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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月倾)


他原本是开玩笑的,因为知道娄家虽然是小官,这个娄大小姐却行事端正,最讲规矩,不然也不能嫁入侯门了。没想到这么一说,月香竟然真的道:“我也是这么劝小姐的,小姐说,既然来了,为免失礼,招待赵少爷一杯清茶吧,有云夫人做主,开门待客,也不必担心闲言碎语。”
别说永安了,连赵景都有点意外,但想想两人的婚期将近,也觉得是意料之中。
他和卿云定亲许久,私下相处却屈指可数,总有长辈在场,今日虽然也有丫鬟环绕,但已经是难得了。
赵景提衣进入阁中,他有意卖弄身形挺拔,气度潇洒,进门振衣行礼,一气呵成。卿云正坐在窗边泡茶,也起身还礼。
“小姐别来无恙。”
他行完礼,瞥了一眼卿云,见她打扮得端庄娴雅,面上微红,颇有意态,不由得为之心中一荡。
“托少爷的福。”
卿云这样回道,比平日一本正经的“少爷多礼了”来得亲密许多,赵景心中顿时更加得意。
赵景落了座,月香奉上茶来,只有那小丫鬟小雁,还站在屏风边好奇地看着他们相处。
“听说小姐有事找我?”
“本来不该打扰少爷在外面的正事的,只因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想问问赵少爷。”卿云问道:“近日新到了一些材料,里面有玳瑁,因为赵夫人前几天说在找材料,所以想问问赵夫人要不要留一些给她,不然玳瑁紧俏,可能过两日就没了。偏生赵夫人抱恙,今日没来,所以问问赵少爷。”
她向来藏拙,玳瑁是珠宝一类,她只归为材料,一句带过。倒是赵景听见,有点奇怪,笑道:“我哪里知道府内用度的事呢。”
从来男主外,女主内,管家的事男主人都是不过问的,何况他是个还没承袭侯位的少爷。
但卿云问,显然是有理由的。
“玳瑁是做刀柄的。”卿云只说了这么一句。
赵景顿时笑了。
“原来如此。”他道:“想是娘在给我预备秋狩的东西了。
我有一套刀,木柄坏了些,秋日狩猎用得到,说是官家今年会出宫秋狩,反正伴驾少不了咱们家一位。”
他说出这事,多少有点得意的意思,但卿云只是淡淡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让娘留下几件了。”
说话间,月香已经把茶收拾妥当,笑道:“请赵少爷喝茶。这是小姐亲自斟的,原是预备奉给太妃娘娘的。”
她虽然笑,却不小心手偏了些,茶溢出来些,红酸枝桌面又滑,立刻就洒落下来。
赵景眼疾手快,闪过旁边,仍然袖子上沾到一些。
“是我不小心了。”她连连道歉,又叫丫鬟:“小雁,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收拾。”
小雁连忙过来,帮忙收拾,擦拭了桌子,见赵景身上沾了水,连忙拿出手绢来,想替他擦,赵景倒不至于如此轻佻,笑着接过去自己擦了。
小雁闹了个大红脸,连忙避让去一边,倒也可爱。
“这小丫鬟叫小雁是吧,以前怎么不见你带出来?”赵景笑着问道。
“她也是我房中的,年纪小,不懂事,就一直没带出来。”卿云道。
“小雁这丫头,整日什么也不干,听使唤做事是一概不会,就会折腾个花儿粉儿,没点正型。”月香训道,拿手指戳了戳小雁的额头,道:“今日梳头倒用心,还盘个云鬟,这是什么,怎么在头上戴这么多细碎小花,又是白色,也不吉利呀。”
“她是拿这个当花钿吧。”
卿云笑道,她倒还挺喜欢小雁的样子,拉她过来,替她理了理头发。
她也貌美,小雁也娇艳,两人凑在一起,倒是相映成辉似的。
“要不真赏你一套头面好了,”卿云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道:“这酒窝倒好看,怎么不贴个花靥呢,我倒有许多花靥用不上,不知道这云鬟配什么面靥好看。”
