,娄家和小贺,从此绑在一起,永为至亲。
娄家的地位,立刻从京中世家的边缘家族,一跃成了前三名的存在,这个婚事一成功,京中除了秦贺两家之外,还有谁能排在娄家二房前面?连赵家也得靠边站了。
巨大的利益面前,娄老太君立刻调转了船头,和二房都统一了战线,从此娄家哪里还有三房?
贺云章提亲第二天,许多人来贺喜,在娄老太君房中打牌,姚夫人开娄二奶奶玩笑,说:“不如再生个儿子,不然这泼天富贵,可给谁继承呢?”旁边探雪鬼灵精哪里听得了这个,立马嚷道:“我继承。”
“你?”姚夫人要捏她的脸:“你是男孩子吗?你要继承,还要问老太君答不答应呢?”
“探雪是上了族谱的,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娄老太君在旁边淡淡道。
要是娄二奶奶开口还好说,老太君都开了口,众夫人也都只能啧啧称奇而已,至于回去怎么传话,就另说了。
京中的大家族里,招赘都罕见,毕竟宗族不是好惹的,如今竟要出个女户了,从来只在传说中听过的江南特有的“风俗”,一瞬间竟然活生生逼到眼前来了。
娄二奶奶这两日自是风光无限,在景家的宴席上,她还像往常一样坐客座中间的位置,景家太太哪里肯,连同姚太太几个人,拉住她,到底按在客座首位上了,旁边陪坐的就是赵夫人,彼此都有点尴尬,赵夫人倒是经过起起落落,还朝她笑笑,她想起赵夫人这些天在外面说的卿云的坏话,索性当做没看见,把脸一别,就跟姚夫人说话去了,赵夫人也只能自己化解这份尴尬。
宴席完了又打牌,听夜戏,闹到深夜才回来,这次没人关南门了,娄二奶奶的马车直接穿府而过,也没人说什么。娄老太君倒是求着她管家呢,她直接不接话了。
她回到家中,娄二爷都睡了,但穿堂里还留着盏灯,是卿云带着月香在那做针线,见黄娘子搀着她回来,起身道:“娘回来了?”
娄二奶奶今天被众人左一杯贺喜,右一杯好事成双,灌了不少下去,饶是她酒量好,也有点醉了。
卿云从黄娘子手里接过她,扶她坐下来,先卸了簪环,再换下大衣裳,拿过一件轻软暖和的家常旧衣裳给她披着,从放在一边的小炉上端了醒酒汤来,温温热热的,正好解酒气,见她累了一天,又替她捏捏肩膀,按按额侧。
娄二奶奶见她这样贴心,又是心酸,又是叹气。
“别的都好,只委屈我们家卿云了。”她气道:“亏赵夫人还有脸对我笑来着,她在外面怎么说你来着,她那个儿子赵景也不是好东西,小畜生,偏和程家程筠混到一起了,说‘娄家专出疯女儿,小的疯,大的也疯,不然怎么退婚的退婚,离家出走的离家出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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