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茹睡不醒,咂抹小嘴,施妈妈点点她腮畔,笑道:“今天是第四日。”
青娥将窗户推开,外头投进夏末初秋的凉意,“我说好等他五天的。”
施妈妈笑起来,“过了五天姑娘又要去哪呢?红燕端早饭去了,姑娘上回说想吃咸包子,昨天就吩咐厨房预备起来了。自从少爷亲自在厨房打点,再也没人敢怠慢姑娘。”
“青娥…”茹茹总算醒了,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要青娥,含含糊糊张开两手要抱,施妈妈顺势拿温热的巾子在她脸上擦了一圈,又在两个摊开的手掌搓两下。
青娥看得直笑,“好了,自己穿好鞋来吃包子。”
茹茹听有包子,连忙从床沿上蹭下来,蹲在地上穿鞋,“青娥,大老爷今天来看我吗?”
见她左右脚穿错,青娥蹲到地上去帮她,“大老爷明天就来看你了。你想不想他?”
“想,有点想,茹茹想大老爷了。”小孩子翻来覆去念叨一阵,“大老爷是我爹,青娥,我说的对不对?”
“对。好了,来吃包子吧。”
茹茹跟着走过去,两只手举过头顶去接,“茹茹喜欢吃包子。”
青娥几乎没怎么吃,只是替茹茹吃掉了一张包子皮。
见她磨磨蹭蹭小口小口啃包子馅,也不催促,等施妈妈说时候差不多,该去给董夫人请安了,这才慢腾腾动身,牵着茹茹小手往门外去。
董夫人起得早,已用过早饭在花厅里等女眷请安,例行公事那么说了两句,她圈着怀里的茹茹,朝东厢点点下巴,也有些费解似的对青娥道:“老爷今早和我说,等你请了安,叫你独自上书房去,该是快去顺天府了,对你有些吩咐。”
“我明白。”
青娥颔首,与董夫人见礼要往东厢去,临走茹茹也要跟去,董夫人晃晃她,笑意吟吟的,“茹茹跟我在这儿等,今天头发是谁给你梳的?是施妈妈还是红燕呐?”
“是施妈妈和青娥给我梳的。”
“茹茹头发长得真快真好,以后奶奶也给你梳头好不好?”
青娥见茹茹和董夫人说起话,不再坚持,就此退出去,沿游廊往东厢走。
说来也奇,今日书房外只候了一位老管事,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仆役。青娥心知门里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也只得推门走进去。
“青娥给老爷请安。”
冯老爷早就在桌旁候着,两手支在桌上,像是个死守阵地的老将军。青娥话音甫落,冯老爷便往桌上砸了一沓案卷,砸得用力,纸张从桌沿滑出去,天女散花似的撒了一地。
“你到我们家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青娥蹲下去捡,只希望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睁眼瞎,一个字看不懂才好,这样她就可以装傻充愣,佯装看不懂那每一张都是她被衙门记录在册的案底。
冯老爷按捺了一天一夜的怒火,此刻眼底都是烧了红的。
青娥也不知是腿软还是认命,只好跪到那堆纸上,眼看大颗大颗的水珠往纸面上砸,不晓得那是自己的眼泪。
冯老爷只喊了那一声,嗓子业已哑了,“你和他说了什么?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药叫他如此相信你?”