“倒是配珍珠不错。”赵景在旁边喝着茶,就顺口接了一句。
卿云仍然神色淡淡的,但旁边摆点心的月香神色都为之一震。
珍珠面靥,是早二十年就不再流行的东西,一是南珠色重,不适合点靥,如今首饰耳环都流行南珠,和北珠不是一套,所以珍珠点靥的就少了。
二是珍珠也确实挑人,又不能大说大笑,不适合夫人,小姐们又还没到欣赏珍珠的年纪,也就没人用珍珠点靥了,戴珍珠的小姐都少。
这么多小姐里,上次有人用珍珠面靥,还是元宵节的娴月。
灯火辉煌,却带暖色,珍珠也因此变暖,衬着桃花妆,何等惊艳。
也难怪赵少爷记到今天。
月香向来是很满意赵景这个新姑爷的,就连上次的事,也为他说话,为此险些被卿云撵走,但今日这事,实在不好劝。连她也忍不住有些皱眉。
要是一时被三小姐的美貌所迷也就算了,他却从元宵节惦念到如今。
但赵景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正一边懒洋洋喝着茶,一边看卿云逗着小雁玩呢,小雁也想要卿云的手镯,握着卿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赵景也听说过,说有些丫鬟仗着漂亮点,行事很放荡,常常主人家还没给配人,就跟小厮纠缠到一起去了。
更有胆大的,就偷偷勾引男主人,只求做个姨娘。
看小雁这轻佻模样,恐怕几件首饰就能被人哄到手了。
但凡男子,总有点兼美的心的,不然怎么连那些烂俗的戏本子里都是两位小姐一起娶,三人团圆。编戏的穷书生尚且如此,何况王侯子弟呢。
况且卿云也不是什么不能容人的人。
赵景见她今天格外好说话,心知是因为婚期将近,她也不像以前一样,跟个女夫子似的,处处讲规矩了。有意逗她一下,道:“小雁,你求我一句,我让小姐把镯子送你。”
“真的?”小雁眼睛顿时亮了,连忙道:“谢谢小侯爷……”
赵景见她这样好骗,顿时笑了,卿云也道:“你何苦逗她。”
“一个镯子而已,赏就赏了,改日我给你寻更好的。”赵景不以为然地道。
卿云也没说好或不好,只是摸了摸依偎在她腿边的小雁的头发,道:“前两天黄娘子还说,要把小雁带去铺子里学点生意规矩呢,说她还小,跟着我也没什么用处。”
小雁立刻求道:“小姐,我不想跟黄娘子去,让我跟着你吧。”
“你求小姐没用,不如求求我……”赵景笑着逗她。
小雁还真从善如流,立刻跪下来,拉住赵景的衣服下摆,可怜巴巴地道:“小侯爷,求求你劝劝小姐吧,我以后一定听话……”
“小姐,你看……”赵景笑着看卿云。
卿云板起脸道:“赵少爷别玩笑了,等会小雁当真了。”
“当真就当真嘛,”赵景端着盖碗笑道:“我这哪是玩笑,小雁以后,不是咱们的人吗?”
卿云神色如常,看赵景对小雁笑了笑,面上仍然八风不动。
她当然知道赵景的意思——要是小雁跟着卿云嫁到赵家,陪房丫头,默认以后是可以做妾的,不是他赵景的人是什么。
娄三奶奶骂娄三爷,也是骂“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可见是男子的劣根性,赵侯爷的姨娘也不少,凌霜那天说的内宅斗姨娘庶子,赵夫人没少被刺中。
这也没什么,京中的夫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哪个老爷没有三妻四妾呢。
人性是经不起试的,既然要试,就想到这结果。
但这感觉还是像冬天吃了一晚肥油,那东西腻在心头,简直是一阵阵翻腾上来。
她看着还在神态自若饮茶的赵景,他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雁,你和月香退下去,我还有事要问赵少爷。”卿云听见自己的声音道。
赵景还当她有别的事,笑道:“还有什么事,要这么慎重?”
卿云没有看他,而是将手放在桌案上,她的手指似乎在细微地发着抖。
“你调戏过娴月,是不是?”
