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她心头忽然窜起一阵细细的热流,虽然还未尝试,但她有预感,这会是一个好办法。
她高兴地抓住祁令瞻的袖子:“我回去就派人去西州试试!”
冯粹的神情十分感慨,退后一步,向祁令瞻深深一揖。他说道:“此为救国之计,流言说丞相大人受北金好处,故而百般阻挠抗金,实在是对丞相的污蔑!”
祁令瞻对此神色淡淡,既无受辱之色也无欣慰之意,只是叮嘱冯粹道:“此事尚未实行,还请冯先生在朝中保密,免得叫北金先听到了风声。”
冯粹保证道:“下官只管种稻,不谈其他,请丞相放心。”
看完了新稻种,照微满心满意都想着在大周北境修建塘坝的事,既想其可行处,又想其不可行处,总之想到了什么就叽叽喳喳与祁令瞻说,不自觉地拽着他的袖子靠近他,到了马车上更是与他坐在一侧,一边说一边沾了茶水在檀木小几上画图,鬓间的珠花一晃一晃地拂过他的侧脸。
祁令瞻仍顾及容汀兰在场,勉力作出一副坐怀不乱的君子模样,容汀兰见了这一幕,心中仍有几分别扭,对他说道:“回城后不必送我回府,将我送到最近的铺子就行,我顺路去看两眼。”
剩下的路叫他俩自己腻歪去吧,她可真是没眼看。
祁令瞻温然应声:“好。”
最近的铺子就在城门边上,容汀兰几乎是一回城就下了马车,祁令瞻目送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铺子里,回头见照微仍聚精会神地沾着茶水,在小几上涂涂画画。
“照微。”
“嗯?”应了一声,却是眼睫毛也懒得朝他抬一下。
祁令瞻伸手将她画下的茶渍一把抹去,照微正要跟他急,却被他一把拽入怀中,重重抵在厢壁上,低头吻了下来。与方才装模作样的冷淡不同,此刻他几乎是急切的、热烈的,她越推搡,两人之间的姿态就越是亲密,贴得越近。
唇齿间隐约有浅浅的稻米的甜味。
一解燃眉之急后,照微眼泪汪汪地控诉他:“我刚琢磨明白的塘坝图,你赔给我!”
祁令瞻仍将她拥在怀中,慵声含笑,在她耳边低低道:“今夜我去福宁宫找你,给你带冰镇的石榴葡萄,还有画好的塘坝图,行不行?”
照微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过了戌时我就睡,我才不要等你到子时了,你若胆敢再爽约,我就把你绑成一只鸽子,先拔毛再下锅。”
“随你处置。”祁令瞻再三保证,垂目瞧着她,忽又鬼使神差地说:“今夜也穿这身衣服吧,好吗?”
照微得意一扬眉,“不好。”
水殿风来珠翠香, 帐中沉露湿海棠。
许是睡前厮闹太过的缘故,照微睡得并不沉,在宽敞的榻间翻了几次身, 无意识地将勾住脚的衣服踢下榻去。
祁令瞻披衣在屏风外坐着,听见动静,起身走过来, 将落在地上的薄紫云纹衫裙拾起,本想理平整,却见那娇贵的薄纱已被撕扯得难以入目, 难得生出一点惭愧的良心来。
红色衬她明艳,紫色衬她毓秀,这些鲜艳的颜色罩在她身上, 总是叫人过于心动, 以至于失了分寸。
他心中默默想到, 下次不能再这样糟蹋东西,被洒扫的宫娥瞧见,心里又有闲话……只是此事也不能全怪他,她有时恶劣得很, 故意作弄人, 纵使修成圣人心性,也难以与她温水拂玉、春风化雨。
也不知是纵容他,还是她偏偏喜欢这样。
祁令瞻靠在榻上,伸手描她的轮廓, 沿着秀致的眉骨鼻梁,向下停在唇珠上。
照微被他撩拨醒了, 气得咬住他的手指,偏又不敢用一点力气, 不知祁令瞻正兀自心猿意马,所以他将其视为一种邀请,顺水推舟地缠上来。
这回连蚕丝薄被也踢到了地上,照微又出了一身汗,彻底清醒过来,披衣起身,一面奚落他,一面摇摇晃晃地去水温尚热的汤池里沐浴。
回来时见他气定神闲坐在屏风外的小案旁,就着一盏琉璃宫灯,装模作样地翻看一份折子,唯有眼尾的余绯尚未藏尽,于清冷中透出一弧靡艳。
不由得心中微动,揽衣凑过去,“谁的折子写得这样好,叫你这时候看迷了眼?”
