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吃得两腮鼓鼓,悄悄问他:“你今晚要入宫与我一同守岁吗?阿遂最多守到子时就睡了,咱们也放爆竹,宫里的瓦结实。”
祁令瞻拾起一枚栗仁,慢慢嚼碎,分明心里很欢喜她的邀请,偏要拿乔作态一番,说:“今夜落雪,路上不好走。”
他指望着照微同他说几句好话,照微却故作苦恼道:“那好吧,看来只能和锦春逾白他们堆雪人、放爆竹了,我那坛上好的金坛酒,也只能留给他们喝了。”
祁令瞻叹了口气,“我去,我亥时就过去。”
于是今年的除夕夜,宫宴散后,祁令瞻就悄悄前往西宫等她。彼时照微正在东殿里与皇上同坐,西宫只有江逾白守着,他们两人一站一坐,隔着暖融融的炭火,目光皆落在窗外,看雪压梅枝,簌簌落地。
满室寂静中,是江逾白先开口:“年终有瑞雪,明年会有好收成,娘娘会高兴的。”
“那你呢?”祁令瞻问。
江逾白下意识拨了拨腕间的手串,说:“娘娘高兴,我就高兴,我们做奴婢的,自然将主子的喜怒放在心上。”
祁令瞻道:“可你与其他奴婢不同,娘娘心里也不以奴婢待你。”
“这是我的荣幸。”江逾白说。
一阵短暂的沉默,唯闻炭火噼啪轻响,江逾白突然低声开口道:“我知道大人心中误会我,我也曾误会大人,可是在娘娘身边待久了,渐渐能看清她的心意,原来并非我想的那般受人胁迫。从前我想着救她于水火,如今发现只是我的错觉,那这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祁令瞻缓缓拨动着盆中炭火,问他:“你同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如何?”
“不如何。”江逾白摇头,“我这样的身份,不配向娘娘期许什么,也不配向大人要求什么,我只愿年年岁岁,长有今朝。”
这是态度很隐晦的示好,他并不希求什么,只是单纯地以娘娘的所喜作为自己的所喜。
祁令瞻自问做不到像江逾白这样大度,但他接受了江逾白的好意,拾起手边的茶盏,向他道了一声“请”字。
热茶入腹,听得外头的笑语声渐行渐近,是照微从东殿归宫来了。
过了年,是照微执政的第三年。
姚鹤守已倒,姚党也被逐步拔除,去年六月时王化吉一案中,牵扯了朝中许多反太后党。有的是真与王化吉背地里有所勾结,有的是照微趁机发难,总之经她一番贬黜,朝中文武两派皆心向太后,至少明面上不敢再故作刁难。
“事急从权,本宫也顾不得太多,他们有些或许无辜、或许罪不至此,只是快刀斩乱麻,难免有误伤,等过几年再调任他们回京吧。”
后来议事时,照微与祁令瞻说道:“过几年,皇上也长大了,这也是他施恩于臣的好机会。”
祁令瞻并不赞同她这样做,并非不赞同她贬黜过甚,而是不赞同她为少帝唱白脸。
他说:“你应当先为自己留后路,今上长大了,不代表你就要还政于他,我瞧他的性格与长宁帝并无分别,他们李家的男人,自仁帝以后,皆是宽厚有余,魄力不足。”
照微苦笑:“不还政于他,本宫还能怎么样呢?他毕竟是窈宁姐姐的骨肉,再狠心的事,本宫下不了手。”
前朝有过少帝暴毙、太后登基的先例,将皇室血脉先帝托孤的老臣屠杀殆尽,皇都血流漂橹,就能登上那至高的宝座。
“王化吉死的时候,阿遂心里那样难过,也未曾对我生怨恨之心,如今见了我,依然恭恭敬敬地喊母后,他的心是软的,不恨任何人,这一点,与窈宁姐姐很像。”
照微望着窗外的春光。李遂知道她喜欢石榴后,亲手在她院中栽了一棵石榴树,尚未到结果的年纪,长满了茂密的绿叶。
李遂曾问她什么时候能长出石榴,照微告诉他:“等你长大,长得同石榴树一般高的时候,果子就结出来了。”
思及此,她笑了笑,声音很轻地对祁令瞻说道:“哥哥,你是他的舅舅,也是他的老师,我是他的姨母,也是他的母后。我知道你一心为了我,但我也知道,若非万不得已,你也不忍心走到那一步。”
祁令瞻盯着棋枰,半晌后问她:“皇后的人选,你心里有主意了吗?”
