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纸化蝶,扑火而亡,燃纸而生的火焰比噬炭而生的火焰更狂嚣,险些要舔上他的鬓角,而他垂目不理,只顾翻览旧笔,然后一张张抛入火光中。
平彦在一旁急得跳脚:“好好的字,公子这是做什么!夫人特意让人仔细收存,这些字,这些字……可再也写不出来了!”
祁令瞻闻言浅浅一笑,说:“既然写不出来,以后也无人记得,留着做什么,徒惹人伤心。”
他蹲在书箱旁,一口气烧了两箱,起身时忽觉一阵晕眩,脚下一趔趄,不小心踢翻了堆满纸烬的铜盆。
薄薄的纸烬倾倒满地,夹杂着将熄未熄的火星,有些隐约还能辨认曾经的字迹。
祁令瞻抬袖掩面,被呛得直咳,待缓过劲儿来,对平彦道:“劳烦你收拾扫起……就埋到院中那棵石榴树底下吧。”
这是他醉至伤心处时做下的事,第二日醒来后,站在石榴树下怔了好一会儿。
平彦又来唠叨他,他耐心听完后说:“你同我抱怨便罢了,这件事千万不要传进宫里。”
祁令瞻自称感染风寒,一连在府中闭门数日,无事可忙,每日只在石榴树下禅坐静思,平彦问起时,他只说自己在数今年的石榴果。
平彦没头没脑跟着傻乐:“今年的石榴确实多,长得也都匀称圆润,秋天时肯定漂亮,今年太后娘娘有口福了。”
祁令瞻嘴角扬了扬,说:“宫里什么没有?她不会稀罕这个。”
平彦道:“那可未必,上回我入宫时,太后娘娘还问起她在院中埋的那两坛酒有没有被人偷喝,问她檐下那窝燕子回来了没有,娘娘惦记着府里呢。”
祁令瞻禅坐是为了清心,不想再提照微,打断了平彦:“今天天气好,你去我书房,把堆在箱子里的书搬出来晒一晒。”
平彦领命而去,不到两刻钟便又跑了回来,脸色颇有些紧张。
祁令瞻问他:“又想来聒噪什么?”
平彦凑到他面前低声道:“门口来了位客人,说是公子的朋友,我瞧着他有点像……有点像得一师父。”
祁令瞻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显得惊讶,只站起身来拍了拍襕衫上的灰尘,说道:“书先不必晒了,请他到我书房去。”
走进书房的不是缁衣和尚,而是一位头戴幞头、脚踩乌靴的翩翩公子,脸仍是得一的脸,只是一年多不见,脸上晒成了浅麦色,人也饿瘦了不少。
祁令瞻瞥见他的鬓角,说道:“有生之年,竟然见到得一师父还俗了。”
“做下大事,又想保命,不能再四处招摇,”得一抱拳行了个俗礼,含笑道,“如今我名秦疏怀。”
当年他为照微刺杀长宁帝后,被她送出宫,在深山老林里蓄发还俗,弄了个行走江湖的假身份。祁令瞻派人联系上了他,说请他往永京一叙。
秦疏怀道:“我知道你们兄妹无利不起早,说罢,又想请我帮什么忙?”
祁令瞻说:“此事别人也能做,但我想秦兄一定感兴趣。”
他让秦疏怀附耳过去,压低声音,如此如此交代了一番。秦疏怀听罢,面上现出几分奇异的神色,欲言又止,祁令瞻叮嘱道:“此事不要让太后知晓。”
秦疏怀哭笑不得,问:“你们俩到底谁作主?”
祁令瞻道:“各做各的主。你放心,令你为难的事,我不告诉你就是了。”
秦疏怀记下这话,点点头便要告辞,祁令瞻却又拦住他,叫人送上两盏好茶来,说:“你难得入京,不妨叙叙旧再走。”
秦疏怀眯眼打量祁令瞻半晌,见他面色冷白,眉间一直轻蹙着,似有郁色,心中了然,问道:“祁世子有心事想不开?”
