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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温(咬春饼)


今年冬天,津城的雪落了一场又一场,赶趟儿似的占领季节主场。
小学和幼儿园提早放寒假,确保学生安全。
岳嘉一年后便满六周岁,这是他迈入小学前的最后一个寒假。
岳明芯热衷滑雪,这次把岳嘉一也带上,因为孩子小,没有选择国外,而是去了禾木。
付佳希原本不放心,怕打扰她玩。
岳明芯欲言又止,双颊羞赧,强调了一万遍不打扰。
付佳希瞧出端倪,一再追问,她才小声告诉,“我鼓起勇气,约了顾医生,本来不抱希望的,可他竟然答应了。”
“哇噢!”
“别哇噢了佳希姐。”岳明芯成了小怂包,“呜呜呜,你就让嘉一陪我去吧,他是小话痨,一定不会冷场的。”
付佳希笑她的反差,“行行行。”
心事有了出口,岳明芯捧着脸,缠着付佳希倾诉不停。
“他以前很高冷的,这次答应,他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呀?”
“哎哎哎,顾医生怎么会喜欢我呢,听说他的初恋是清纯类的。”
喜欢一个人,就是在反反复复的自我肯定又怀疑里,一点点品尝冒泡的蜜水。
付佳希正在收拾出差的行李箱,笑着问,“那你是什么类别的?”
“我?”岳明芯翘着腿,白皙匀细,有节奏地上下轻晃,“我可是明艳大美女。”
付佳希乐的,真诚建议,“在顾医生面前,你不用收敛假扮淑女。就保持现在的状态,我觉得顾医生不是对你没意思,他可能早已被真实的你暗暗吸引。”
岳明芯惊恐捂嘴,怔然半分钟后,尖叫响彻房间。
付佳希次日要出差,岳明芯非要留宿,说明儿一早开车送她去机场。
结果,付佳希听了一晚的少女心事。
次日,她顶着黑眼圈出门,“我中午还要与客户商谈合同条款,若是出差错,唯你是问。”
岳明芯忽然问,“佳希姐,今年过年,你还来家里吗?”
付佳希笑了下,“我这边的工作进度有点滞后,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岳明芯小声,“那奶奶那呢?你会去向她拜年的吧。”
“只要我忙完,有时间,我当然会去的。”付佳希说,“如果我在外地,我也会给她打电话。”
岳明芯低低地“哦”了声,鼓足勇气问,“你和……哎,没事了。”
付佳希不揭破她的谜面,笑了笑,“辛苦你了,在禾木玩得开心。”
“嗯嗯!”岳明芯想起一事,“哦,对了佳希姐,出门的时候我拿了你梳妆台上的一本书,等我看完就还给你呀。”
付佳希挥手告别,“好。”
今年岳家的团圆饭,该是这么多年来,最不团圆的一次。
菜肴丰盛依旧,亲朋欢聚一堂。表兄堂妹里添丁添福,热闹看似更甚从前。
岳璞佪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只能坐轮椅出来见客,面容苍老,眼眸混沌呆怔,再无意气风发之姿。
众人纷纷围绕膝下,喂食添水,照顾敬孝。
姑妈最会来事,佯装擦抹眼泪,“云宗在H省忙得回不来,嘉一也不来探望爷爷,这是过年啊,一顿团圆饭都凑不齐,真是好遗憾呢。”
几位长辈纷纷附和,一人一句感慨,生生把这亲情搅得又浓又厚。
这话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
岳靳成冷眸横扫,语调与这阖家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人凑不齐的团圆,在这个家又不是头回发生,各位的遗憾从何而来?”
刹那,无一人敢回嘴。
岳靳成自年少时就被家族孤立,被亲生父亲丢弃国外,他不在的那些年,这群人,又可曾有过一句感叹疼惜?