照微轻轻摇头,“还早。”
“论家世,论性情,论才学,有一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她若是做了皇后,或许克绍其裘,能继你之业,同时也成为大周的退路。”
照微知道他说的是谁,“她太小了,等她长大,问问她的心意,也要问问皇上的心意。我不愿促成一对怨偶。”
她此时不愿深谈,这件事就此搁下,祁令瞻却暗暗记在了心里。
此后在紫宸殿授课时,他愈发重视对阿盏的教导,不仅要她读书识字明理,所有帝王之术、帝王之书,也严格要求她熟记在心,能分毫析厘。
阿盏虽比李遂聪慧,毕竟年纪小,常常夤夜诵读,提着一颗心听太傅授课,经筵结束时,累得头脑昏昏,神情恹恹。
无人往来的水边小亭里,阿盏靠着沈怀书,一边打哈欠一边小声抱怨太傅,擎起手给他看自己被打红的手心。
“我只是背错了两个字……好吧,虽然错得很不应该,但是太傅真的太严厉了。”
她伸手拽沈怀书的袖子,央求他道:“七哥哥,你把筹算口诀再教我一遍,太傅说下午去拜见娘娘时仍要检查我,我可不想再挨打了。”
沈怀书从锦秋送来的食盒里拿出一碗酥酪,见四下无人,用勺子舀起喂给她。
他问阿盏:“你可知太傅为何要对你这般严厉?”
阿盏丧气地摇摇头,“不知道……但总归是为我好。其实我也不讨厌读书,只是最近实在是太辛苦了。”
沈怀书垂目看着她,轻声说:“《孟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这句话我知道。”阿盏舔了舔沾在嘴边的酥酪,“是说人在做大事之前,一定会很辛苦。我现在也很辛苦,只是不知道以后能做什么大事。”
自从上次被祁令瞻敲打过后,沈怀书说话做事谨慎了许多,但此刻他仍忍不住问阿盏:“以后……你想做皇后么?”
“皇后?”阿盏偏着头想了许久。
宫里没有皇后,她想象不出做皇后会是什么样子。
但她悄悄对沈怀书说道:“我以后想成为太后娘娘那样的人。”
沈怀书目中闪过一丝苦笑,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鼓励她道:“太后娘娘睿智明达,你想与她一样,就要听太傅的话,读好多好多书,明白许多治国理政的道理。”
他将空了的酥酪碗放回食盒中,递一张干净的帕子给她擦嘴,就着面前的石桌摊开书本,翻到她尚未背熟练的那一页,说:“背完筹算口诀,我带你温习上午太傅刚讲过的这篇政论,这是本朝状元的文章,其中政见涉及到改税强兵,明日太傅一定会提问的……”
阿盏忙正襟危坐,认真地听沈怀书讲解了起来。
冯粹是在闽州占城与当地稻农一起培植出的新稻种, 故以“占城稻”为此稻命名。
去年他回永京后,在京郊的田地中试种,产粮令人满意, 于是今年朝廷打算向北推广此稻种。然而占城稻的种植方式、节令皆与旧稻种不同,各州地主和百姓皆心有犹疑,不敢做第一批响应之人。
于是朝廷在施行譬如减税、减租的优厚政策外, 命两淮布粮转运使容郁青北上推广稻种。他以容家的名义购进了两万斤占城稻的稻种,一半运回青城老家,种在容家的地里, 一半运往西州,租赁山南水北的沃土之地,开塘坝试种占城稻。
青城的产业有容老爷子带本家的人打理, 容郁青夫妇则动身前往西州, 一方面是为了种稻子, 另一方面也要暗中做些排布,为将来与北金对抗做准备。
从钱塘到永京的生意则交给了容汀兰打理,春二月,运河的冰刚刚融化, 她就乘船去往钱塘。
