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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直恁芬芳(尤四姐)


他的卫官长是个粗人,但粗人也有精细的地方。神域听后嗤笑了声,“陈校尉娶亲了吗?”
陈岳屹说是,“臣娶了母家的表妹,上年生了个儿子。”
所以也算过来人啊,神域问:“你与夫人感情甚笃吧?”
说起这个,陈岳屹倒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道:“笃不笃的……尚算可以。卑职与她虽然是表亲,但自小不怎么来往,也是说定了亲事才开始接触的。一来二去,卑职咂摸出个道理,与女郎交往,最要紧就是一颗真心。只要心够诚,纵是做错了事,女郎也不忍心怪罪你。”
所以左右的卫官们都认定了,昨晚他与向娘子定是发生了什么,毕竟三更出来,腿脚还有些发软。
罢了,将错就错吧,反正也不想解释。他一肘撑住了车围子问陈岳屹,“像我这样的处境,和她走得太近,可会连累她?”
这是个现实的问题,陈岳屹沉默了下,然后翻着两眼望向他,“如果害怕连累她,大王就该与她保持距离,但外面已然有了传言,说她是大王外室,且大王爱慕她,无法自抑,既然如此就不要担心那么多了,先给向娘子一个交代要紧。”
神域听他侃侃而谈,奇怪自己竟会向他讨教经验。心里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有些羞惭,勉强维持住体面,云淡风轻道了句:“谁说我爱慕她!”
眼看陈岳屹呆了呆,大概心里在想,不爱慕人家,做什么如此殷勤纠缠吧!
他脸上有些挂不住,重新坐正了身子,心里还是很赞同他的话——躲躲藏藏不是办法,圣上若是忌惮南弦再为他医治,没关系,他有的是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下定了决心,他沉声吩咐:“去南尹桥。”
赶车的卫官应了声是,从茶亭出发,不过一炷香时间就到了。
午后生意稀松,门房坐在廊下直打瞌睡,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登上台阶,一个激灵睁开眼,发现是小冯翊王,忙上前行了礼,压声道:“上半晌晋国大长公主来过了。”
神域微颔首,视线穿过前院,抬了抬下颌,“进去通传吧。”
传话的婆子领命快步入内,见南弦正在案前看书,便站在门前回话:“大娘子,小冯翊王来了。”
南弦听后略迟疑了下,神色如常地发了话,“请进来吧。”
神域见到她时,她还是往日沉稳的模样,半点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比手请他坐,复又吩咐橘井看茶,仿佛昨晚的一切只是他的臆想,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不由有些迷惘,满带狐疑地望了她半晌,彼此不说话,有些东西便显现出来,她终于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过身道:“大长公主来找过我。”
她能这样说,表示她还认账,神域心里终于笃定了,只要她不回避,不管什么事都能解决。
橘井送茶进来,放在小几上,正要斟茶伺候,忽然听他说:“出去,我与娘子有话要说。”
橘井怔了下,望向南弦,南弦吩咐:“你在廊上候着,不要让人进来。”
橘井领命退出去,这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一时尴尬的气氛笼罩住彼此,明明很多事需要商量,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似乎只剩下沉默了。
南弦讪讪在对面坐了下来,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神域虽没急着开口,但却不动声色挪了位置,在离她最近的圈椅里落座,顿了顿偏头对她说:“我今日来,是专程向你致歉的。”
这种时候要装老练,千万不能脸红,南弦再三叮嘱自己,然而越叮嘱越心慌,最后还是管不住如浪的红潮,只得尽量避开他的视线,干巴巴道:“我不曾怪你,你是被人暗算了,做不得自己的主。”
可他说不是,“我不是为这个向你致歉,是为今早离开,没有与你道别。”
这下脸颊上的红晕一直蔓延进了领口,她惶骇地左右看了一圈,好在屋外没人。但这种事,悄无声息遮掩过去就行了,又何必再提及,遂愠声道:“今日大长公主来,我料就是为这件事。原本我已经焦头烂额了,盼着装糊涂保太平,结果你嫌我不够倒霉,大摇大摆地来就算了,还要旧事重提?”