祁令瞻语气淡淡:“江逾白。”
“嗯?”
他将折子翻给她看,说:“江逾白快要回来了。”
“这是好事,”照微懒洋洋地俯在案上,“等他回来,轻骑精卫的筹备就能更快一些,我简直要等不及了。”
祁令瞻问她:“江逾白替你办了这么大的事,此次你准备赏他什么?”
“我正犯愁这件事呢,”照微叹了口气,“逾白不爱财,不好风雅,他性格谦和淡漠,平时就没见过他有什么喜好,要么等他回宫以后,让他自己请赏吧。”
“不妥。”
“哥哥觉得哪里不妥?”
祁令瞻说:“赏赐是尊者的心意,请赏反而成了讨功,他若请得不痛不痒,则达不到奖功惩过的意义,他若请些实质的好处,怕朝中有人会借机谤他恃宠生娇。”
当然,这只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不过是知道江逾白的德行,只会请一些“长侍娘娘身侧”、“长为娘娘分忧祈福”这种虚头巴脑,偏偏又能讨好照微、让他耿耿于怀好处。
祁令瞻神情温和地将照微揽在怀里,苍白的长指绕着她的发丝,低声问她:“等江逾白回来,你还想留他在西宫里侍奉吗?”
照微说:“为何不留?难得他忠心可信,讨人喜欢。”
“他对你当然忠心,神骁卫都能随意指使。”
照微忍俊不禁道:“多久以前的事了,哥哥还记仇呢?”
“我记他的仇做什么。”
祁令瞻否认,凉润的指腹落在她后颈上,轻轻揉着一处淤红。
他说:“只是他若留在西宫里当值,我能不能进你的寝殿还要看他的脸色,像今夜这样的良宵,怕是难再有了。”
照微心头生出一阵麻酥酥的痒,她抓着祁令瞻的袖子说:“我叫他不必拦你就是。”
“你想怎么与他解释,是说你我两情相悦,还是说你受了我的胁迫,叫他不要得罪我?”
“我……”
“照微,你我两情相悦的事,只有母亲体谅便够了,在其他人面前,你要咬定是我胁迫你,这是你答应过我的,是不是?”
照微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我是答应过。”
“江逾白若是知道此事,必然拼死也要拦住我,护着你,他这样毫无意义地以卵击石,你就不心疼么?”
照微又点头,“心疼。”
“既然心疼……”
祁令瞻目光幽深地盯着她,心道,果然应该把那惑主的东西调远一些。他善解人意地给照微出主意道:“那就把他调到皇上身边吧,王化吉近来想作死,我正想找个人取代他,江逾白忠诚又细心,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照微“噗嗤”笑出声,扬眉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吃味了。从前杜思逐、薛序邻倒也罢了,逾白是内侍,尚无男女之防,你怎么连他的醋都吃?”