“…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冯老爷一声高过一声,“你要害他到什么地步?你就没有一点良知,没有一点羞耻心?我纵容他,让你在这家里住着,你打的又是个什么算盘?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青娥摇摇头,她没有目的…
“你会毁了他,你会毁了他你知不知道!我看你的目的就是让俊成在顺天府的功绩付之一炬!叫他成为整个江宁的笑柄!让他在你手上一辈子翻不了身,一辈子翻不了身……”
冯老爷说到这眼睛也湿润了,像是跨越五年,在质问当年的李青娥,“你为什么盯上他?你为什么偏要盯上他?江宁这么大,为什么偏要来害他,来害我的儿子……”
这番话,的确跨越了五年光阴,叫青娥想起了那年码头,赵琪也是这样说,说要让冯俊成翻不了身,毁在她的手上。
只是不想过去这么多年,她一样还是那么不堪,不配站在他身边。
她会毁了他…她会毁了他……
青娥听冯老爷从最开始的声嘶力竭,到最后的老泪纵横,也有些自责,抹一把眼泪,“我会走的,我…我没想过害他…我不懂仕途上的,我只想…我只是想陪着他……我会走的,我马上就可以走。”
她轻易服软认罪,房里骤然归于寂静。
少顷,冯老爷以为她另有所图,又盘问几句,这才放下新来。
他深吸气,乜目问:“好,我问你,你要如实作答。茹茹是俊成的女儿?”
青娥颔首,“是。真的是,我拿性命担保,茹茹是他的女儿。”
这件事冯老爷也想了一晚上,五年前的时间对得上,父女眉眼又相似,还有甜瓜作证,倒不难确定,“好,孩子你不能带走,今晚上有人领你出府,你跟着上马车离开,往后别叫我知道你又回到江宁来。”
对这,青娥没有怨言,这段日子下来,她也能放心让茹茹留在冯家,要是再跟她走,她也舍不得茹茹再吃苦。左右她五岁不到,尚未记事,将来也记不清娘长什么模样。
青娥将地上纸张收拾起来,缓缓起身,是要求,也是恳求,“我只要再见茹茹一次,马上就可以走。”
冯老爷也算解决一桩心头大患,此刻总算松一口气,眉心还是紧的,“不行,你回屋去,今晚上自有人领你离开。你走之前,我可以让你远远看上一眼。”
此时青娥总算回过神来,想起昨日在书房见到秦孝麟,胸中当即起了不好的预感。
“是要领我去哪?我有去处,我不跟别人走。”
冯老爷冷嗤,“这就由不得你了,不扭送你见官已是对你从轻发落,你哪来这么多话说?”他只觉多看她一眼都要折寿,甩甩手再不理睬,“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外头起了凉风,怎么眨眼入了秋。青娥蹒跚着走了一段,没站稳,跌坐在长廊的美人靠上,被老管事请起来,让她回凤来阁去。
他还劝她,“老爷让太太过会儿领小小姐到街上去玩,姑娘此刻还是不要见了,你哭过,别叫孩子跟着难过。”
青娥扭转脸去看他,脸孔是木然的,“要是茹茹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老管事慈眉善目与她道:“这也是姑娘你的决定,长痛不如短痛,少爷也就快回来了,小小姐不会难过太久的。今晚上我会到凤来阁领姑娘出府,还请姑娘信守诺言,上了马车就不要再回来了,这也是在为小小姐和少爷着想。”
“茹茹回来找不到我会闹的,你们可哄不住她。”
老管事见她听不进话,将她搀了走。
这花园外边就是白姨娘的偏院,路遇冯知玉身边的丫鬟端了茶点走进去,青娥陡然扭转身,两眼放光,往月洞门里张望,果真见冯知玉领着益哥儿在院里荡秋千。
她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
“二小姐!”
冯知玉抬眼见青娥站在院外,身边竟是冯德禄跟着。这冯德禄是冯家老仆,跟主家一个姓,可见其身份不同,而他此时居然搀扶着青娥走在外边。
冯知玉站得远,隐约能瞧见青娥眼底的泪水和期冀,她在向她求助。
青娥局促不安,生怕冯知玉不帮她,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二小姐…二小姐我——”
冯知玉忽而与她一笑,招招手,“青娥,是你啊,你怎么了?怎么要人搀着?”
那老管事见状站出来道:“二小姐,青娥姑娘适才给太太青娥,忽感身体不适,正要回房歇息。”
也不知道冯知玉是没听清,还是压根不在意, “青娥,你来得正好,昨日你教我裁的那肚兜我缝起来了,穿是能穿,就是哪看哪怪,你能不能进来帮我瞧瞧?”