她以为生一场气,至少能够震慑他,结果事与愿违,他就那么静静听她发牢骚,仿佛她的诸多不快,对他来说都是溢美之词似的。
南弦侧目看他,他带着笑,听得饶有兴趣,这下弄得她不好意思继续了,蹙眉道:“你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他却舒展着眉目道:“说得都对,一点没错。”
“那你这是什么表情,听笑话一般,是在嘲笑我?”
她没好气,他也怕她误会,忙说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以前一直端着,严肃得太过,不食人间烟火了。其实你也有喜怒,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只是因为见外,不让我知道罢了。今日你对我发火,可见你终于不再拿我当外人了,我心里很高兴,多谢你能这样对我。”
南弦听了,觉得这人着实有些傻,客气待他不好,反倒是对他发火,更让他高兴。
叹了口气,她说:“你大可不必这样,什么内人外人的,有那么重要吗?”
他说重要,“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你。你若是一直与我见外,那我除了冷冰冰的权利博弈,活着还剩什么?昨夜的事,请你原谅我的不堪,我后悔也愧疚,但我更觉得高兴,原来这样就可以亲近你,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你说可是机缘巧合吗?”
南弦觉得他真是疯了,一面疑惑地打量他,一面道:“我再替你把个脉吧,看看昨日的药性是不是不曾消退,你还糊涂着。”
他却笑着摇头,“我很清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今日来找你,原本应该避人耳目,但细想又不必。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然传成了那样,果真避而不见就有用吗?与其百般辩解,不如细想对策。”那双深邃的眼眸望向她,曼声道,“南弦,你若是不反对,我打算向宫中回禀,择日来向你提亲。昨夜虽然悬崖勒马,但我的所作所为很对不住你,只有这样,才能给你一个妥善的交代。”
南弦悚然看着他,一时消化不了他的话。
是啊,昨晚发生的种种并不美好,但也不必因此就上门提亲吧!他年轻,勇于承担责任是好事,不过婚姻大事,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定夺的。况且自己对他,至多是有些隐约的好感,断没有要到共度余生的程度。他忽然这样说,她便有些招架不住,摸着额头定了好一会儿神,最后才道:“你我不相配,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失望爬上眼底,他疾声追问:“为什么?是因为与我在一起要担风险,所以你不愿意吗?我知道,这个决定很荒谬,但却是眼下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今日大长公主来,说明已经对你起疑了,与其让她暗中算计,不如光明正大定下婚约,她就无计可施了。你放心,我既然要与你成婚,定会舍命护你周全……”
南弦却觉得他被那媚药冲昏了头脑,“你可是因为暂且没有死敌,所以忘记之前的艰险了?早前唐公是你的亲人,是你的软肋,只要有人拿捏住他,你就被人按住了七寸,无法动弹。现在唐公不在了,你好不容易刀枪不入,你却想成婚,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就是你的青云之路吗?”
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一时如当头棒喝般,让他不知怎么回答。
南弦轻吁了口气又道:“我是医者,为人治病,救人性命都是应当的,就算病患失态,难道我还能与他计较吗?你也一样,你对我来说就是病患,若是每个病患我都要人家负责,那我少说也得嫁上十次八次,医到老嫁到老了。”
然而话虽这样说,终究让他意难平,“你以为你不嫁我,就不是我的软肋了?”
他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表情里有嘲讽,也有遗憾。
南弦呆了呆,心上像被人狠抓了一把,丝丝缕缕地牵痛起来。
这个人,真是善于调动别人的情绪。
可她没有让步,“我不嫁你,就与你没有关系,为什么会成为你的软肋?反倒是你,更应当硬起心肠来,早早成婚对你没有好处。你娶了妻,生了子,然后呢?人一旦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剩下便是死路一条,难道你愿意重蹈先吴王的覆辙,再把家小隐姓埋名藏起来吗?”