做戏,也得做得有点良心。
依岳靳成如今的地位,不至于为这点伎俩摆态度。
一年里,最该团圆的日子。
他不能如愿,那便所有人别想好过。
院子里,岳明芯和小辈们打成一片,没心没肺。
岳靳成嫌吵,闹腾,走进偏厅坐着躲清净。
矮沙发的一座,是岳明芯随手乱丢的包,围巾。棕白相间的LV,羊绒材质细腻,饱和度低。下面露出书籍一角,丹红封底,鲜艳惹眼。
岳靳成随手拿起,是一本旅行日记的记录书。
看封面上的照片,应该是爱丁堡。
岳明芯竟会感兴趣这种阴暗孤独,宿命感满溢的城市,着实令他意外。
岳靳成翻开,恰巧翻到有书签的一页。
书签窄长,边缘描着烫金条,很是精致。
他拿起,翻转另一面,顿时愣住。
水粉淡色底纸,字迹再眼熟不过,是她的娟秀小楷——
[我努力这么多年,不是只想长成一朵花]
花开有时。
而我,要历遍人间。
作者有话说:
岳总:脱下西装裤下跪。
佳希:没必要,谢谢。
从不理解到被理解。
我想,佳希有这样的爱人,会幸福的。
hhhh,倒计时啦。爱大家。抽一丢丢红包。

直至外面传来巨响,他才默然转过脸,寻声而望。
团圆宴后的party,岳明芯他们玩得投入尽兴, 从几千里外的烟花产地托运一卡车过来, 各式最新款, 光条极富质感,层次分明。
冷色调的光亮映在他双眸之中, 萤火虽微,但仍能将冰雪寒意渐渐消融。
晚十点的满苑, 果园里每棵树上都挂着喜庆的小灯笼, 家中每一扇门上都贴着红福字, 是周小筠与岳嘉一共同写的。
那歪七八扭的,便是小嘉一的杰作,他倒懂事得很,也不伤害别人的眼睛, 就贴在付佳希的房间门上。
岳靳成过来时, 被他的小手牵住,迫不及待地领着去欣赏。
“爸爸, 我写得好不好?”
有点夸不出口,岳靳成换了种表扬方式, “态度很好。”
岳嘉一眼睛亮, “那你拍下来, 帮我发给妈妈好不好?”
岳靳成:“……”
岳嘉一拿起画笔, 垫着脚,又往上面添了一笔,画了颗肥嘟嘟的爱心。
“你现在拍嘛,爸爸,求求你啦!”
岳靳成答应,单手拿着手机,让他站去福字旁,同框合影。
岳嘉一兴奋,“发了吗?”
“……等会发。”
“不,就现在,妈妈经常教育我,小朋友做事不能拖拉,更何况是大人。”岳嘉一执意守着,“爸爸,你要当我的榜样哟。”
岳靳成无语,这孩子,说起道理来三套减一套,真是有一套。
他只能照做。
岳嘉一像监考官,一直盯着全程。稍有迟疑,便又开始讲道理。
点开付佳希头像,最新聊天记录停在一个多月前。
两人如胶似漆的那段二人时光,付佳希问他回不回来吃饭。
他说,回。
她回了个表情,亲亲。
“咦,妈妈跟你亲亲耶。”岳嘉一略感失落,“妈妈好忙,她都好久没有抱过我了。”
“你想妈妈吗?”岳靳成问。
“还好吧,想是想,但不会胡思乱想。”
岳靳成听得一乐。
某些时候,小嘉一总有一股,超越同龄人的稳重。
“妈妈又不是去玩的,她在努力工作,努力赚钱钱,赚钱给我买乐高,给我买新衣服,她很辛苦的。”
岳靳成嗯了声,“是。妈妈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也在为你做榜样,她很好,希望你成为,像妈妈一样的人。”
岳嘉一眨了眨眼,“爸爸,你跟妈妈说了一样的话。”
“什么?”
“妈妈说,你很辛苦,在努力工作,努力赚钱,给我树立好榜样。她让我向你学习,以爸爸为目标。”
岳嘉一指了指他的手机,“发了没呀,我迫不及待要让妈妈看到了。”
岳靳成在听到这些话后,犹豫再无。
满苑远离市中心,市郊的烟火燃放得更加热烈澎湃。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地升空,献身以辞旧迎新。
周小筠年迈,尤其今年,苍老得格外快,步履不再矫健,刷手机的时间也大幅减少。多数时候,她喜欢睡觉,靠着摇椅,坐在祠堂,一不留神就眯了眼。
而岳嘉一豪言壮语地说要陪爸爸守岁,奈何不到十点,小家伙就已沉睡入梦。
岳靳成独自站在外院,单手并入口袋,微微仰脸,看漫天烟花绽放。
零点将至,人间愈发沸腾。
他忍不住再次看手机,这是他的私人号码,除了寥寥几人,节假日也清净得很。
付佳希的头像仍在列表最前。
她一直没有回复。
“你啊,在室外也不披件大衣,会冻着的。”竟是周小筠,吃力地挪动步伐,手里还拿了一条羊绒披肩。
“奶奶,您怎么还没睡?”岳靳成皱眉,三步作一步,赶紧扶住她。
“你啊,一天天的,日后我躺在那巴掌大的木盒子里,都睡不安稳。”周小筠叹气,看淡生死。
岳靳成默了默,“今儿新年,不说这个。”
“罢了,我已到这个年岁,活一天,赚一天。只是你啊,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
岳靳成低声,一语双关,“奶奶,我已经走到这了,您不满意吗?”
