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抽回试卷,勉强牵了下唇角,笑容却愈发苦涩。
时间很快过渡到立夏, 五月在太阳的烘烤下迅速升温。
香樟树淡香浮动,它后面的墙角处,有三人并排站立, 目光追寻着操场上奔跑的身影。
半晌过去,韩攸宁忍不住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昭昭明明最讨厌跑步了, 现在却一圈接着一圈, 乐此不疲。
韩攸宁心底清楚——她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她都跑多久了, 要不要过去拦住她?”江天乐问,抬手抹去额头豆粒般大的汗珠。
“让她发泄吧。”迟烁淡淡道。
如果不发泄出来,长此以往, 人是会憋出病来的,韩攸宁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也没有上前阻拦。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江天乐愁道。
“她妈妈——”
迟烁忽然开口, 这才发觉嗓子有些艰涩,沙哑得厉害, 他停顿两秒, 才稳住声音说完下面的话:“她妈妈走的时候,她是怎么过来的?”
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并没有提名道姓, 但韩攸宁知道, 他问的是自己而非江天乐。
闻言, 江天乐愕然张嘴, 同学这么多年,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震惊在他眼里转瞬即逝。
不过仔细想想,印象中, 半夏妈妈好像确实没来给她开过家长会。
韩攸宁当时心思全挂在昭昭身上,也没细想迟烁怎么知道这件事, 她低头蹙眉,似乎是在衡量要不要告诉他。
足足沉默一分钟,韩攸宁才艰难开口:“昭昭妈妈是在三年前去世的,当时我知道消息后去看过昭昭几次,但她始终不愿意出来见我,整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谁都不见。”
眼睛酸涩难抑,迟烁闭了闭眸,脑海中重新浮现那扇封闭沉重的木门。
他就站在门外,隔着半步距离,轻轻敲了三下,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小烁,我们走了。”外公隔着客厅催促。
他蹲下身子,手腕微动,通过两毫米宽的门缝,将那枚书签慢慢塞了进去。
韩攸宁哽咽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唤了出来:“后来再见到昭昭,是在学校,那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她当时瘦得我差点没认出来。”
“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劝她说咬咬牙就捱过去了,但说得容易,从咬牙到捱过去,这中间过得多么痛苦,大概只有她自己清楚吧。”韩攸宁轻声说,眼角悄悄湿润泛红。
呼吸蓦然一痛,迟烁深深喘息,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女孩瘦弱孤独的影子。
江天乐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一声不吭地认真听着。
过了一会儿,韩攸宁嘴角微微颤抖:“从那以后又过了大概两三个月,她爸爸就另娶了一个老婆,还带过来一个儿子,叫赵晓睿。”
说到这里,韩攸宁停了停,语气开始不平静:“两年,整整两年,我没见昭昭笑过一次。你知道吗,她以前是一个特别爱笑的女孩儿,笑起来甜甜的,性格活泼,成绩优异,我妈在家经常夸她。”
迟烁半侧过头。
记忆中的小姑娘眉眼弯弯,笑得那么明媚,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想起昭昭那一大家子讨厌人,韩攸宁捏紧拳头,为闺蜜生气:“有句话说的没错,有了后妈就有后爸,其实我经常忍不住想,如果没有朵朵,昭昭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江天乐动了动,眼角瞥见迟烁脖颈绷起青筋。
韩攸宁仰了下头,把眼泪憋回去:“不过自从上了高中,她明显好了很多,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以前那个活泼爱笑的昭昭又重新回来了。可是——偏偏这个时候最疼她的奶奶又去世了。”
江天乐不由酸心动容。
命运给她一次次打击,他作为旁观者,光是听着都感觉一阵心惊。
更何况亲身经历了的人呢?
“怎么办?”韩攸宁哭着抓住他胳膊:“江天乐,怎么办,我们帮帮昭昭,帮帮她,帮帮她…”
江天乐笨拙地替她擦去眼泪,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语言如此苍白:“会好的,半夏这么坚强,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要相信她!”