她清醒又透彻,话像尖刀一样扎在人心上,虽然句句在理,但与他的想法还是大有出入。
他涩涩看了她一眼,“我既然决定娶你,就有完全的准备,你不必担心。”
但他看出来了,她好像并没有半丝心动,只是慢慢摇头,不再应他。
他一瞬怅然,“我明白了,你要过安稳的日子,我暂且给不了你,所以你不愿意。”
她知道他误会了,但就算是为了自保吧,她实在答应不了这荒唐的提议。
那日皇后说过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回荡,如果没有一往无前的决心,就不要趟这趟浑水。她问过自己,果真能为他不计生死吗?可惜还不到如此程度。爱慕未满,就不要自我感动,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现在,还是独善其身更好。

第47章 谋反。
所以又被拒绝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少信心,能够一次又一次遭受这样无情的打击。
原本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她愿意留在他身边, 一切的困难他都有办法解决。但她始终不愿松口, 归根结底终究是不喜欢吧!
他慢慢站起身来, 垂着广袖问:“南弦,你可是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就算与我那么亲近过,也完全勾不起你的半分情愫吗?我究竟有哪里不好?你是看不上我这个人,还是忌惮我的处境, 疑心我活不长久, 不能照顾你一辈子?我阿翁的前车之鉴我都知道, 我筹谋了这么久, 绝不会再走他的老路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南弦回身望他,心绪翻涌, 却不知应当怎么回答。
若说喜不喜欢,其实自己还是有些喜欢他的, 只是这喜欢还不至于让她将一切置之度外,陪他在这建康的权力中心浮沉。有时候她也有些闹不清, 为什么他会对她有这样深的执念,难道仅仅是因为九死一生后睁开眼,看见的便是她吗?还是他接连失去至亲之后, 极度地缺乏关爱与安全感,她是唯一一个离他最近的女郎,所以他把依赖误解成了爱, 那样病态地固执己见, 真的是出于对她的喜欢吗?
无法确定, 就不要涉险。南弦平静道:“你没有哪里不好,我也不是看不上你,只是目下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其实与燕家的婚事,你何不考虑考虑,如果真能与他们联姻,你也可以少些辛苦……”
然而他打断了她的规劝,苦笑道:“我神域立于天地之间,从来不需要依靠联姻巩固地位,就算你不愿意接受我,也不要用这种办法辱我、打发我。今日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你的想法我都知道了,我不逼你,但若是还有一丝希望,我也盼着你能到我身边来,不管是因为可怜我,还是其他。”他边说,边向门上挪动步子,临要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南弦,我的一厢情愿在你看来也许是负累,但却是我对这冷透的人世,唯一的一点情感了。你不要这样断然拒绝,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能在朝堂立于不败之地,若那时你还愿意接受我,我照旧会欣喜若狂的。”
他说完不再逗留,决然往大门上去了。他不知道她的目光有没有尾随他,也不知道那目光里有没有带着一丝动容和怜悯,他只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这样还不够,满嘴说着爱她,确实远远做不到护她周全。
走出新宅,忽然像跳出了红尘,他的脑子逐渐变得清明,也开始认同她的话,不该再为儿女情长驻足了,更不该为了短暂的不舍,动摇他的大业。
陈岳屹见他出来,回身打开了车门,抬起一臂供他借力。那沉沉的分量落在他腕上,决绝的嗓音须臾从车舆内响起,“明日替我具一份拜帖,送到侍御史府上。”
陈岳屹抬了抬眼,“侍御史谈万京么?”见车内的人没有再说话,立时明白过来,停滞了一段时间的绸缪,终于重要启动了。忙应了声是,合上车门挥手,护送着马车走出了南尹桥巷。
那厢燕仰祯回到家,冲着春和郡主大发了一通脾气。
夫妇俩一向和睦,成婚十几年,从来没有红过一回脸,甚至春和不曾生养儿子,燕仰祯也没有纳妾,一门心思只守着正室夫人过日子。
这次嗓门提得八丈高,真是吓坏了春和,瞠着一双大眼睛道:“你怕是吃错了药,一回来便大喊大叫,不是疯了,就是想纳妾。”
她擅长倒打一耙,这招以前一直很管用,但这次却失灵了。
燕仰祯气得脸色通红,在地心旋磨叫嚣:“我疯了?我要是真疯了,这会儿就该冲进东长干打砸一顿,然后把大郎请回来评评理,天下哪里有这样不尊重的外祖母!”
