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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直恁芬芳(尤四姐)


皇后啧了一声,“我不就是打个比方吗。”
圣上冷哼,“到时候你就是太后,朝政由你把控。”
“不对,我是女流,自问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到时候中都侯才是把持朝政的一把手,他要做摄政王,我也只能答应。”
女人是善于描绘未来的,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惊出了圣上一身冷汗。
圣上带着仓惶的眼神望向她,“烟儿,你说将来的神域,会不会也如中都侯一样?”
皇后想了想道:“小冯翊王的性情,不像中都侯那样狂悖,毕竟年纪尚小,明明可以利用王朝渊做出一番文章来,结果他只是处置了王朝渊,不曾将事态扩大。退一万步,就算他也这样的人,咱们手里捏着孩子,量他不敢造次。”说罢上下打量圣上,“让向娘子给你好好调理,再活个三十年不成问题。三十年后任他江山换代,日月颠倒,你不也管不着了吗……活着才重要。”
所以皇后真是醍醐灌顶,说得人心服口服,也更坚定了他除掉中都侯的决心。
侍御史谈万京不像徐珺,他很愿意与校事府联手。毕竟这顶头上司打从他一入职起就诸多刁难,所以推翻压在头上的大山,是他一心追求的。
从校事府大牢里出来,那股恶臭在在鼻腔里盘桓,他抬手扇了扇,对屠骥道:“能问的都问出来了,这回徐珺那老匹夫是逃不掉了。”
屠骥将手里厚厚的供状交给他,笑道:“明日朝堂上见真章吧。”顿了顿又道,“中都侯的案子,这两日有了新人证,明日可以带上朝堂,当面向陛下指证。”
谈万京有些意外,“能找的人证都已经盘问清楚了,如何还要带上朝堂?监察好手段,看来我还有失察之处啊。”
屠骥笑了笑,“侍御抬举卑职了,卑职也早已挖地三尺寻无可寻,这人证,不是我找来的。”说着压下嗓门,左右望了眼,这才道,“是小冯翊王机缘巧合碰上,人家求他伸冤,他便把人推举给了我。”
谈万京明白过来,追问:“是什么人?和中都侯的案子有牵扯吗?”
屠骥说有,“这样的证人,一个顶十个。待用过了晚饭,卑职带你去见一见人,见过了,侍御便知道了。”
如此这般安排好,到了第二日,更加信心十足。
当然,叫屈是免不了的,徐珺也好,中都侯也好,一个将睦宗搬出来,一个拿骨肉亲情说事,说得声泪俱下,感情极尽渲染。
可正当他们喊冤的时候,少府少监海寄江站了出来,手执笏板长揖下去,“臣深受皇恩,不敢徇私。中都侯夫人生产时,家母与内子都在场,当日发生的种种都是她们亲历,请陛下准许,容家母与内子入朝陈情。”
这下热闹了,中都侯夫人两年前生第三子的时候,还没发生夺爵的事,两家来往尚且如常。那时老定远侯夫人是嫡母,少监娘子是长嫂,中都侯夫人生孩子,必定都在场,没有人比她们更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
至于风水轮流转,到今日反目成仇人家咬你一口,那也是你平时不修德行,不能作为人证不成立的借口。
圣上发了话,宣见海家老夫人与少监娘子。少监娘子搀着婆母登上朝堂,海家老夫人还是一身侯夫人的诰命冠服,原本属于她的国夫人头衔,已经转赐给了老定远侯的妾侍,对与圣上来说,无疑是一场无声的嘲讽。
海家婆媳在堂上跪了下来,海老夫人娓娓说起中都侯夫人产子当日的情景,“起先一切都很平常,但孩子落地抱出来之后,有两个婆子搬了一口大锅进来,锅里不知放了什么物件,拿火一点,便满院子白光。前后算一算,烧了得有一炷香时候,白光冲天,东府城外都能看见。老妪起先还有些害怕,可院内的婆子却笑着安慰,说不要紧,不过杀一杀蚊蝇罢了。后来将孩子安顿好,我们也用了饭,将要回去时,中都侯夫人将我们请进屋内,拐弯抹角说了许多话,意思就是今日所见种种,不要与外人说起。我们是本分人,当时并不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用意,后来听市井中宣扬起来,才明白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但兹事体大,实在不敢议论,这件事便烂在肚子里,一直到今日。”