她只问了这一句,就让赵景顿时弹了起来。
“谁跟你说的,青天白日,这样造谣……是不是她自己……”
“那日你送我马车回府,你身上的胭脂香味,满京城只有娴月有。”她平静地看着赵景,眼神如同湖水:“这里没有别人,争辩的话,也可以不必说了。”
赵景立刻把这话当成示好,既然屏退下人,显然是顾忌脸面,是想私下解决,可能不是兴师问罪,只是问一句而已。
娘对爹也不过是这样,说的是“娶了人进来,我不恼,只是不该在外面偷偷摸摸,一则老爷身体要紧,二是门户不严,取祸之端,三是让人听见,怎么想我?”
她们这些世家小姐,都不是会像那些市井泼妇一样闹得大家难看的。
正因为明白这点,所以赵景的神色只是有一瞬间的尴尬,但很快又回到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来:“哪里,我只是开玩笑而已。
或许有什么误会吧,再说了,她那样的人,我最多也不过是玩玩……”
卿云的眼神顿时一冷,赵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戛然而止。
他自己都没发现过,卿云竟然也有这样冷的眼神,仿佛不是为了争风吃醋在质问自己,而是在审判自己一般,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他本能地有点恼怒,但这份气却有点发不出来,这哪里像未婚妻子的眼神,简直是在学堂里不学无术之后,被先生看烂泥一般的眼神。
“不是我先……”
“太妃娘娘那边还等着我们说话呢,赵公子请回吧。”
卿云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下了逐客令。
赵景向来在赵家是众星捧月,放在花信宴上,也是王孙里极优秀的,被人追捧。
哪里这样被人厌弃过,他等到走出门来,卿云的那个眼神还在他眼前萦绕。
“爷……”永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他见了娄大小姐一面,该心情极好才对,还想上来凑趣,道:“爷,听说太妃娘娘特别喜欢少夫人,夸赞了一天,还说婚礼要来给少夫人铺床呢。”
赵景脸上却乌云密布。
“什么少夫人。”
他只说了这一句,永安是会看脸色的,立刻不敢说话了。
什么少夫人,什么老太妃铺床?
她娄家五品小官,母亲还是商家女出生,和老太妃能有什么瓜葛,不过是因为昨晚她妹妹发疯时她说了两句好话,老太妃嘉奖她也是为了给众人看而已,还以为真是多喜欢她呢。
她娄卿云不过多读了几句书,装得高贵无比,竟然还审判起自己来了。
赵景到底是王孙,这点城府还是有的,毕竟涉及老太妃,一切褒贬只是放在心里罢了,虽然心中大怒,等到了前院,见了男子们,还是竭力面色如常,应酬交际起来了。
卿云这边却自从他走了之后,一直坐在座位上没动。
小雁早不敢过来了,也只有月香了,敢怯怯地过来叫:“小姐……”
她担心卿云真因为这事和赵景离心,刚要解劝,卿云却忽然站了起来。
她像是胸口憋闷,跌跌撞撞走几步,出了门,走到后廊上,扶住廊柱,重重舒了几口气,这才感觉那腻在胸口的东西好了点。
已经是下午了,夕阳已经有了夏意,树影在长廊上拖着,飞鸟都在回家了。
娘不会肯的,婚事三媒六聘齐全,三书六礼只差成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是娄家人想也不敢想的婚事,与侯府结成亲眷,守望相助……老太君,娘,月香,多少人的期望……
她以后要跟赵景渡过一生了,光是想想都觉得恐怖,她揪住了衣领,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娘说,年轻王孙,心猿意马,是寻常事,她也知道是常事,甚至是可以利用的。娘不是常说吗?
当年云姨美得京城闻名,连带着她几个庶出的妹妹都嫁得很好,一家子亲眷,又不会出什么事……
但赵景的笑她却始终无法忘却,那是她的妹妹,从小看着长大的娴月,卿云曾决心要保护她和凌霜,她还记得娴月小时候病得起不来床,轻得像一把骨头,娘忙的时候,卿云就哄她睡觉,给她喂药,她靠在自己手上,那么小小的脑袋,漂亮得像娃娃似的一张脸,乖巧地叫自己姐姐……
但赵景提起她的时候,仿佛她只是一块肉,一件物品,一个他垂涎的目标,就算他侮辱了她,冒犯了她,也是她的过错。
他最后的眼神愤怒,因为知道自己看不起他,鄙夷他,夫妻间离心,不亲近,相敬如冰,都没事,但如果妻子发自内心从心里鄙视自己的丈夫的话,那是无论如何都好不起来了。
她如何能敬重这样的一个丈夫?