韩攸宁摇头:“你不明白,我怕,我真的怕她过不去这道坎儿。”
“那就不过了。”迟烁接话,他嗓音很低,像是摩挲过砾石般带了点哑,目光从头至尾都没有离开过操场。
韩攸宁和江天乐同时一怔,转头看他。
迟烁眼睫半拢,语调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过不去,就不过了。”
我陪她在坎这边待着。
他抬头,看见女孩脚步渐渐放慢,体力不支的样子。
心疼的视线在她身上凝聚。
姜半夏,我们不过这道坎儿了,好不好?
以后,你怎么开心就怎么来,好不好?
你告诉我,怎么做能让你觉得好受点,好过些,我就怎么做,这样好不好?
下午六点,付怡娴在看时装杂志,听见开门声,她头也不抬道:“放学回来了,你爸今晚早下班,咱们等他回来就开饭。”
迟烁垂眸,病恹恹的样子,良久,低低地唤了一声“妈妈。”
他鲜少用这种语气喊她,付怡娴一愣,当即察觉迟烁情绪不对劲。
“怎么了?”她放下杂志,语气柔和地问。
迟烁站在门口没动:“您认识心理医生吗?”
闻言,付怡娴脸色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你最近不开心吗?还是有烦心事,愿不愿意和妈妈说一说?”
“不是我,是一个朋友。”迟烁心知付怡娴误会了,但又不愿过多解释:“您到底认不认识啊?”
不是他就好,付怡娴微不可察松了口气,想了想:“你别说,还真认识一个,是你外公的故交,之前在北大六院工作。”
“那您看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他?”
“等着,我去帮你问问。”
一刻钟的时间,付怡娴下楼递给迟烁一张便签:“给,这是邓老先生的号码,有什么想问的给他打电话,你外公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
迟烁掌心攥紧纸条,认真望着付怡娴:“妈,谢谢您。”
“跟妈妈还说谢?”付怡娴笑,坐下喝了口水,忽然想起什么,这才得空过问:“你方才说是你的一个朋友?”
迟烁“嗯”了一声。
“很重要?”她试探。
“很重要。”他回答。
付怡娴精神陡增:“多重要?”
迟烁低着头,这个动作很好地帮他遮敛了眼底复杂的情绪。片刻后,他轻轻张口:“重要到我不能不管她,重要到我不能放任她下沉。”
听出他话里的坚定,付怡娴一愣,仔细瞧他。
还没瞧出名堂来,又听他接着说:“您先别问,以后我会告诉您的。”
停顿片刻,付怡娴收回目光:“知道了,妈妈不问。”
回房关门,迟烁掏出手机拨通纸条上的电话号码。
“嘟——嘟——嘟——”
“你好。”对面传来一个沉稳年老的声音。
“邓爷爷您好,我是迟烁。”
邓明路:“原来是小烁啊,你外公都跟我说了,找我想咨询什么问题?”
迟烁把姜半夏的状况和邓明路说了一下,语毕,对方陷入了缄默。
迟烁也不催他,安静地等着。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对面的声音重新响起:“重要亲人离世,我们称遭遇重大心理打击。”
“一个人在精神上受到打击,最大的伤害不是在当时当刻,而是难以抽离过后的低潮情绪,所以她需要一段时间走出来,这是正常的。”
“但据你所说,之前她母亲过世,她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迟烁:“是。”
邓明路沉吟片刻:“我认为,最根本的问题或许不在她奶奶身上。”
“不是她奶奶?”迟烁疑道,起身踱步:“那会是什么原因?”
