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早了。”
裴拾音眨着眼睛,呆呆地捏着手里的高脚杯,半响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目光不可遏制地在衣架上那件黑色的羊绒大衣上流连了半分钟。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挽留。
宋予白弯了弯唇角,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问她意见。
“那我先回去睡觉?”
裴拾音垂下眼帘,复杂的心绪淹没进无边无际的怅然里,她听见自己轻轻说了个“好”。
她起身送他到门口,看到他将那件大衣外套就那么随意地挂在肘弯,然后笑着跟她道了最后的晚安。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裴拾音下意识伸手揉了一下眼睛,却意外地在脸上摸到一层薄薄的水雾。
偌大的套房内,还弥漫着荔枝气泡酒的馥郁香气。
落地玻璃窗缤纷的彩带和进门玄关处的小茉莉花仍旧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华光。
她怔怔地环视着一圈空空寂寂的套房。
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却像是所有东西都已经走到了终极。
每一次都是如此。
他给了她希望,又总是让她在希望里空等,直到她在枯寂的等待里彻底失望。
她就像那头永远吃不到胡萝卜的笨驴子。
把潮湿的脸埋进枕头里的时候,她想,从今天开始,她再也不要做那头笨驴子了。
宋予白起床的时候,先是看到了信用卡的预授权退账信息,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等打电话问前台,才发现裴拾音已经先他一步退了房。
发消息问她在哪里,她只说有朋友来伦敦,她去接人。
回复一如既往的谦和有加,叫他叔叔,回完消息,还会给他发猫咪的表情包。
但接人没必要不告而别,她完全可以喊他一起。
宋予白洗漱的时候,将她简短的回复来来回回仔细咀嚼了两遍。
毫不意外地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冷淡和疏离。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明明昨晚他足够谦谨,她眼中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却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开始拒人千里。
然而重新抵达公寓,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自里打开。
宋予白错愕地对上斯景的笑脸,只觉得早上一切困惑,都迎刃而解。
“你怎么来了?”
“拾音怎么说也是我未婚妻,专程飞过来陪她过圣诞,也是我的份内事吧?”
宋予白不搭腔,目光越过少年肩头,看到裴拾音正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毯上,跟一帮朋友玩桌游。
客厅的偏角有他在平安夜下午就提前布置好的圣诞树,枝桠上用五颜六色圣诞袜点缀的小礼物仍旧琳琅满目,沉甸甸地压弯了树枝。
原本是想给她做惊喜,但所有计划因为被她早上的不告而别所打乱。
宋予白不想用“措手不及”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境地,但他觉得确实有必要,提醒一下斯景两人的真实关系。
“来之前怎么不说一声,我好让人给你提前订房间,现在圣诞酒店不好订,不然只能去住快捷。”
斯景乐了:“订什么房间?我又不是不能住这儿。”
宋予白盯着他佯装无知的脸,眯了眯眼睛,沉声说:“你跟拾音结婚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单身男女难道不该避嫌?”
斯景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日常也就把斯少东的念叨放在心上。
他自觉牙尖嘴利,整顿整顿宋予白这个年纪的人,绰绰有余,风凉话一句也不肯让。
“宋先生还挺会教育人的,不过下次麻烦您以身作则,这样,说这些话的立场会更硬。”
“我是她叔叔。”
宋予白说着,进门,放东西,换鞋。
裴拾音的注意力终于被门口的动静吸引,掀起的眼皮只是很平静地在宋予白身上打了个转,然后礼貌地跟他问了一句好。
跟她一块玩牌的几个年轻人,也扭过头,稀稀拉拉跟着她一起喊“叔叔好”。
宋予白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然后,他清楚地在她寡淡的脸上确认到某种令他不安的信号。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她的叔叔,不就是想用身份的便利占尽便宜罢了,我没说错吧?”
“既然是叔叔,难道不是更应该避嫌吗?”
斯景拉开冰箱,熟门熟路地找出早上刚刚放进去的饮料,拧开,喝了一口,懒散地靠在流理台上冲他笑。
“对拾音来说,我好歹适龄未婚,要避嫌,怎么也轮不到我吧?”
宋予白看到那个熟悉的乌龙茶,眉心的褶皱几乎是本能地夹了一下。
冰箱里都是他替她准备的蔬果,两瓶无糖的乌龙茶出现在冰箱侧门,实在有种异样的刺目。
转冷的目光在斯景脸上停了两秒。
教养使然,他不会在这种时候对他人恶语相向。
然而归根结底,他讨厌这种没有边界感又自来熟的臭小鬼。
“宋先生不想避嫌,无非就是仗着拾音没爹没妈,好拿捏呗。”
“受了委屈也找不到人诉苦,你想干嘛就干嘛,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宋予白实在懒得跟他争这种没有意义的口舌之快。
“如果你只是来找拾音玩的,那她交朋友,我会替她高兴,但是如果你是来挑拨离间,说一些无根无据的话,那我确实有必要向你父亲询问一下你这么做的用意。”
讲道理,他跟斯少东才是平辈,跟斯景这样反反复复纠缠,实在有种令人不齿的幼稚感。
他没有跟自己的小辈针锋相对的先例。
斯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告家长了不起吗?”