他势利,爱夸耀,脾气暴躁,最重要的是对娄家也毫无尊敬,品性如此低劣,娴月是未婚的闺阁女儿,他却调戏她,不管这会不会毁了她的一生,不管她是不是自己未来的妻妹,罔顾人伦,更别说有没有君子的品行了……
而她要和这样一个人渡过一生,打理他的内宅,生下他的儿女,以后还要一起合葬。光是想想,她就觉得恶心想吐。凌霜那晚说的未来,一瞬间就逼到眼前来。
但娘不会肯的……
卿云靠在柱子上,明明夕阳满天,她却觉得眼前都暗了下来。
月香本来想劝,看见自家小姐脸上灰心的神色,都不忍再劝。
到底是云姨说的对,自己没经过真正的大事,一点挫折,就这样起来,谁的生活里能没有几个小人呢,这还只是结亲,何况生死大事。岑家的故事,立刻就浮到眼前来。
想比自己这样的软弱,岑小姐的坚韧才是真正的女君子吧。
如果是贺南祯,他会怎么做呢?
这样的一念忽然浮了起来,像冒出水面的荷叶。
卿云知道这想法来得毫无道理,但那荷叶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按到水下去。
至少他不会像赵景那样,明明得意得要死,却又要装作不经意,夸耀“官家秋后狩猎,伴驾少不得咱们家一位”,说是王孙,这气度,跟小人得志也差不多。
秋后狩猎又如何,官家又如何,别说伴驾,就是官家亲召,又召得动贺南祯吗?
要是贺南祯在这,一定又要笑自己了。
“娄姑娘,”他向来是这样叫自己,然后开两句玩笑,嫌弃一下赵景,他向来是看不起赵景的,她以前只当他是狂傲,原来赵景真的这么不值得人看得起。
娴月像他。
看似轻描淡写的玩笑下,藏的都是刀锋。
所以娴月也看不起自己,昨晚那一骂,句句诛心,却也句句属实。
自己真不知道赵景是什么人吗?
还是不忍心戳破母亲和侯府结亲的幻梦,也不愿面对事情的真相。自己真不知道云姨的流言是从哪里而起吗?
至少云姨解劝自己的慈爱,比那些夫人虚伪的奉承都好得太多。
月香在旁边,看着她靠在柱子上,看着夕阳,脸上的茫然渐渐转为决绝,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顿时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
“小姐。”
她不安地唤道,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只能道:“小姐,你可不要一时糊涂啊,赵家,可是极好的姻缘……”
自家小姐,可不要真的放弃赵家呀。
虽然在这节骨眼上也多半不会退婚,娄二奶奶怎么都会把事办成的。但要是起了波折,也不是好事。
但卿云的神色似乎不会为任何事动摇了。
“放心。”卿云这样告诉她:“我还得先去做一件别的大事才行呢,不然这件大事就做不成了。”
卿云做事是先做再说,所以月香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实在让人不安,先得做一件别的大事,是什么事呢?先做完大事,然后干什么呢?为什么不先做这件大事,后面的事就做不成了?

月香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好在卿云说完这句话之后,似乎就恢复了正常,又变回那个永远稳重端庄的娄大小姐,她叫月香收拾了茶具,又重沏一份茶,让人用马车把小雁和梳头娘子送了回去。月香还趁机劝道:“小姐,小雁这丫头真不是好的,举止轻狂得很,今日真不是赵少爷孟浪……”
“噤声。”
卿云正点茶,跪坐在茶盘面前,手又平又稳,道:“点茶最要静心,不要再提那些琐事。”
月香只得闭了嘴,看着卿云点了两盏茶出来,亲自用茶盘端着过去堂上,正好那边老太妃一时不见了她,已经派魏嬷嬷来找了。
卿云端着茶上了正厅,老太妃正看戏,旁边簇拥着夫人们,都在说笑,见卿云端了茶过来,都笑道:“娘娘正说呢,可巧就来敬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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