祁令瞻不置可否,请他往茶榻上对坐,奉上一盏苦丁茶给他。
秦疏怀接了茶,苦笑道:“原是一日念佛,终身为僧,纵使还了俗也要渡人。”
祁令瞻说:“有些事想找人聊聊,倘若只留在自己心里,我怕自己哪天死了都不得清白。”
秦疏怀道:“阁下从前不是在乎身外名的人。”
祁令瞻说:“从前我尚蒙昧,高估了自己的勇气,诸事算计时独未算身后名,如今却有些后悔,怕被某个人误解。”
“世子有心上人了?”
他问得直接,祁令瞻手中的茶盏轻晃,剔透如琥珀的茶汤中泛起层层水纹。
他尚未回答,眼里的柔情与伤怀已泄露了心事。他静静望着茶盏,直到水面平静如初,才慢慢说道:“若我取姚丞相而代之,她想必会很失望。”
“可你若不取代他,则内资外敌、外庇内奸,没有人能奈何他。”
“狼吞狼,虎驱虎,这个道理我明白,”祁令瞻轻声叹息,“我只是想不通,人的妄念从何处生,为何有如此强悍的力量,能令人日夜为一念所折磨,从前数年辛苦未曾动摇的前路,如今却令我感到不甘。”
他不甘心在她失望与冷漠的目光里踽踽独行,为什么旁人可做她的顺臣,肆意讨她的欢心,他却只能怀着大逆不道和惊世骇俗的心事,渐渐远离她。
秦疏怀没经历过这种折磨,此时只能含蓄地安慰他说:“一切都是暂时因缘,百年之后,你与她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祁令瞻却说:“正是因此,我更不忍就此别过。”
说话间,平彦来敲门,隔着门通禀道:“公子,太后娘娘听说你病了,派御药院送来一席药膳。”
祁令瞻明显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来的内侍是谁,张知吗?”
平彦说不是,“是坤明宫的供奉官,姓江。”
见祁令瞻神色似有不虞,秦疏怀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一个内侍太监也能将你得罪了?”
祁令瞻不想与他解释,起身理了理衣衫,“秦兄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他外出迎旨,见御药院的内侍们端着各式进补的羹汤鱼贯而入,摆了满满一桌,有茯苓鸡汤、粟米粥、姜乳饼,所费不糜,胜在心意新奇。
天家赐宴应该当场享用,随行宫娥为他盛粥布菜,祁令瞻却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他的目光从药膳移到江逾白身上,说道:“皇太后殿下还交代了你什么事,一起说了吧。”
江逾白从容一揖,态度谦和,“娘娘说她院中的梨花树下埋了酒,让仆今日顺道挖出来,带回宫里。”
祁令瞻心中轻嗤。
只怕挖酒才是正事,赐宴只是幌子。这算什么,要将东西都搬走,然后与永平侯府一刀两断吗?
这个没有心肝肺的小白眼狼。
江逾白见他没有反应,又一揖道:“劳烦祁参知指路。”
祁令瞻却慢悠悠道:“她的院子你去不得。”
江逾白不解,祁令瞻说:“皇太后出阁前的闺房,岂是寻常男子能靠近,你在宫里也这般没有规矩吗?”
若换了别的内侍,此时必自陈一番太监不是男人的论调,以表自己绝无非分之心。但江逾白尚未修得此等油腔滑调,此时竟支吾住了,自耳朵至双颊,均是一片绯红。
他这副仿佛有点什么心思的表情让祁令瞻本就不怿的心情更是发堵,他将面前的白瓷碗向前轻轻一推,声音微寒地说道:“你将这药膳带回宫复命,就说我不同意这种交换。”
江逾白说:“这是两码事,药膳是娘娘体恤,天家赐宴,没有推辞的道理。至于那两坛酒……仆回宫后会禀过娘娘,请她另派人来。”
只是这话传到照微耳朵里,又是另一重意思。
照微气得连午饭都没吃,恨恨骂道:“他这是要趁爹娘不在将我赶出家门,亏我好心好意惦记他的病,还眼巴巴派人去关心他——逾白,你可看清楚了,他真的没病倒?”
江逾白沉吟片刻,委婉回答道:“参知大人中气十足。”
“这个混账东西!”