春和郡主起先不知道他为什么闹,这下子从他话里听出端倪来,怎么还有她母亲的事?
对于母亲的维护,春和向来是不遗余力,听丈夫说什么不尊重,便抄起桌上的杯盏砸了过去,“你可是要死了吗,什么话都敢说出口!我阿娘哪里对不起你,引得你口出恶言中伤她?今日你必要给我说出个因由来,否则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和离!”
上房乒乒乓乓一顿大闹,吓得所有仆妇与婢女都缩在廊庑上,一个也不敢进去。
燕仰祯朝外一看,窗前全是人头,当即大喝一声:“都给我滚!”
廊上的人一哄而散,但那句“滚”字出口,春和郡主便不干了,认为他是借题发挥,跺着脚道:“滚就滚!好在我也有府邸,不稀罕住你的破屋子!”
她转身便要回房收拾细软,燕仰祯心里虽憋着火,但也不愿意这个时候与妻子发生乱战。那掏出的包袱被他狠狠掷在了地上,他这才把从神域那里听来的消息与她说了,最后质问:“这件事你知不知情?我燕某人的女儿已经到了这样地步,要靠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才能嫁人吗?你那母亲,与宫中的人狼一群狗一伙,把嫡亲的外孙女往火坑里推,还是不是人!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郡公,这江山万代谁做皇帝,干我屁事,想算计我的女儿,就是不行!”
他口无遮拦大喊大叫,这回春和郡主也顾不上制止他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诧异地问:“什么?真有这事?”
燕仰祯没好气道:“真不真,你自去问你母亲就知道了,难道雁还会编造事实诓骗我吗?苍天啊,我这辈子只这一个女儿,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就让人这样糟蹋?沈春和,你要是还在乎呢喃,这就把人给我接回来。倘或换了我去,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得罪了你母亲,就恕我不孝了。”
这番威胁之下,春和郡主也乱了方寸,一面气急败坏地嘀咕:“我这阿娘是怎么了,中了邪不成,怎么会想出这样的馊主意!”一面提着裙裾匆匆跑了出去,边跑边让人备车,一骨碌儿钻进车里,大声地吩咐,“上东长干,快!”
马车一路风驰电掣赶到了大长公主府前,春和郡主很不耐烦,将迎上来的傅母推了个倒仰。她原本就是风风火火的性格,也不讲究什么轻声细语,老远便喊起来:“呢喃,给我收拾东西,回家!”
呢喃这时正坐在廊下与婢女斗草,见阿娘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起身追过去,隔着门听见母亲与外祖母吵了起来,她母亲哭着说:“阿娘,您到底是受了谁的蛊惑,竟这样对待自己的外孙女!”
大长公主看着这不成器的女儿,气不打一处来,“呢喃是我一手带大的,难道我还会害她不成!这门亲事是你们都答应的,如今怎么又反悔起来?”
春和郡主道:“亲事归亲事,没让您用这样的手段!仰祯眼下正在家暴跳如雷,张口闭口日子过不下去了,阿娘,您这回可害苦了我,我要是再不把呢喃带走,连着呢喃都要被断送了。”
大长公主闻言气得脸色铁青,拍案说:“被我断送了……被我断送了?你们这些人,得势一个个欢天喜地,出了点小事便怨天尤人,一辈子没有大出息!”
呢喃惶惶看向身边的婢女,婢女小声道:“娘子进去劝劝吧,别把殿下气坏了。”
呢喃只得迈进门,怯怯唤了声阿娘,“您怎么这样与大母说话……”
春和郡主见女儿愁眉苦脸站在那里,心里顿觉绞痛,忙拽了她道:“听阿娘的话,回去收拾东西,你阿翁让我接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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