中都侯听罢,愤懑咆哮起来,“一派胡言!这么要紧的事,为何要当着你们的面来做?这本就说不通,请陛下明鉴。”
少监娘子反唇相讥,“我们是巴陵人,巴陵有个老规矩,孩子落地必要大母接手,才能无病无灾平安长大。你们既要求平安,又要求富贵,于是便让我们入了内院。要说一派胡言,何至于呢,我们是至亲无尽的骨肉啊,原本就是一家子,站出来指证你们,于我们有什么好处?我们只是不愿意助纣为虐,不愿帮着你们蒙蔽陛下,若这也有错,那就请陛下定我们罪吧。”
中都侯听完直瞪眼,那些知道内情的官员们则暗中讥笑不止。
是啊,本来就是至亲的一家人,人家绝口不提与你们有嫌隙,那么提供的证词就比一般人更可信。
中都侯不屈服,高声道:“他们是串通好的,因陛下赐爵海平江,长房丢了爵位,才对我们怀恨在心……”
但这话很不合时宜,一直作壁上观的神域这时才开口,沉声道:“中都侯慎言,陛下赐爵,与你们弄虚作假有什么相干?难道你还要将陛下牵扯其中吗?”
中都侯顿时愣住了,怀恨的目光死死盯住神域,直起身指向他,“是你,一定是你背后推波助澜,支使那些人为你排除异己,为你扫清前路!”
神域脸上淡淡地,没有与他辩驳,只是抱着笏板,调开了视线。
“够了!”上首的圣上一声断喝,喝完,精神也颓唐下来,叹道,“别再攀咬了,长久以来你们的所作所为,朕难道果真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吗?朕是顾念亲情,不愿意伤及武陵公,才将你们的胆子养得如此大,看来是朕错了。既如此,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将中都侯押入大牢,请三省合议后,再行定罪。”说罢调转目光望向徐珺,“徐老,你是三朝老臣,朕本以为你一心为公,没想到竟也藏了这么多的私利。”
徐珺跪在地上,颤声道:“陛下,老臣是冤枉的……”
但话还没说完,就被圣上抬手阻止了,“事到临头,个个都喊冤,莫非那些罗列的罪证都是假的吗?朕知道你思念儿子,你的两个儿子都在校事府,你同去吧,也免了你惦念骨肉的痛苦。”
徐珺闻言,几乎昏死过去,那校事府是什么地方,一旦进去,怕是比死还难受。
总之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中都侯革除了官职和爵位,广平王一脉世代居住的东府城也拆了围墙,家中男女充作官奴官婢,这偌大的一摊家业,说散就散了。
对于中都侯,神域的恨并不深,不过就是小小欺凌,他也没有放在心上,他所在乎的,只有当年死咬先吴王不放的徐珺。
那日午后,他进了校事府,迈进暗无天日的牢房。天气很冷,牢里又阴寒,连条棉被都没有,徐珺那把老骨头蜷缩在角落里,仿佛那样就能抵御严寒。
一个身影出现在栅栏外,背后的火光将人影拉得老长。人影投射在他面前,站住不动了,徐珺迟迟抬起眼,看见小冯翊王,心便往下沉了几分。
“徐老,这里很冷吧?”他似笑非笑道,“但再冷,没有墓室冷,我的两位阿翁躺在棺椁里,都是拜徐老所赐。当年你如此威风,可是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今日啊?”
徐珺的面皮抽了抽,仍是很有骨气,冲他冷冷哼了一声,“我棋差一着,着了你的算计,是我技不如人。”
神域没有与他计较谁的手段高,只道:“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想向徐老讨教。二十年前,先君果真有反意吗,惹得你不依不饶弹劾了他九次。”
说起这个,徐珺的脸色微微一黯,“成王败寇,你死我活,古来就是如此,大王还是年少啊,看不透这个。我只可惜,当初选错了路,若非如此,也不会落得今日这样下场。”
神域听了这番话,心下便都明白了,没有再问什么,从那臭气熏天的牢房里退了出来。
屠骥在一旁跟随着,亦步亦趋地问:“大王打算如何处置这老匹夫?是狠狠用刑,还是干脆要了他的命?”