照微气得在殿中走来走去,不住地抬手扇风,突然想到了什么主意,扬起下巴冷笑了两声。
“他不让本宫的人进门,那本宫自己回去,不仅要把埋的酒挖出来,还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第40章
经药膳的事一闹, 祁令瞻再没有心情与秦疏怀谈论心事,留他住一晚,让他第二天换一匹脚程快的马再走。
是夜, 明月东上,照得侯府中轩榭清凉如出水,池边荷风阵阵, 袅袅送爽。
秦疏怀倚在后苑池边剥莲子吃,忽听后墙处有细微的响动,疑是贼人窥伺, 于是放下莲蓬,顺手从脚边拾起块石头,掂了掂, 猫着身子贴过去。
他准备等那贼人翻过墙时给他一石头, 正屏息凝神间, 忽听隔墙处传来窃窃私语。
“往左一点儿,左,再左……稳住别动……”
这个声音……
秦疏怀可太熟悉了。
当年照微住在回龙寺时,经常翻墙下山喝酒, 回来得晚了, 要么央他偷偷开小门,要么央他搭把手翻过墙,也是这个又焦急又压着不敢声张的语调。
他搁下手里的石头,转而掏出几个刚剥好的莲子, 隐在墙边枇杷树的影子里静静等着。待觑见照微鬼鬼祟祟从墙头翻过来,尚未落地, 弹出一个莲子,正正崩在她脑门儿上。
照微“哎呦”了一声, 跳下来时险些崴着脚。
“谁在哪儿装神弄鬼!出来!”
月光下,她一身利落的回鹘束脚裤,头发扎成高马尾,两眼瞪着枇杷树的方向,警惕而恼怒,像一只冷不防被人暗算的夜猫。
“祁令瞻,是不是你,你也太无聊了!”
照微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敢这样捉弄她,新仇旧恨添在一起,她撸起袖子就要往树底下逮他,“我明天就写信给娘好好告一状,让娘给我作主,你……”
秦疏怀忍俊不禁,从树荫下走出来,合掌朝照微一礼,“启禀太后娘娘,不是世子,是贫僧。”
照微愣在原地,打量了他许久才敢确认,“得一……你是得一?”
秦疏怀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照微回来挖自己院子里埋的那两坛酒,顺便看看祁令瞻窝在府里不上朝是在搞什么鬼。她将从秦疏怀那里薅过来的莲子嚼得嘎吱脆,咬牙切齿地问他:“你说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为何躲在府里装病?”
秦疏怀回答道:“世子虽然身体安康,但郁结难纾,心病更要仔细调养。”
“心病?”
照微下意识想到天贶节那夜在观月楼撞见祁令瞻的事。
那时他瞧着面有不怿,难道是听见她夸薛序邻的字好诗好,惹着他了?
起念只一瞬,又觉得不可能。
祁令瞻那样冷心冷肺的人,从前打她手板时,任她口不择言地乱骂,下手也不肯减一分力。听见她说薛序邻的字好,最多只会觉得她没眼光,怎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乃至耿耿于怀?
秦疏怀说:“我看世子一整天都在石榴树下禅坐静心,那石榴树都被他烦枯了,掉了一地果子,必是有极无可奈何又不能对人言的事。他是你兄长,你该多关心他一些。”
照微闻言双眉轻挑,“你说他给我把石榴树养枯了?”
秦疏怀:“……”
“上个月平彦还说那石榴树结了好多果子,说今年最少能摘两筐,合着祁子望这几日躲在府里,就是为了糟蹋我的石榴。”
照微气得抬头望天,半晌,突然一甩发尾,抬腿往祁令瞻院落的方向走去。
“我得去看看,你别跟着了,他最近脾气古怪,被他抓到小心连你一起骂。”
祁令瞻的院子与容氏和永平侯的和光院只有一墙之隔。和光院如今只有几个丫鬟,早早就熄灯入睡,照微先翻墙进到和光院,跑到院东墙下,隔着菱花窗悄悄往祁令瞻院中打量。
祁令瞻院中同样很安静,屋里屋外只留着两三盏夜灯,卧房的方向一片漆黑,想必主人已经入睡,庭中只见月光如积水,竹柏叶影在青石砖上往来悠荡。
“我的石榴树……”
照微扒在窗口寻摸半天,这回没有人给她踮脚,她得自己从园圃中找垫脚石,一块一块摞到一起,颤颤巍巍地踩上去,双手攀住了高墙,鼓气使劲儿一撑,半边身子挂在了墙上,然后慢慢着力往另一侧翻。
院中响起两声布谷鸟的叫声,这是暗卫询问是否动手的暗号。
祁令瞻此时仍坐在石榴树底下冥思,说道:“留个活口。”
暗卫领命而去,片刻后,墙边响起“扑通”一声,继而是年轻女子的痛呼。
祁令瞻听见那声音,倏然睁眼起身,脸色十分难看。
“祁照微!”