宋予白额角的青筋都跳疼了。
“强词夺理胡搅蛮缠也不见得高尚到哪里去。”
“我这就强词夺理啦?”斯景像是听见了一个很大的笑话般,嗤笑了一声,“那有人欺男霸女还没自知之明呢。”
“这么说吧,我妈跟裴蓉阿姨是好朋友,我妈从小就跟我说,不管怎么样,拾音一个人很不容易,我们就是她的娘家人。”
“她跟我抱怨过,说你在未经过她同意就搬来跟她同住,她又不好开口跟你提,所以只能我来了。”
“宋先生,您打算什么时候走?”
宋予白用尽毕生的修养,克制地闭了闭眼。
他不该吃这种低劣粗浅的激将法。
但按在流理台上,青筋绷紧的手背,最终还是泄露了心绪。
“是么?那你让她自己跟我说。”
“为什么要自己说?一个被迫要跟叶兆言那种烂人结婚,都只敢小心翼翼谋划的小姑娘,要怎么跟一个亲手养大自己的长辈说:请滚出我的公寓,这种话?”
斯景盯着他眼睛,反问:“难道你自己没感觉吗?”
平安夜的酒店,她的退拒和迟疑不定如倒放的默片,一帧一帧闪过脑海。
然而今天对他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即使开场不尽如人意,但至少,他觉得没关系,至少她还在自己身边,他有机会补足遗憾,同样,他也有机会跟她解释。
斯景说的那一句话,夹枪带棒得不留余地,宋予白张唇半响,最后,还是克制住心里的烦躁,用最稳定的情绪,说:“每个人对他人的情绪认知,都会有偏差,你以为的,不见得是她人真实所想,所以如果她真的不愿意,她应当自己跟我说。”
“那如果我说,我希望叔叔离开这里,叔叔会走吗?”
少女轻软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的时候,宋予白只觉得撑在流理台上力道像是猝不及防被抽得一干二净。
“您会立刻、马上,从这里,离开吗?”
斯景离开厨房的时候, 还是忍不住留意了一下玻璃门后的两个人。
炽白的灯下,宋予白背靠流理台, 隔着一张木质餐桌,跟裴拾音面对面。
男人脸色不可思议的错愕尚未消退,然而反观裴拾音,已经像彻底下定了决心,挺直了背脊。
经过宁城一段时间的相处,斯景大概也能明白她在面对亲缘关系上的犹疑不定的原因——裴蓉去世后,宋家父子是她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亲人。
她在做任何的决定和选择之前, 不由自主会先考虑,是否会让自己毫无退路, 是否会伤害跟宋家的关系,致使她日后孑然孤身。
他没有经历过她的人生,当然也不会去妄断,这种顾虑是否值得。
作为朋友,他愿意在一些选择的分岔口推她一把,但最终的选择权,仍在她自己手上。
目光转回到客厅里, Alex和周琼两个人正在摆弄圣诞树上的小袜子礼物, 两人见他走过来, 匆匆忙忙将绿色的编织小袜子勾回到枝桠上,不自在的脸上写满了犯错后的心虚。
斯景皱眉:“你们怎么了, 游戏不玩了?”
Alex和周琼,是他高中时期的同学,两人硕士毕业后, 已经分别在伦敦当地找到了事务所的工作,计划未来定居。
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 都在彼此眼中找到了尴尬。
Alex挠了挠头:“啊,对,坐了一下午了,打算站一会。”
周琼接腔:“我们打算去外面走一走,至于晚上到底要不要回来吃披萨,就,再说吧。”
“临时改计划,真有你们的。”
斯景不知道他们刚刚手贱翻袜子里的礼物翻到了什么,本能地伸手去摘那只被他们摸过的小袜子,却被周琼拦住了。
“别,这是给拾音准备的礼物,你毛手毛脚的去拆干嘛,别自讨没趣了。”
斯景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对圣诞袜里的礼物却也没有过分好奇。
外国人的圣诞节,圣诞树上的礼物多数以巧克力豆这种零食居多,他拆到过最贵的礼物,无非也不过就是一辆法拉利的车钥匙。
洋人的节日,其实也怪没意思的。
斯景:“那你们打算去哪逛?”
周琼:“伦敦这种地方我俩比你熟,就圣诞节还怕找不到地方溜达?”
说着,推他往门外走。
“走吧,今天就让我们哥俩带你去我们最熟的几个地方好好消遣消遣。”
见斯景的目光仍落在厨房里,周琼安慰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拾音要有事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Alex转头就去招呼另外两个女生一起。
三男两女走得利落干脆,不大的一间公寓,从热热闹闹变得清清冷冷,也不过就两分钟的功夫。
厨房内,灯明几净。
这里日常由宋予白清理,瓷砖案台,都被整理得干干净净,一应厨房用具也都摆得整整齐齐。
眼前的厨房,跟她初来乍到时的不修边幅,完全已经是两个不同的空间。
在经历过短暂的、惊涛骇浪般的错愕后,宋予白下意识近前一步,想去触碰她,却在注意到她眼中十足的戒备和抗拒后,本能地停下脚步。
半响,宋予白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温柔平和的表情,宽容原宥的眼神,他仿佛只将她刚才说的那句不留情面的话,解读成情急之下的小情绪、小脾气——
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惹她生气。
只要气话过了边,两人之间这种克制、冷漠而疏离的关系,也会消失殆尽。
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毕竟,他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愿意花时间安抚她的情绪。
“是哪里出了问题?”
