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元樱说完,就见东方青枫的耳朵,连同耳后,都红了,红得滴血,他竟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阙清月在里面刚脱下外衫,余光扫了眼帘子。
 “谁?东方狗儿?他出去了?”
 自从东方青枫往她身上抹鸟粪,她就经常在元樱面前叫他东方狗儿。
 元樱道:“对啊,我怎么看着,他像落荒而逃的样子……”怪怪的。
 “不过,祖宗,你在我面前叫就算了,可千万别让他知道,若被他知晓,我真怕他会提着刀砍你……”元樱走进去道。
 阙清月笑了下,低头将臂弯脱下来外衫搭在一旁,只着里面单薄的一层月白色里衣,走到浴桶边,伸手解开左侧的衣带,边解边看向元樱。
 “行行行,我去门外守着,祖宗你慢慢洗。”说完元樱将帘子放下来,拿了把椅子放到门边,咬了口顺手拿的果子,悠哉地守着门。
 几人确实累了,一切妥当后,吃完饭,也无心出去逛,族里那边也无人来打扰。
 包括元樱,早早休息了。
 如今从新睡在精美的床上,有种恍然隔世之感,在这之前他们还睡在一处野兽窝,野兽当然已经被赶走了。
 阙清月枕着圆枕,看着屋顶,手放在胸前,然后闭上眼睛。
 她们五人住的是一处大些的家宅,东边的两间,鹿三七和刘司晨一间,东方青枫一间,西厢这边她和元樱住。
 元樱睡在帘子外的实木塌上。
 阙清月合上眼睛,本以为会一觉到天亮。
 再睁眼听到的就是清晨的鸟鸣声。
 但万万没想到。
 她竟然做梦了,梦里有一个模糊的声音:“离开,离开这里,离开,离开这里……”
 梦中反复有人重复着这句话。
 在最后一遍的时候,她突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
 眼前依然一片黑暗,天并没有亮,好在,能听到外间元樱睡着的呼吸声。
 这声音倒是让人心安,她冷静地点了点手指。
 然后扭头:“元樱。”叫了一声。
 接着,她从床上坐起来,这梦不对劲。
 她又抬高声音叫了声:“元樱!”
 外间传来元樱起床的窸窣声。
 蜡烛被点燃,元樱揉着眼睛,披着外衣走过来,见到床铺上,祖宗正坐在上面。
 薄肩披发,脸雪白,眼尾一挑,看向她。
 “祖宗,怎么了?你认床睡不着?还是做恶梦了?”
 阙清月看了看这屋子,她本修的一口清气,就像儒家的浩然正气一样,神魂强大,一般的五鬼之物,很少能入她的梦里来。
 水清无鱼,也是这个道理。
 “你有没有,梦到什么声音?”
 “声音?什么声音?”元樱拿着烛台,看着自家祖宗,然后将烛光照向四周。
 阙清月瞥了元樱一眼,没说什么。
 有什么可说的?
 这世上确实有种人,天天大鱼大肉吃着,百鬼依然不近身,就像元樱这种,缺心眼的。
 鬼都怕。
 她看向被面,这时,外面门突然被敲响。
 本不就疑神疑神,突然响起敲门声,还挺吓人。
 “谁?”元樱喊了一声。
 “我,开门。”然后是一声刀柄碰门的声音。
 元樱看向阙清月,阙清月朝她点点头。
 她这才拿着烛台向门走去。
 阙清月边看着元樱走,边扯过外衫披在身上,将带子系好。
 东方青枫一进来,看到她正低头系衣服前襟带子,顿时移开视线,转身问元樱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啊祖宗说,她听到了,有声音。”元樱道。
 阙清月坐在床上,看向东方青枫,“刚才做梦,梦里有人催我离开,你是不是也听到了。”
 “没有,鹿三七听到了,周围有煞气。”
 “哪来的煞气?”