神域道:“你与徐家兄弟说,他们要想活命,他们的父亲就得死。将他们父子三人关在一间牢房,让他们看着办就是了。”
屠骥心下一哆嗦,惶然抬起眼来。
神域见他愕然,轻牵了下唇角,“怎么?办不到吗?”
“不不不……”屠骥忙摆手,“徐珺这老匹夫假仁假义一辈子,最后让他死在自己的儿子手上,那才是最大的报应。不过……事后徐家两兄弟当真要放了吗?只怕会有后患。”
神域扫了他一眼,“弑父之人,焉能存活于天地间。就算你我答应,老天爷也不答应。”
他说完,负着手从门上出去了,屠骥忙拱手相送。待转回身,见主簿还在那里细琢磨,屠骥拿肘弯杵了他一下,“别愣着了,干活吧!”
主簿忙道是,照着吩咐将徐家父子三人关在了一间牢房里。
那夜,听见里面传出呜呜地,兽一样的嚎哭,他背靠着冰冷的砖墙仰天看,天上圆月当空,满世界白惨惨。
有时候想,父子君臣到底是什么,是不危急性命时,假大空的愿景,一旦铡刀贴在了咽喉上,便什么大义都忘了。徐家父子一定在想,一条命换两条命,买卖不亏吧!
徐珺终于死了,死在了自己儿子手里。校事府对人犯严加拷问,得到的结果是徐家兄弟担心父亲牵连自己,因此合力将他勒毙。如此不忠不孝的人,留着也没用,没过两日,那两兄弟就上了望乡台,追赶他们的父亲去了。
南弦是在宫里听说这个消息的,圣上的病症要慢慢医治,针灸之外又研制了一种膏药,拔毒最好。皇后来探望,他们闲谈那些事的时候,并不避讳南弦也在场。到最后无非笑着吩咐她一声,“听见的话,千万不可外传”,南弦忙应承。但哪里需要她外传,外面早就已经沸沸扬扬了。
她对朝中那些局势,一向不太感兴趣,整日忙于自己的事,也忙于迎接又一年的腊八。
每年到了这个时节,是她行医最忙的时候,很多人急着调理身体,想安心过个好年,便找她诊脉,开膏方。有时候从宫里出来,半路上就被人截下了,好说歹说一定要去家中看诊。逢着客气的,留了茶点还要留晚饭,她好不容易推辞掉,才能趁着华灯初上的时候抽身出来。
这天是廷尉夫人有请,去了东长干一趟。那东长干是贵胄聚集的所在,遍地都是王侯将相的宅邸。南弦从廷尉府出来,穿过小径往直道上去,马车刚出小巷,就听见鹅儿说:“小冯翊王怎么在这里?”
南弦打帘朝外张望,原来这里是晋国大长公主的府邸,门前老大两只石狮子,高高悬挂的四只牛皮灯笼,将檐下照得雪亮。
再仔细看,看见一个娇小的女郎,长得圆脸粉腮,可爱如瓷娃娃一样,缠着神域说:“阿舅,明日是腊八了,边淮列肆有花灯,归善寺的僧人还舍腊八粥呢,你与我一起出门逛逛,好不好?”
神域以前在南弦面前一副乖顺模样,但在面对这小女郎时,换了种连哄带骗的温柔的声气,“腊八朝中不休沐,临近年尾了,度支署还有很多账目要清理,我实在抽不出空来。这样,我明日让人给你送几盏花灯,是城中精妙坊老师傅的手艺,仙娥还会眨眼睛,好不好?”
南弦明白了,那小女郎应当就是燕家的姑娘,听了他的话,一副失望的表情,但也不痴缠,自己退让了一步,“那今年年三十,你与我们一起过吧!我都和大母说好了,阿舅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和我们在一起,一家人才团圆。”
神域说好,“到时候再说。”
燕呢喃不答应,“今日就说准了,不能反悔。”
他们唧唧哝哝说着体己话,南弦放下了窗上的垂帘,吩咐鹅儿,“咱们远远的,挨着边走。”
鹅儿说为什么,“不去与小冯翊王打个招呼吗?”