“你没发现她最近有什么变化吗?身体上的,行为上的,只要是和之前不一样,都说来听听。”
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
不一样……
迟烁缓步走到阳台,单手撑抵护栏,放电影般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仔细回想,生怕漏掉任何一处细节。
忽而,他眼前一亮:“对了!我记得她右手一直戴着一个银镯,她特别宝贝那个镯子,但这次她回来后我没见她戴过,我猜可能是丢了。”
邓明路颔首,缓缓道出结论:“依我看,这个银手镯对她意义不一般,很可能就是心结所在。”
总算找到问题的关键,迟烁肩膀一松,长长舒了口气,像是从胸腔压迫出来的叹息。
“邓爷爷,谢谢您!倘若,”他顿了下,“倘若她状态真的越来越差…”
倘若我真的帮不到她,
倘若我真的没有办法把她拉从低潮里拉回来,
倘若真的到了无计可施的那一步。
“到时候,我带她去北京拜访您。”他最后郑重道。
挂断电话,迟烁立即给韩攸宁发了条消息。
【迟烁:你知道姜半夏右手上的银手镯是谁送给她的吗?】
不到半分钟,韩攸宁的消息便弹了出来。
【韩攸宁:手镯是她妈妈送的,戴了有四五年吧,前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丢了。】
【迟烁:手镯有什么特征吗,比如说内侧有刻字之类的。】
这回韩攸宁好一段时间没有动静,迟烁静静等着。
“嗡——”
手机振动,他立马打开。
【韩攸宁:我想起来了,昭昭之前跟我提过,内侧刻有她的生日和名字:zhao,0302。】
迟烁把手机扔在一旁,从抽屉里拿出铅笔和A4纸,低头在纸上认真勾勒。
房间里很安静,只剩下铅笔的沙沙声。
手镯的花纹样式并不复杂,没过多久,一只精致逼真的手镯跃然纸上。
画完后,他看了眼手机,晚上20:33。
想了想,又打了个电话出去,这次对方接通得很快。
“喂,是我。”
“呦呵,稀客啊,我还以为您打错了。”
“别贫嘴,找你有正事。”
方逸航“嘁”了一声:“你丫有事才想到我,怎么,在北陌待得乐不思蜀了吧,是不是早就忘了八百年前在北京的兄弟姐妹啊!”
他一通抱怨结束,迟迟等不到迟烁的下文,于是主动问:“到底什么事啊,跟我你还不好意思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你尽管开口!”
迟烁喉结上下滚动:“我想买个银手镯。”
方逸航:“这还不简单,我二叔公司旗下就有个珠宝品牌,你看看想要什么款式直接发给我,没有喜欢的定制也成。”
迟烁视线落在桌上的画纸:“我刚才给你发了一张图片,你帮我照着图片定制一款,记住,一定要一模一样,手镯内侧的刻字我待会发给你,最后把手镯做旧,看起来…像戴了四五年左右的样子。”
方逸航有点懵:“不是,前面的我都能理解,还要做旧?你这是要干嘛啊?”
“能办吗,越快越好,我等不了太久。”
“能!您好不容易找我办一回事,放心吧,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给您办成喽!”
迟烁微笑:“谢了兄弟。”
“嗨,跟我说什么谢啊。不过你这么上心,难不成是送给女朋友?”方逸航说着说着猛然反应过来,“卧槽!你丫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我居然不知道!”
“没女朋友。”迟烁无奈道:“警告你啊,别在念念和十一面前胡说。”
要是这两位知道了,保准连夜从北京飞过来,嚷嚷着要见嫂子。
“哦——那就是还在追喽?”方逸航调侃:“到底是何方神圣啊,还需要您亲自追?”
“有完没完?”迟烁不耐。
“没完。”方逸航兴致勃勃道:“我可以给你传授追人秘籍,比如说——”
“挂了。”
“喂!喂?”
方逸航暗骂一句,回头赫然看见两张白脸,冲口而出:“卧槽!你俩吓死我了!”
时予安和许归忆笑眯眯看着他,看得他汗毛倒竖忍不住跑路时才齐声问:“二哥有对象了?”
方逸航:“没…”
许归忆懂了,打开手机:“念念,最近一班飞北陌的航班几点?”
方逸航刚按住她的手:“他没女…”
另一边时予安已经订好票:“今晚十一点,四哥,你去不去?”
方逸航:“……”
你们谁来管管这两位祖宗啊!