 东方青枫看向来时,那个山神庙的方向。
 “山神庙?”阙清月望了下窗户,窗户那里能看到庙。
 “你……穿好衣服,我们去看看,看到底是哪座山,哪座庙,哪个神仙在里头装神弄鬼。”然后他才看向她,烛光下的她,鹅蛋脸的弧度美得让人心颤。
 他转身道:“我们在外面等你。”
 他不得不将她叫起来,把她留在这里他不放心,只有带在身边,才最安全。
 深夜,整个山庄的人都睡下了。
 没有灯亮,只有几只狗儿的汪叫声。
 刘司晨把衣服掖好:“以为能睡个好觉,没想到,还得干夜活。”
 鹿三七穿戴整齐:“废话少说。”他刷地一声将扇子打开。
 “这么晚了,天凉地寒的,你就别扇那破扇子。”刘司晨手拿剑走出来道。
 “啧!你一介武夫啊,不懂,我这叫文雅,这是范儿?知我者,唯白衣也。”
 鹿三七只是随口一句话。
 结果门外的刘司晨和东方青枫都看向他。
 尤其东方青枫,手里还拿着刀。
 “呵呵,我说的不是你,东方兄你这样的,能文能武!对不对……”
 东方青枫睨了他一眼,转开眼神。
 山神庙离庄子远一些,建在庄子最边上,离他们的住所,有一段距离。
 此时天空满月,正值十五。
 万籁寂静,深秋连虫鸣声都少了。
 神庙并不大,只有普通的小宅般大小,里面有个供堂,从外面看,没有火光,黑洞洞的。
 有几分渗人,但几人都不是普通人。
 一蛟龙煞在身,一剑道高手,道门中人,还有个天生神力,就连看起来最懒洋洋的阙清月,也是玄门老祖。
 自然不怕一只区区煞气了。
 三煞而已,对他们来说,这算什么?轻松拿捏。
 于是刘司晨道:“鹿三七,你不是道门的吗,你进去。”
 鹿三七摇扇道:“道门也不过是普通门派,又怎能与蛟龙一较高下呢,东方兄,请吧。”他扇子一指庙门。
 东方青枫看向这两人,面带不屑地嗤了一声。
 “你们俩,不行?”
 这句话一出,其杀伤力,不逊色三煞之威,刘司晨直接站直身体:“我行。”
 鹿三七也道:“那我也行!”
 男人,就不能说不行,连听到这两字都不行,必须行。
 东方青枫看向这间小庙,他心下疑惑的是,这庙里的煞气很微弱,几乎接近没有。
 若只是很小的煞,他没必要出手,毕竟千人斩也要耗损煞气。
 冷风凄月下,一旁的阙清月将手揣在袖子里,跺了跺脚问了一句:“这是一只神煞,可她为什么要入梦赶我们离开?你们也都梦到了吧?”
 鹿三七道:“确实如此,她竟然有入梦神通,这是香火神的神通啊,奇怪。”
 “她驱赶我们,这是何道理。”阙清月问向这几人。
 当然,问也白问,一个也答不上来。
 她看向神庙。
 旁边的元樱急了:“你们都不去,那我去,说那么多,不如直接找它问好了。”说着她就要冲进去。
 “欸,等等!急什么?”阙清月拦住她,“此事必有蹊跷,你何时见到一只煞,不杀人,只驱赶人?”她笑了一下,“有意思。”
 接着她看向四人:“刘司晨,你也知道,战场上不能冲动,要知已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刘司晨以为她在问他,刚要回答。
 阙清月又转向鹿三七:“你说是吧,三七?”
 鹿三七将扇子一收,明白她的意思,他道:“我们黄老门中,确实有一神通,也不能说神通,就是一独门技法,可与香火神对话,山神恰好也是香火神之一。”
 “你早有此本事,还在那唧唧歪歪。”刘司晨抱胸无语。
 “我这技法,也耗钱呢……”这是阙氏祖宗开口了,否则,能一掌打死的煞,何必浪费他那一叶障目通神香呢。
 说完,他伸手就从怀里取出了指长一截绿色小粗香,看来用了不少,然后用火折点燃,吹了吹。
 这绿香一点烟都没有,点燃后,有一股香味,不似人间之味,无法形容。
 鹿三七将香捏在手中,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有双目前一划,将其夹在阳指与食指间。
 “……急急如律令,山神快些来相见!”说着,指向山神庙。
 几人向山神庙看去,并没有山神现身。
 等了半晌:“你行不行啊?”刘司晨问。
 鹿三七手中的绿香还在燃,他立即:“嘘。”
 他表情很严肃,盯着那座庙,眼睛里开始冒绿光。
 “遭了。”
 “怎么了?”