祁仲沂陪伴在她身侧, 俨然已经成为容掌柜身边第一大伙计,他机变通达,武功高强,长得又出众, 与容掌柜站在一处十分登对。最重要的是,他领会掌柜的心意, 几乎到了灵犀相通的地步,往往不必等容掌柜吩咐, 他就已经将事情办妥帖。次数多了,商队众人对他的态度从不服气到沉默、从沉默到敬重。
祁仲沂乐不思蜀,本就记性不太好,如今更是连侯府的门朝哪儿开都记不得了。
容家人一走,永平侯府与容宅都空置下来,祁令瞻常以家中寂寞为由留宿宫中。
如今西宫的衣柜里常备他的换洗衣物,他用照微的玫瑰露的净面,衣服与她熏同样的茉莉香,兴致上来时,也研究过花样百出的帐中香。试香成了他近来新的乐趣,只是有时偶尔过了界,两人倾在帐中,常常险些将香炉踢到地上。
次数多了,时间久了,自然有流言蜚语传出。
聪明人装作不知情,但御史台总有些顽固保守的官员,一个月内连上三道折子,更有甚者在朝会上罔顾朝序,打断二省官员议事,站出来慷慨激昂,要太后洁身守贞,以做天下妇人表率,严明宫禁,不许前朝官员随意进入后宫。
祁令瞻欲要出面阻止,照微却以眼色挡下了他。
早在与祁令瞻的关系不清白那日起,她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责难的心理准备,如今更是面无愧色,垂睨着那发难的张御史,说:“听说张御史的老母是寡身再嫁,才能供给张御史读书科举,入仕朝堂。张御史陈辞之前,是忘了自己吸得谁的血,欲效那东郭之狼么?”
张御史辩白道:“夫死从子,臣母为臣谋生,故寡后再嫁并无不妥。”
“你的母亲是为了谋生,那你呢?”
照微的目光在满殿朱紫中扫视一圈,又落回张御史身上:“听说你妻妾满堂,闲时常与同僚寻风问月,艳词流唱于青楼馆阁间。张御史此举,是为求生,还是为求欲?”
“臣……”
“若论正身守贞,本宫做得远比你出色,你竟有脸面来指责本宫。”
张御史当即又改了评判准则,搬出男女所秉道德不同的理由来。
照微轻轻敲着金玉案上的镇山河,语调轻缓:“男女有别,君臣亦有别,张御史的意思是,仅凭你身为男子,就能枉顾君尊臣卑,凌驾于本宫之上,是吗?”
此话大不敬,张御史不敢认,忙环顾四周寻求声援,奈何他的同僚们也都有风流韵事在身,怕被抓住了把柄,不敢出面声援他,见太后气高焰盛,个个都垂首不语。
一鼓作气不成,此事终是落了个偃旗息鼓的下场。
照微却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为了敲打他们,叫江逾白往外放出风声,说要效仿前朝女帝设立“兰台”,召集一群空有皮囊的世家子,名义上是为修书立传,实则皆是女帝的宠幸之臣,既能饱欲,又能钳制他们背后摇唇鼓舌的长辈。
照微下旨召了几位御史家的公子入宫,留他们在延和宫住了两天,虽未召幸,却将张御史等人吓得不轻,生怕自家儿子担上佞宠的恶名,从此断送仕途不说,就连娶妻成家也成了奢望。
于是当初上折子要太后守节的几位御史,在张御史的带领下入宫磕头请罪,将自家的儿子从那虎狼窟里领了出来。
照微乐不可支,要饮酒来庆贺此事,枕在祁令瞻膝上发笑:“张御史整天以他那七个儿子为荣,说是祖上保佑,人丁兴旺,他不是舍不得一个,他是怕我陆陆续续都召进宫来,叫他张家绝了后!”
祁令瞻拨着她鬓角的碎发,说道:“他那七个儿子,痴傻顽愚狂庸恶,在你面前晃两眼都是侮辱了你。”
“自然是说笑的。”照微扬眉,“天下的好男儿,谁能越得过我家哥哥,是不是?”