周小筠看向他,“比起满意,我更在意你。”
岳靳成闭目,微紧的手瞬间服软,慢慢垂落腿侧。
“好多人往我这儿递话,说笑的,认真的 ,求我主持公道的。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他们糊弄过去了都。”周小筠摆摆手,“听烦了,腻了,听了一辈子,耳根子就没有过消停,争来争去的做什么呢,吃穿用度只需这么多,把自个儿的日子过清透,比什么都重要。”
岳靳成不言语。
周小筠说:“这一点,佳希就比你强。”
岳靳成别过脸。
奶奶是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暖房,在她面前,无需强忍克制。
他沉声,“我只想给她一个好生活,我有错吗?”
“你大错特错。”周小筠提声,中气十足,“你觉得的好,有没有想过,并不是她觉着的好?你喜欢她,不正是看中了她与旁的人不一样吗,既然是你喜欢的特质,你又为什么,非要磨平,消融掉呢?我真是无法理解。”
烟花狂轰乱炸,该是新年倒计时。
老少立于黑夜里,齐齐抬头看向黑夜。
心境不同,不必道破,正如此时。
岳靳成倏地触动,纵使看同一场烟花,所思所想也如山水之别,但又何妨呢?烟花还是这场烟花,于黑夜漫舞,明灭从容。
周小筠年纪大了,受不得寒夜。
岳靳成扶她回房,主动求缓,“您赶紧休息,明天初一,我去祠堂请香听经,您放心,我心里有谱。”
零点钟声至,夜空烫得像白昼。
在轰鸣热烈里,岳靳成听到周小筠说:“新年快乐啊,我们成成。”
她苍老的手,温暖而有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背。
这成了岳靳成,很多很多年后,仍无法淡忘的温度。
只此一次,再难重温。
晨间第一顿,是满苑的初一习俗。
丰盛,隆重,寓意博头彩。
刘叔还放了两挂红烛鞭炮,热腾轰然好不喜庆。
室内有暖气,岳靳成只穿一件米杏色的羊绒衫,贴合腰身,正在给几位官员打拜年电话。
岳嘉一的着装很应景,中式盘扣风的长羽绒,小刘海梳得齐整,莹雪相映,眼睛亮堂堂的,和他脸上的笑容相得益彰。
这娃顽皮得很,和刘叔堆雪人,还把岳靳成的墨镜给雪人带上。
岳靳成瞥一眼,几万的眼镜就这么被他给造没了。
周小筠一早上在祠堂,大约有很多话要与菩萨说,这会才步履蹒跚地走出。
她的棉袄是暗调,金线穿梭,低调的华美,肩上沾染几缕清幽檀香,窜入鼻间,静心醒神。
“妈妈!!”
这时,岳嘉一的惊喜尖叫从院外传进。
“宝贝儿子新年快乐!”
熟悉的声音,声线柔和,清脆喜悦。
岳靳成愣了下,以为是幻听。
“俞叔叔!!”岳嘉一更兴奋了。
“嘉一小朋友好呀,新年快乐,给,你的大红包。”
俞彦卿也来了。
和付佳希一起来的。
周小筠斜了孙儿一眼,“还不来扶我,下雪天路滑得很。”
岳靳成只能与她一并出去。
他心事重重,以至于外套都忘了穿。薄羊绒蓄暖却不挡风,踏出室外,风如冰泉水,兜头浇灌。
付佳希和俞彦卿先后向周小筠拜年。
俞彦卿又对岳靳成颔首,“岳总,新年好,好久不见。”
岳靳成不咸不淡的语气,“你也新年好。”
付佳希看了看他,张唇轻启,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岳靳成目光淡,下了两级台阶,从她手里接过礼盒。
付佳希也未迟疑,松了手,任由之。
俞彦卿搀着周小筠,边聊边进堂屋,“是,工作是挺忙的,您放心,我有注意身体。”
声音渐小。
这边,岳嘉一拉住两人的手,“妈妈,你来看我堆的雪人!”