晚上放学回家, 朵朵已经睡了,姜半夏径直回卧室,中途被姜磊叫住:“等等。”
她站住脚步。
姜磊瞅她, 想起白天的事,语气不好:“你班主任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说你最近成绩下降得很厉害。”
姜半夏没吭声, 油盐不进的样子让姜磊看着就来气:“你整天半死不活地摆出来给谁看?我告诉你, 这学你能上就上,不能上趁早跟我说,和晓睿一样退学去打工!我没那闲钱白吃白喝养着你!”
赵芳在扫地, 闻言搭腔:“我看还不如趁早退学,反正女孩子上学也是白上。”
姜半夏脸上没什么表情,平淡地回她:“是啊, 我就算是上清华也是白上,您儿子就算上技校也是人才。”
赵芳甩开扫帚, 抬头看向她:“你什么意思啊?”
姜半夏勾唇讽笑:“赵阿姨, 您现在连人话都听不懂了么?”
一听这话赵芳暴怒:“你说谁听不懂人话,你再说一遍试试!”
她大喝一声朝姜半夏扑过去, 姜磊就站在她们俩中间, 见状抬臂拦住赵芳, 然后指着姜半夏鼻子下最后通牒:“你的成绩如果再退步, 就别给老子上了, 听见没有!”
姜半夏语调没有起伏:“我上不上学,你说了不算。”
话落,姜磊一巴掌掴了过去, 勃然大怒:“老子是你爹!我说了不算?!”
脸颊火辣辣的灼热一路烧至心口,姜半夏低头, 使劲抿住嘴巴。
第二次了,这是姜磊第二次扇她耳光。
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沉默。
经姜磊这么一打,赵芳心里登时舒坦多了,不想掺和他们父女的事,她弯腰拾起扫帚进了厨房。
姜半夏双脚停在原地,纹丝不动。
姜磊同样没有动作,只瞪眼看她。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姜半夏缓缓掀起眼皮,斜睨姜磊:“谢谢你用一巴掌来提醒我,你是我爸。”
呵笑一声,“不然我倒真忘了,我居然还有个爸爸?”
这话嘲讽意味满满,姜磊被噎哑口:“你!”
“匡当!”
门被锁上。
姜半夏抵住门背。
“狗娘养的东西!滚蛋,老子给你一个碗你现在滚出去要饭去……”
气急败坏的咆哮混着怒骂直往耳朵里钻。
她倦怠地闭上眼睛。
“别听,别去听,昭昭别听…”
姜半夏用手捂住耳朵,使劲捂住,捏得耳廓通红。
姜朵被吵醒,偷偷睁眼,装作若无其事地翻了个身,看见姐姐待在屋里才放下心来。
过了许久,姜磊骂累了,摔门回屋
姜半夏身子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下压的重量,软塌塌地滑落下去。
周五雨下了一天,临近傍晚时停了。
九盏日光灯高悬天花板,勤勤恳恳地进行着本职工作,教室里只有笔尖行走在纸张上的沙沙声,偶尔有人抬头瞥一眼黑板上布置的作业。
“半夏怎么又趴下了?”江天乐咬笔。
韩攸宁眼睛往前瞄:“她想趴就让她趴着吧。”
“可是……”江天乐小幅度扭头,飞快瞟了后座一眼,脸上流露出某种微妙的情绪。
眼看着迟烁气压一天比一天低,江天乐寻思保不齐哪天就炸了。
他这般想着,忽然,“吱扭!”
椅子摩擦水泥发出一声锐响,落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尤为唐突刺耳。
——犹如一个信号。
“完了完了,我说什么来着!”江天乐惊呼:“快,快上去拦着!”
韩攸宁和郑诺几乎同时拔腿。
另一边,姜半夏伏桌睡觉,脸全埋在臂弯处,整个人像躲在窝里的小猫咪。
她睡得很沉,直到被一声大喊惊醒,睁开眼皮,面前还是一片模糊,就在这时,冷不防被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提起来:“跟我出来。”
姜半夏迷迷瞪瞪,被来人带的一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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