此话令祁令瞻心中很是熨帖,“你知道就好。”
“你既是最好的,自然不必顾忌别人,那我若是将薛序邻召回京来,你也不会不高兴吧?”
祁令瞻:……
果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奉承他。
召回薛序邻是迟早的事,祁令瞻不打算阻止,但趁机向照微讨了许多好处,四下无人时,支使她捏肩捶背、红袖添香,占一些言语上的便宜,听她哥哥长哥哥短,也算是在心中暗自得意。
但他一双眼看顾不了许多人,薛序邻有君子之风,祁令瞻尚能容忍一二,杜思逐收完人丁税后想回永京,继续做他的殿前司指挥使,祁令瞻却是不肯点头同意的。
他拾起笔,在西北布防图上圈了几个地方,连成一条线,向照微建议道:“我只怕杜小将军在永京闲出病来,不如叫他到西北去,协助监管各州官员修建塘坝,此事关乎军政,也关乎农政,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照微也不想让杜思逐回京盘桓,闻言与他一拍即合,当即传邓文远来拟旨。
可怜杜思逐风尘仆仆跑到永京外三十里,盼着回京禀见太后,想自己有功在身,必能得一番和颜优待,不料懿旨传到馆驿,直接将他派到了西州,只许他入京见家人一面,有事写折子,无须入宫请见。
杜思逐垂头丧气地回了一趟家,然后在杜飞霜幸灾乐祸的笑声里旋踵前往西州,督办建造塘坝的事宜。
杜飞霜在永京也没闲着。
之前太后清洗朝堂,没收了京郊好几处蹴鞠场,如今经过一番改造,装上栅栏、扯起营房,改成了骑射校场,让她带着那支由女子组成的精骑校尉,每日在此地练习骑射。
杜飞霜知道太后很重视这支精骑队,虽然对外宣称这只是一支随侍御舆的装饰禁卫,但她私下给的银钱、马匹皆十分慷慨,甚至将军械监和工部最出色的几位机关师派给她,与她一同研究马上弓弩的改良和批量制造。
杜飞霜白日教习骑射,夜晚挑灯改图,简直将自己熬成了一只饿狼。
年中时,太后驾巡校场,亲试经过改造的弓弩,又观看诸位女骑兵骑射演武,见不到一年时间,竟已练得有模有样,心中十分宽慰。
演武结束,她留在校场中与杜飞霜一同用膳,亲手为她斟酒,向她敬了三杯,杜飞霜过于受宠若惊,急急饮下后,打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嗝。
照微掩面忍笑,忙转移话题道:“看你辛苦得都瘦成竹竿了,这还没开始打仗,就把自己熬坏,以后该怎么办呢?本宫知道,你习惯亲力亲为,但名将麾下有百万雄师,并非个个都是亲自调教出来的。今日演武,你那几个校尉指挥得当,你要学着知人善用,多放权给她们。”
杜飞霜说道:“眼下精骑队中有两千人,等年底考校黜落一批,不过只剩一千五百人,到时候臣就轻松多了。”
照微摇头道:“明年春天继续选人,本宫希望三年之后,这支精骑队至少有六千人可用。”
“六千?!”杜飞霜有些惊讶。
战场上,一个骑兵的战力相当于十个步兵,披坚执锐、手持弓弩与长枪的骑兵精锐则能当二十人的战力。六千精骑相当于上万的步兵,何况精骑迅猛快捷,机动应变,若真能培养这样一支精骑队,简直是有了一柄灵活的利刃。
见杜飞霜惊愕不语,照微宽慰她道:“钱和兵械本宫来想办法,你只负责帮本宫招人、练兵。”
杜飞霜说:“臣不怕辛苦,只是两三年之间,未必能找到这么多合适的苗子。”
照微表示理解,“咱们大周不比北金,女子受闺训束缚太久,短短数年,怕是难以在数量上与男子比肩。但本宫推测,三五年之间,大周与北金将有一战,所以在此事上,本宫愿意暂作妥协,招选男子入精骑队,之后再徐徐更替,最多十年,这支骑队中必然全是巾帼精卫。”
杜飞霜道:“娘娘,男女之间要分开训练,还请娘娘再指派一位将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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