 “末法时代,妖魔鬼怪煞气横行,人微言轻,信仰崩塌,山神香火越来越少,神力低微,有许多山神斗不过煞气,已自绝神路,重入轮回去了。”
 “那就是说,这家山神庙里,没有山神?老族长说的两百年有神庇护,是假的?”
 “不。”鹿三七道:“恰恰是真的,但这个庇护的人,不是山神。”
 “不是山神?”四人看向鹿三七。
 鹿三七此时眼瞳里冒着幽幽绿光,他看向山神庙门。
 “那上面坐着的,不是山神,是一只煞,她竟然受了山神庙的香火,二百余年,修成了半神半煞之身。”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半神半煞?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一半有神性,一半是妖煞,简单点说,就是它一个三煞,接下了山神的活儿,干得还有模有样的,入梦,就是山神的手段。”
 阙清月看了半天,回头问:“所以,她驱敢我们,是为了保护这个庄子的人?”
 “嗯,即便如此,一只煞也不能留在人间,她的神力没有受天地封号,不受保护,她煞气也不稳定,随时可失控,我让你们也看看吧,她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有些疯癫。”
 说完,他挟着绿香,又念了一段咒文,“……行天地令,现身一见!”
 言罢,绿香突然冒出一股烟,飘向了神庙。
 本来几人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却隐隐看到神庙里,坐着一白衣女子。
 她的身影,影影绰绰,口里咿咿呀呀念着:“……郎君从军十四载,要我家中等归还,我已等了五百年,为何不与妾相见……”
 “何人唤我?”她像是发现了拿着香火的鹿三七。
 阙清月低声道:“你问她,她为何要庇佑庄里的人。”
 鹿三七持香重复道:“我乃道门中人鹿三七,今与山神相见,求问山神,你为何庇护此庄中人,驱赶我等?”
 白色身影摇曳,“此村凤头村,乃我夫君的族人,我护其族人,等我夫君归来,可是我已苦苦等待五百年,夫君仍不见踪影,夫君,你从军十四载,让我在家等归还,我等一年又一年,春花开了,秋叶败,你何时才能把家还……”
 声音凄哀欲绝。
 鹿三七把香拿开,以手罩住。
 才对几人道:“这只煞,是一女人,你们也听到,她是五百年前的一只魂,在二百年前时,机缘巧合,变成煞,一直守着这个庄子的人。”
 元樱道:“别说,她还挺痴情的,等了夫君十四载,又护佑庄子二百年。”还有这样的煞?
 阙清月轻抚袖子,点了点袖口道:“可她并不是赵李张三氏的人,你们刚才也听到了,她说五百过去了,赵李张三氏是四百多年前迁到这里来,老族长说过,迁到这里时,这里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刘司晨道:“对,就是说,她脑子不清楚,死了那么多年,两百多年前才成煞,所以把迁过来的赵李张三氏当成了原来住在这里凤头村的人,那原来住在这里的人,早已经死了,就像她已经死了一样?”
 几人听完,没有作声,这实在是复杂又匪夷所思。
 “此神煞浑浑噩噩,我现在能与她沟通,全凭这只阴阳绿头香。”鹿三七看了眼自己的香,说道:“东方兄,要不,你还是出门,灭了她吧,她一旦发现,自己守了二百年的人,并不是族人,发起疯,能将这里所有的人都杀死,而且五百年了,她的夫君当年早就战死,轮回都不知道轮了几回,她还要无止境的等下去,谁知道她什么时候等不下去了会发疯,我看她现在就不妙,你们看……”
 说着,他将绿头香又拿回来,对准了神庙。
 几人听到她依然在唱着:“……夫君啊夫君,你从军十四载,让我在家等归还,我等一年又一年,春花开了,秋叶败,你何时才能把家还……”
 唱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这女煞,痴情到了让人灵魂震颤的地步,多少有些不忍,但她毕竟是一只煞物,一切都不过是她不甘的执念,这道执念,就像埋在地里的炸,药,不知何时会炸了。
 阙清月在月光下,望着那飘乎的白色身影,想到老族长说,阙朝歌让他们在这里隐居五百年,五百年后搬走。
 难道是因为,这只煞?