照微被暗卫从地上拎起来反剪双手,袖子被石子蹭破,露出大片血丝。祁令瞻走过去时,暗卫正捏着她的脖子拷问来历,祁令瞻急声道:“放开她!”
照微脱了钳制,靠在墙边狼狈地喘气,指着祁令瞻道:“你这是要……杀人灭口吗?”
“胡说什么!”
祁令瞻上前扶她,检查她手臂上的擦伤和脖子上的勒痕,见她这两眼汪汪的可怜样,又心疼她又气她鲁莽,瞪了她一眼,冷声说:“先随我进屋。”
因她此行实在太不成体统,传出去必然会惊动御史台,祁令瞻没让下人进屋伺候,只叫了两盆热水,一盆给她洗脸,一盆给她清洗伤口。
“嘶……疼疼疼,你轻点!”
小臂被温水一泼,烧灼感漫成一片,照微要将手抽出来,却被祁令瞻紧紧握住。
他只冷着脸吐出两个字:“忍着。”
话虽如此,手下的动作却刻意放轻,改撩水清洗为巾帕蘸拭。
那帕子是银丝蜀锦,在灯烛下折出水波般的柔光,然而和她手腕一比,仍显得黯淡生硬,也愈发衬出伤口扎眼。
连日静坐,想在心里筑就的那方铜墙铁壁,此时只剩一叶蝉翼般的窗纸。心跳在窗纸的另一面鼓烈不息,随着她的体温传到他指尖,心中惊澜有越雷池的迹象。
祁令瞻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这里还没洗干净呢,”照微不满地擎着胳膊在他面前晃,“有没有止痛的药粉,我要上药!”
祁令瞻将装着药粉的瓶子往她面前一戳,说:“自己擦。”
他这副样子,看在照微眼里,只当是他要生气的前兆。
照微顾不得擦药,先发制人地质问他道:“我看你活蹦乱跳的,为何要称病不去视朝,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是想白拿朝廷的俸禄不干活?”
祁令瞻:“……”
她大半夜不在宫里待着,学纨绔宵小翻墙回侯府,就是为了来打探这个?
“还有我的石榴树!叶子都枯了,祁令瞻,你对本宫有意见,竟要拿树撒气吗?”
照微起身,要去院中检查那石榴树的情况,祁令瞻心中发虚,忙一把拦住她,说道:“你消停些,让人看见算怎么回事?石榴树没事,只是前两天浇水浇多了,停几天就好了。”
“水浇多了?”照微将信将疑。
当然不是水浇多了。
那夜祁令瞻烧了将近两箱书稿,叫平彦埋去石榴树底下做灰肥,结果一下子埋太多,将石榴树给烧蔫儿了。如今枝梢的叶子许多已经枯落,绿灯笼似的石榴果也掉落了十几个。
祁令瞻不与她对视,转身去拿药瓶,将瓶中药粉扑在浸湿的帕子上,对她说:“过来,我给你上药。”
照微冷着脸走过去,卷起袖子横在他面前。
药粉白如盐粒,轻轻盖在她伤口上,血已经被止住,只是淤青瞧着还有些明显。祁令瞻四指托着她的胳膊,拇指缓缓在积淤处揉按,直到淤血散开,取了纱布来,在她胳膊上缠满一圈。
“还有这儿。”
照微扬起下巴,给他看自己脖子上的一圈儿红痕,“你的人下手可真狠,你若是晚来一步,我就被掐死埋尸了。”
她的衣上没有熏香,但靠得近了,仍有浅淡的幽香在鼻尖缭绕。那是宫妆卸尽后的铅华余韵,是从她发间、唇间、领间逸出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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