被勘破了用心,祁令瞻也懒得再遮掩,破罐子破摔道:“总之,你得把他调走,我不想每回来寻你先看见他那张脸,还要受他的盘问。”
“这样啊……”照微打了个呵欠,心中忍笑,没骨头似的赖在他怀里,“此事明天再说,我困了,我要睡觉。”
祁令瞻冷眼觑了她许久,倏尔抱着她起身往榻上走去。金丝帐一开一落,弧如波浪,帐中突然传来照微的惊呼声,两人闹作一团,这回连竹枕也被踢到了地上。
江逾白与杜飞霜两天后抵京,沐浴更衣后连饭也未赶得及吃,先入宫向太后复命。
杜飞霜瘦了许多,不似从前白嫩,一双大眼睛却愈发有神,连个子也长高了一些,正神采飞扬地向照微讲述在各处辗转的经过。
“……我与逾白跑了六七个州,起初是先叫府衙征请会拳脚功夫的女子,他们听说是为娘娘选卫队,在其中舞弊弄私,推选了许多现学现卖的世家姑娘,幸好逾白脑子灵光,能辨得出真假,黜落了她们,但我们也只好一座庵一座庵地亲自去找。”
杜飞霜喝了一大口水,“咕咚”一声咽下去,又迫不及待说道:“赶巧的是,我们遇上了一伙东奔西走卖杂耍的戏社,戏社的班头很有几分武功和见识,人缘也广,听说我们寻找会功夫的姑娘,帮我们找了许多路子,我们这才能早些完成娘娘交代的任务,否则只怕要找到年底也未必回得来。”
话都叫她说了,江逾白只静静站在一侧,偶尔补充两句。听到此处,他说道:“谢班头帮了大忙,可惜不愿到永京来请功。”
“是啊是啊,”杜飞霜也叹息,“可惜了那一身矫健的功夫,连我都打不过他。”
照微默默听着,见江逾白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知他是有话不方便当着杜飞霜的面说,遂对杜飞霜道:“你这一路实在辛苦,本宫叫锦春先送你回去休息,杜将军若敢为难你,本宫会为你撑腰。”
“那多谢娘娘啦!”杜飞霜高兴道,“我正愁回去以后要怎样才能逃过一顿打呢!”
她行礼告退,活蹦乱跳地跟着锦春离开了福宁宫,此时殿中只剩下两人,照微温声叫江逾白上前去。
“你自幼在宫中长大,突然叫你跑去宫外办事,这回吃了不少苦吧?”
江逾白垂目低声道:“为娘娘分忧,虽苦亦甘。”
照微点点头,说:“本宫打算赏你座宅子,就在大兴国寺附近,那里热闹,你可以出宫去好好休息一阵子。”
江逾白闻言怔愣,目光惘然地看着她,突然跪地伏在她脚边,声音低了下去,有微弱的颤意:“不知奴婢哪里做错了,惹了娘娘不豫,奴婢会改,请娘娘不要赶走奴婢,奴婢愿意受罚。”
照微弯腰扶他,“说什么呢,赏你都不嫌多,怎么会罚你。”
她看见江逾白交叠在地上的手,手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知他在外头受了不少苦。而他手腕间仍戴着她随手相赠的菩提手串,那样脆弱易脏的物件,却被他养护得很用心,仍是油光洁白,仿若新成。
照微不免心软了几分,改了主意,对他说道:“你若不愿出宫,就在宫里待着吧,只是不必着急做活儿,传出去,倒显得本宫苛待了你。”
听此话,江逾白的心慢慢落回肚子里,他又向照微深深一拜,这才重新站起,清秀如水的眉目间生出一点期待,轻声说道:“那我只随侍在娘娘身边,为娘娘研墨,掌扇,提灯。”
“好吧,随你心意。”
照微懒得再在这些琐事上与他纠结,转而问道:“刚刚飞霜提到那杂耍班子,本宫看你似是有话要说,怎么了?”
提到此事,江逾白眉心轻蹙,又上前一步跪在她脚边,压低了声音:“娘娘,此事干系重大,逾白不敢说谎,您可能会觉得不信,但……”
“你直说就是。”
“是。”江逾白组织了一番语言,慢慢说道:“那戏班子的谢班头武功高强,很有本事,他有个摔坏了脑袋的弟弟,腿脚也不太灵便,被他带在身边,跟着他四处求医。杜姑娘说永京的大夫医术高明,想请他们一同回来,但谢班头执意不肯,只说是永京有仇家,不敢露面。”
照微问:“难道你认识那谢班头?”
江逾白轻轻摇头,“奴婢长年居住宫里,并未见过此人,但奴婢曾见过他的弟弟,虽然他说话做事都与从前不同,但奴婢确认过,绝不会认错。”
“哦?那他是……”
“正是已故的永平侯,娘娘曾经的……继父。”
手中的杯盏“哐啷”一声坠地,热茶溅在她衣角上,染出阴翳般的茶渍。
照微惊得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真的看清楚了,那人是……永平侯?”