老管事忙道:“二小姐,姑娘身子不爽,若不是要紧事,还是等明日再问吧。”
冯知玉瞧他一眼,迳直往门里走,“我的事就不是要紧事?也不是叫来帮我做什么重活,怎么几句话还不让人说了?”
直来直往,倒是她的作风。
因着是被冯知玉叫去,老管事心道这二人无甚交情,只是素日寒暄而已,便放松了警惕,只道自己在院里候着。
青娥连忙跟随冯知玉进到里屋。冯知玉将益哥儿交给婆子,留青娥在内室,关上了房门。
她哪有什么肚兜给她看,转身只递给青娥张拭泪的帕子,“要说什么你就说吧,这是我寝屋,他进不来。”
第55章
青娥双腿一软, 跌到地上,冯知玉连忙去扶,却被青娥抓住两臂, 双眸湿润却紧迫地盯着她。
“二小姐, 二小姐我要离开这里, 求你让我再见茹茹一面,让我出府去吧。”
冯知玉缓缓收拢眉心, “你要离开?”她已然察觉古怪, “谁不让你见茹茹?你把话说清楚,冯德禄还在外面等着,你只有一字一句把话说清楚, 我才知道你想要什么。”
青娥回首往外看, 深吸两口气, 与冯知玉道:“老爷将我送去秦家, 我不能去…我可以离开这里可我不能去秦府, 二小姐,请你帮帮我。我哥哥就在城里客栈, 你只要替我将那管事支开, 只要一刻钟,我远远看一眼茹茹, 自己就会走。”
冯知玉扶她的手一顿,钱塘那桩案子她听过,清楚李青娥和秦孝麟的瓜葛,“老爷为何送你去秦家?”
青娥只是看秦孝麟在冯老爷书房外, 因此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被送去秦府, 眼神稍显躲闪,道:“老爷要赶我出府, 二小姐,只有你能帮我了,我哥哥就在城里客栈,你能不能送我去见他?”
冯知玉一早清楚李青娥的来历,却不想她这么快被拆穿,思忖片刻,佯装不解问:“你为何不求我帮你留下,而要我帮你出府?这要是俊成回来,我又该如何向他交代?”
“我…”青娥才刚刚放下的心又被紧攥起来,指甲尖抠到肉里去,“我留不下来。”
她没什么好隐藏的,事到如今,都是她亲手种下的果,她总爱拿当初冯俊成说给她的故事欺哄自己,什么龙女韩湘子,即便她学龙女成全爱人,也没有龙女伟大,更各路神仙来拆散他们两个。
拆散他们的,从来是她自己。
莫说官宦人家,就是寻常百姓家里,也看不上那下九流行当里的人,而青娥压根不在下九流里,她还尚不入流,。
“我是个骗子。二小姐,五年前我之所以离开江宁,就是因为我骗了少爷,我拿走了他的银子,而今又回来贪图他的感情。”
青娥这话招骂,说出来便做足了准备,拿眼将冯知玉望着,却见冯知玉在塌上落座,轻叹了叹,平淡如水。
“五年前你走过一次,这次还是一样要走?那又有什么不同,虽说像是马后炮,可我还是要发这句牢骚,你要早有这觉悟,就不该反反覆覆给他希望。”
青娥惊诧抬首,见冯知玉脸上全然没有半点错愕,哪里像刚刚知情。
冯知玉又叹口气,却是在叹自己不切实际,她和冯俊成一样,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李青娥则俨然相反,不过她不是不作为,而是做不到。她的能力和处境,只给了她向下作为的勇气,她可以不择手段骗取钱财谋生,却不可以不择手段高攀一段感情。
她的高攀会将冯俊成拉下高台,浑身滚满泥淖。
她知道人活在世俗里,便在乎世俗的看法,他敢于顽抗,只是因为世俗从未伤害他,他从未真正经历过世俗的打压。
青娥没能如愿再见茹茹一面,好在她昨夜里早有预感,和熟睡的茹茹道过别,四岁小孩不记事,即便花将军能伴她到十几岁,她也记不起四岁前的苦,只做她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冯知玉替青娥做了安排,让她下晌听着门外动静,冯德禄一旦走开,就从院里出去,抄凤来阁通南边角门的小道出府,她叫人在那接应。
出嫁女儿带回家的仆役已算不得冯家人,只供冯知玉一个人支使,冯家仆役也不会对他们指手画脚,因此冯知玉愿意相帮,对青娥来说一只脚已经安然踏过了鬼门关。
青娥什么也没带走,只带走茹茹一方小汗巾,里头裹着从她脖子上解下来的那块玉。
她丢盔卸甲落荒而逃,跟随冯知玉身边仆役出府,坐进马车里,竟见冯知玉与她同行,想来动用马车也要个由头,这才与她同行。
可那车却不是往客栈去的,青娥大惊失色,她不想恶意揣测,可眼下也只能做最坏打算。莫不是冯知玉转脸将她求助一事告诉了冯老爷,二人合力演这一出,把她送到秦孝麟手上?