付佳希说:“进门就瞧见了,你怎么用爸爸的墨镜呀?”
“爸爸有两副,一副旧点的,我本来要用旧的,但爸爸不给,说那是妈妈你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岳嘉一两手一摊,宛若大人模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副墨镜,是两人刚在一起的那一年,付佳希帮人熬了几个通宵做合同文书翻译,赚的钱买的。
他一直都在用,并且收管得很好。
付佳希一时无言,岳靳成在回廊下看着她。
刘叔适时招了招手,“嘉一,来,我们去喂鱼。”
岳嘉一走后,彻底安静。
岳靳成说:“外面冷,进去吧。”
付佳希点头,“嗯。”
台阶路滑,她穿着筒靴,几厘米的跟高,踩雪易滑。
岳靳成一把抬住她的胳膊,帮她稳住重心。
他明明穿得少,掌心却烫人。
付佳希低声道谢,不逞强,也紧紧攀抓着他手臂。
岳靳成说:“这台阶实在碍事,开春了就找人铲平了。”
付佳希说:“可以,奶奶年纪大,腿脚不便,确实不安全。”
两人进屋时,手仍交叠在一起,看起来亲密无间。
周小筠笑得合不拢嘴,像看年画上的拜年娃娃一般喜庆。
俞彦卿亦没什么表情,专心喝茶。
“来来来,都坐。”周小筠这才细看付佳希,“瘦了,黑了点。”
“嗯,才从三亚回来。”付佳希说:“不瘦,我长肉了。”
岳靳成淡淡瞥她一眼,胡说。
“都都忙些什么呀,去过哪些地方,有没有看到好看的男孩子,都跟奶奶说一说。”
“去了好多地方,国外跑得多,奶奶,瑞士真漂亮,下回我带您也去。”付佳希分享近况,温言软语,眉眼宁静带笑。
周小筠听不明白的,她耐心解释,手指并用。
岳靳成一直看着,他发现,每一个阶段的付佳希,都有细腻的变化。初识时,她元气开朗,恋爱时,她黏人又体贴,结婚后,她韧劲初显,当了母亲后,坚强独立。
而此刻,付佳希身上有一种奇妙的包容力。将这几个阶段的自己审视筛选,愈发从容平稳。
岳靳成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向着“更好的自己”方向在努力,并且有所成。
而自己当初的怒意,愤慨,失控,的确蕴含私心。私心的,想要她留在身边,却也不自觉的,干涉了她的选择。
任何人,都有选择更好的自己的权利。
岳靳成也曾深夜反思,但都不及此时,她鲜活生动地在眼前,由内散发的精气神更让他触动。
周小筠转而又问俞彦卿,“你呢,有没有亏待我们佳希?有没有给她发足工资?有没有让她很辛苦?”
俞彦卿今天穿着一件美拉德色系的羊皮衣,他很适合这种简约风,衬得人清隽英俊。他笑着说,“您仔细问问她,一早我还给她包了只大红包。”
岳靳成分外敏锐,一早?
这个词遐想延伸出很多可能。
他下意识地看向付佳希。
付佳希只是笑,含蓄的,淡淡的,没有过多情绪。
坐了一会,周小筠让佳希跟她一起去祠堂抄经文,下午再捎去宝殿敬奉。
俞彦卿是客,岳靳成自然要照拂。
两人往锦鲤池边走,从偏厅出去,很长一段廊道。这也是满苑里,最适宜看风景的地方,中式庭院设计,山水相容,方圆有度。
前半程,谁都没有说话。
过半之后,俞彦卿才慢悠道,“不问问我,她的近况?”
岳靳成不咸不淡地答,“她刚才与奶奶说了那么多,我听得一字不落。”
“那是她的,不是我们的。”
俞彦卿慢下脚步。
岳靳成陡然沉默。
雪天阴郁,短暂不得放晴,眼见着,又飘起细细雪束。
岳靳成冷声,“俞老师拜年是假,向我示威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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