江逾白的语气十分肯定,“奴婢只这一点长处,见过的东西不会再忘,更不敢蒙骗娘娘。”
“他没死……父亲他没死……”
照微手足无措地在殿中转了两圈,心中一时欣喜又一时惘然,转身便要出宫去将此事告诉哥哥和母亲,走到殿门口却又止住了脚步。
“本宫真是糊涂了,那姓谢的不肯到永京来,必然也是不想暴露他的身份,本宫不能这样冒失地把消息告诉出去,得想个法子先找到人才行。”
照微派神骁卫秘密南下, 去寻那杂耍班子,不料被谢愈觉察,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神骁卫无功而返, 向照微请罪,照微听罢,叹息着摆了摆手, 叫他们退下。
时值午后细雨绵绵,庭中水雾空蒙,黑云挂在檐角鸱吻上, 仿佛要倾压而落。照微临窗而坐,听雨声密密匝匝打在芭蕉叶上,眉心无意识蹙起。
一件轻衣落在肩上, 照微回头, 见来人是江逾白, 他为她披了件衣,又将新沏的热茶呈到她手边。
“娘娘,雨天冷潮,当心着凉。”江逾白将支摘窗放低了几寸, 温声问她:“娘娘可是在为先侯爷的事忧心?”
照微点了点头, “找不到人,本宫不知该如何向母亲和哥哥交代。”
江逾白问她:“若是找到了先侯爷,娘娘想好该如何向文武百官交代了么?”
“此话怎么说?”
江逾白退后一步,跪在她面前, 使她不必仰头看他,这才说道:“先侯爷是死于匪寇之手, 正因此,吕光诚污蔑先侯爷勾结匪寇的罪名才不可信。而今姚党虽倒, 但朝中文臣并非尽归心于娘娘,您将他寻回永京,只会让御史台寻隙向您发难,让永平侯府再次陷进舆论的怀疑中。况先侯爷丧礼已过一年多,今又尽忘前尘事,回到永京来也未必过得痛快。”
照微听罢,默然片刻,仍道:“本宫必须把人找回来,为人子女者,怎可因得失之较而不顾养恩,更何况……”
她想起花朝节时,母亲挂在桃花枝头那条祈福的花胜。虽然母亲从未与她说过心事,但照微能体会得到她的伤怀和期盼。
母亲她……是牵挂侯爷的。
“总之,”照微啜了一口热茶,“先将人找回来,再考虑之后的事。”
江逾白闻言垂目,赧然道:“是奴婢小人之心,轻视了娘娘对先侯爷的孺慕之情。”
“你一心为本宫着想,本宫怎会怪你,”照微弯腰扶他起身,半真半假地训他道,“你这动辄就跪的毛病,从前已好了不少,出宫一趟,竟又复发了。”
江逾白应了声是,心中却暗暗高兴,起身走到她身旁踞坐,为她侍奉茶水。
他说:“奴婢和那杂耍班子里的人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他们常去的几个州县,娘娘若是找人心切,奴婢可以带人去找,说不定能寻到踪迹。”
照微不打算派江逾白去,她隐约知道那谢愈不是善茬,怕他察觉逾白的意图后会对逾白出手,甚至对永平侯不利。于是她指了指案上的笔墨纸砚,叫他把地点写下来。
雨天暗得早,而雨意并不见小,照微向窗外望去,见宫娥们早早在廊下点亮灯盏,昏黄的宫灯在雨中晕成团团花影。
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廊下,手中执伞,正隔着阑干静静望着她。
细雨沾湿他的宽袖鹤氅,洇出点点暗色,而他如玉的面容却被洗濯得愈发清白。长睫也似洗新的鸦羽,遮着重重意味不明的眼神。
他拢起伞,沿着长廊走进来,从容自若,毫无避讳,仿佛是归来自己的居室。
照微倚案朝他一笑:“风雨如晦,没想到你会来,快坐下喝口热茶吧。”
说罢行止自然地将那张写了几个地名的纸递回给江逾白,对他说:“你先退下,叫锦春给丞相送身干净的换洗衣服来。”
江逾白刚回宫,尚不知晓照微与祁令瞻之间的曲折,只是潜意识里觉得此举亲密得有些怪异。
纵是亲生兄长,更衣这种事也该避嫌,何况眼下两人已算不得正经兄妹,他怎么能如此无礼地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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