她手撑着轿厢,神色紧张,就像是随时做好了准备跳车,“二小姐,我们这是要上哪儿去?不去客栈吗?”
冯知玉原在闭目养神,这会缓缓瞧向她,“当然不能去客栈,我就这么放了你走,还如何对俊成交差?你要有话就等见到他亲口说吧,不要不告而别,即便你要走,也该告诉他原因。”
青娥简直要笑出来了,挤一挤却挤出颗眼泪,“我是被赶出来的,与其让我和他道别,不如现在回去叫冯老爷藏好一百两银子,等他回来,说我卷着钱和外头的男人跑了。”
“倒也是个法子,就是次了些。”
冯知玉说得不嗔不喜,像句风凉话,却说到青娥心上,惹她神游天外,久久未能回神。她留不得,又不能不告而别,难道要和他当面一刀两断?
车架行驶上山,显然慢了下来,青娥掀帘见草木葱郁,这是进了大山。不知道这是哪里,便问冯知玉,冯知玉却道这是万宁山,山顶上有间万宁寺,也就是柳若嵋“皈依”的那座和尚庙。
“怎的来了万宁寺……”
冯知玉从马车上下来,“我总要有个由头出府,否则老爷还不立马怀疑到我头上。”她让开去,给青娥腾个地方,“你是自己趁机跑出来的,和我可没有关系。”
青娥迟疑行下车架,冯知玉让随行的丫鬟先行上山打点,过了会儿,下来两个小沙弥,领青娥到后山歇息,冯知玉也按照原定行程去望柳若嵋。
她见完了人,又到青娥那儿去看看,推门进去格局一览无余,青娥坐在床沿上,心里头天人交战,想就此跑了,又知道自己不该不告而别。
倒是青娥先开了口,“你去见柳小姐了?”
冯知玉颔首。
“她还好吗?”
“比你眼下状况好些。能吃能睡,跟着和尚做做功课讲讲经,我瞧她气色都比在柳家时更好了,只要将来别再回那个不成样的家,是嫁人还是做姑子,亦或者到应天府投奔她舅舅,应当日子都不会差。”
话这么说,便是已经翻篇了,即便青娥在这山上将她偶遇,二人应当也不会生出尴尬。只不过,还是不要有如此巧合了。
冯知玉倚门望她,“等我下山离开,你会走吗?”
青娥摇摇头,而后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否定,她自己都没想好,给不了一个答案。
“二小姐,你真不该带我来这儿。”
“请我帮你出逃,就不要挑三拣四了。”冯知玉走进屋内,在杌子上坐下,“那我再问你,你今天成全了他的仕途,将来他与别的官家小姐成亲,一双两好,还会不甘心回来找他么?”
青娥举目瞧她,没有言语。
冯知玉架起腿改换坐姿,“其实你要是真能就此走了,再不回来也好,十年八年过去,他也就把你给忘了,带着茹茹好好生活,仍是他光风霁月受人敬仰的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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