“拾音,告诉叔叔。”
成年男人在稳定的情绪下,天然有循循善诱的耐心。
然而他生涩的声线,嗓音里低落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明显的、不能置信的颤意。
裴拾音看着砧板上他剥了一半的蒜皮,以及切在旁边备料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柠檬片,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宋予白问她,圣诞节的晚上想吃什么。
她说,这么冷的天,要是有蒜头鸡汤喝就好了。
从去年12月跟他冷战开始,到她出国留学的这半年多时间,她阔别这碗香香的中式鸡汤满打满算,都有整整一年了。
蒜头鸡汤的做法很复杂。
根据鸡肉的分量,需要至少手工剥40、50来颗蒜瓣。
选用紫皮大蒜最佳,撕掉蒜瓣外薄如蝉翼的蒜衣。
一粒一粒饱满嫩白的蒜瓣,一半用来炒,一半用来炖。
入味的鸡汤要用瓦罐煨上三个小时以上,所以为了确保味道上佳,准备工作要在午间开始才最保险。
冬天喝鸡汤暖胃,蒜香杀菌养生。
她讨厌蒜味,但很奇怪,这是唯一一道她能接受蒜的味道的菜肴。
方宁曾开玩笑说她娇气胃口刁钻,就喜欢吃磋磨人的菜,也就宋予白会惯着她。
昨晚想喝这个鸡汤,纯粹是心血来潮,她确实没想到,宋予白今天从酒店回来,会特地绕到亚超去买食材。
裴拾音将视线重新落回到他脸上,镇定而平静地对上他的眼睛。
“因为我想好了。”
宋予白问:“什么?”
裴拾音说:“昨天晚上你不是问我,还记不记得出国前,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试衣间里发生的一切,都在她意料之外。
所有的秩序、规则,以及对他原有的认知判断,都在彼此急促的喘息里瓦解粉碎。
她浑浑噩噩离开,脑子里乱成浆糊,临走前,几乎用一种逃避的方式,跟他说,她要一个人好好想想——
她决定做鸵鸟,将脑袋埋进沙子里,无人催问,就当充耳不闻。
明亮的餐厅灯下,宋予白干净的玻璃镜片后,是他浓黑的睫毛,轻轻颤动。
跟着睫毛一起颤动的,还有不安的心脏。
“所以?”
裴拾音垂下眼帘。
她已经决定,从今往后更爱自己。
“你是我叔叔。”
“我也希望,你永远做我的叔叔。”
“过去发生的事情,是我不懂事居多,我希望,我们都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同样的说辞,这是她第二次跟他讲。
然而第一次,她的确抱了点欲擒故纵试探的心,但这次,她是真的决定放手。
“我不想要再继续这个样子下去了。”
不想再跟他保持这一种不清不楚的、没有结果的男女关系了。
身上的负累太多。
回忆是长着倒刺的杂草,她下定决心除草,徒手难免会觉得疼。
宋予白问:“那你想要怎么样?”
裴拾音想了想,郑重说:“我想去谈一段正常的、健康的恋爱。”
“怎么样像正常?”
“不用带着仰慕的滤镜,从一开始就陷入一种不对等的关系。”
“不需要我去仰视他,他也不会把我当成一个不成熟的小孩子看待。”
裴拾音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其实任何食物都有赏味期限,人也一样。”
“所以我希望,你能离开这里。”
没有无理取闹,也没有哭哭啼啼,她只是用一种礼貌友好,甚至相当体面的方式,理性地在跟他商量一种可能性——
一种他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然后眼睁睁看着她恋爱、嫁人、生子的可能性。
一种彻底跟他形同陌路的可能性。
一种让他觉得,或许死了比活着更好的可能性。
公寓楼下,有稚童打闹嬉笑,也有楼上的留学生将黑胶的唱片声音开响。
周遭一切朦朦胧胧的杂音,在已经开始恍惚耳鸣的环境下,听得也不甚太清楚。
想到手指里仍粘有她讨厌的蒜味,宋予白转身,背对她,取了备盘上的柠檬片清洗手指,缓声问:“这些,是斯景教你跟我说的吗?”
“跟他没有关系,纯粹是我自己的想法。”
宋予白平静的情绪能让她自如地将心里真实的想法袒露。
裴拾音拉开餐桌的椅子,支肘托住下巴,看他背影。
视线隔着衬衣,落在那个有可能是他伤疤的位置,然后说:“我不想喜欢你了。”
她想,这次她也没骗他,没有算计,也没有利用,不至于再次刺激到他失控、发疯。
——我不想喜欢你了。
柠檬片掉进水槽,在铝制的不锈钢槽面,发出轻微的一声“啪”响。
原本温馨的一间小公寓,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竟然令人有种窒息般的逼仄和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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