 “东方兄,你动手吧,此煞留不得。”留她,这庄必灭,不过时候长短罢了。
 东方青枫看向神庙,鹿三七说得对,煞,不该在人间逗留,无论是她善是恶,他手放在刀上,准备一刀流。
 阙清月伸手,拦住他刀柄,刀柄冰冰凉,她手立即收了回来,抖了抖衣袖看向他们。
 她道:“你们这些人,天天总是想着打打杀杀,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动动脑子?”
 她转头。
 看神庙道:“我记得黄老门也有为人超度的法门吧,鹿三七,你是门主,你可会超渡之法?”这煞也是几百年的魂,超度应该有用。
 鹿三七犹豫道:“有是有,但我们毕竟不是僧门,超度的办法,它……比较刚烈些,用的是升天符,虽然也能送她入轮回,但恐怕她反应强烈,失败可能极大,此符会先锁魂,后定魂,魂魄反抗越激烈,失败的可能越高。”
 而且此符只针对鬼怪,对煞,他也是第一次用,不知道灵不灵验。
 “那若有什么吸引她的注意力,她不反抗呢,是否成功?”
 “嗯,道理上,应该可以。”
 “好。”
 阙清月转头,看向旁边听得懵懂的元樱,“你快些,去宗祠,将阙朝歌的筝取来。”
 “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
 元樱立即点头,转身往宗祠跑去。
 “一会筝取来,我会弹一曲,吸引她的注意力,你要速战速决,我最多能吸引它三分之一刻。”
 鹿三七手拿绿头香,问:“你真要这么做?”有什么必须这样做的理由吗?
 阙清月望着里面那道白影。
 “她不曾作恶,兢兢业业守护庄人二百余年,哪怕她是一只煞,但也有功德在身,无论未来如何,还没有发生,那现在的她,就不该落得一剑灭魂的下场。”
 鹿三七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到一边,望着自己的绿头香,又要少一截。
 东方青枫抱着剑,没说话,看向地面。
 没多久,元樱便背着案桌凳和筝,跑了过来。
 将案子一放,筝平放在上面,阙清月快步过去,一展披风,在凳子上坐下来。
 望着面前这把筝,她竟隐隐有种熟悉之感。
 很快,她抬眼看向鹿三七。
 鹿三七点点头,将绿头香对准那道煞魂:我以绿香敬神明,煞魂,希望你知道点好歹,速速投胎去吧。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道金符,上面笔走龙蛇写着三个字,升天令。
 东方青枫走至她身后,将刀反插地面:“若一旦失败,我会立即杀了她。”
 阙清月低下头,笑了下:“不会失败的。”
 她看向那道朦胧的白色煞影。
 然后低头专注凝神地看着弦,“今晚十五,就让我以一曲,送你入轮回。”
 接着抬起手,手指刷地划过,在寂静的夜里,拨动了一片琴弦。
 此弦音,天地颠倒,荡魂夺魄。
 那道疯疯颠颠的白色身影,猛地一顿,看了过来。
 要吸引一个恋爱脑的女煞,应该不难。
 大梦轮回中,便有这样一首曲子。
 她的故事本就凄美,若听到这样凄美地曲子,自然会代入进去,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就让她在这无人之地,凄美地曲调中,盛开无边的彼岸花。
 分离十四载,郎君无音讯。
 你的模样,是否还记得,身在何处,才能找到你。
 离别太苦,不想说再见。
 等我找到你,等我找到你。
 我们不能在一起,就让我彻底坠落,坠落在这无边凄美的苦海里……
 这是大梦轮回时,她在梦中学到一曲,曲调非常凄美,与女子失去夫君的意境相第章 合,听得懂的人,闻之落泪,心沉悬落。
 她指尖在弦上不断跳动,轻拢慢,捻,扫拨变奏,大开大合,行云流水,思尔复颤,如破如痴。
 拨动的每一个音符落下,再连成一片,充斥着这凄美无比的暗夜里。
 果然,那道身影开始晃动,由一开始的轻动,变成剧烈的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