南弦道:“你这么没眼色,回头罚你去厨房挑绿豆。”
鹅儿委屈地“哦”了声,蹑手蹑脚敲击车辕,挨着直道边沿,悄悄绕了过去。

第40章 我若娶你,你愿意吗?
但要说笨, 鹅儿是真笨,因为天黑看不清,一个轱辘居然陷进了道旁排水的小沟渠里。
顶马一声嘶鸣, 车舆也歪过来, 这下子要神不知鬼不觉是不行了, 反而弄出了好大的动静,鹅儿拽不住马缰,一下子翻进了沟渠里。
门前出了事故,正说话的两个人吃了一惊, 呢喃忙喊起来:“快来人帮忙!”
府门里立刻奔出十来个人, 七手八脚把车扶正, 好在沟渠里没有水, 鹅儿灰头土脸从底下钻出来,看见神域,讪讪叫了声“大王”。
神域脸色一变, “车里是大娘子?”
鹅儿说是,自己也顾不上疼, 赶紧去开车门。
车里的人头发散乱,狼狈不堪。刚才的一颠簸, 从车座上摔到车围子上,又被掰正落回车座上。一番折腾擦破了皮不算,连胳膊都动不了了。
神域着急追问:“怎么样?可伤了哪里?”
南弦拿一只健全的手捋开了脸上散乱的头发, “我的胳膊脱臼了。”
还好医者对自己的伤情最了解,因为天翻地覆那一下,她本能地拿手去撑, 结果一个错位, 胳膊回不来了, 但可以确认,并未伤着骨头。
神域忙让卫官牵马来,“我知道一家正骨患坊,这就送你过去。”
一旁的呢喃见他这么慌乱,十分不解。看看他,又看看车里的人,小声问:“阿舅,这位娘子是谁?你们认识吗?”
神域这才回神,“哦”了声道:“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向娘子。当初我中毒险些保不住性命,是她把我救回来的。”
南弦心道怎么还与人家女郎提起过我?一面腹诽,一面还要与燕呢喃打招呼,尴尬道:“恕我不能行礼。我先前替廷尉夫人看诊,正好路过这里……燕娘子,我早就听说过你,不想今日是这种情境下见面。”
燕呢喃年轻,心性也单纯,笑着说:“实在是意外得很……”边说边往一旁让了让,“向娘子,我们府上有侍医,让他为你看看吧。”
南弦正想说多有打扰,心里是愿意的,毕竟胳膊脱臼了很麻烦,得赶快接回去。
结果还是被神域打断了,他说:“那个患坊坐诊的是女医,接骨的时候方便些,别耽搁了,这就去吧。”
没办法,燕呢喃往后退了几步,看着他翻身上马,不忘叮嘱他一声,“阿舅,说好的,除夕在我们这里过。”
神域随口应了,又道:“夜深了,快回去吧,别着凉。”自己策马在前面引路,领着那辆吱扭作响的马车,往巷口上去了。
坐在车上的南弦听着这声音很担心,唯恐车轴断了,会不会走到半道上车轱辘掉下来。正迟疑的时候,马车停下了,门被打开,神域却钻了进来。
“嗳……”她正想问他干什么,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别动。”他说,话音刚落,托着她的手肘往上一推,脱臼的榫头瞬间便复原了。
南弦纳罕,“你不是说去患坊,有女医吗?”
他皱了下眉,“难道你想兴师动众进大长公主府,惊动里面的人?”
那倒是。
南弦抓握两下,动了动胳膊,发现果真行动如常了,但更大的疑惑浮上心头,“你怎么还会接骨?”
他调转开视线,随口搪塞,“小时候经常脱臼,久病成医了。”
这话显然不真,接骨不像问诊开药,有一套约定俗成的医理。接骨要懂得骨骼的排布,甚至推送的力道都要拿捏得当,这不是多脱几次臼,就能学会的。加上他上回提起广防己,那也不是一般医者知道的,种种迹象下,南弦忽然想起了先前王朝渊的话,他大抵是懂医术的,且早前中蕈毒,或许也是他预先设下的局。
她那样盯着他看,让他有些不自在,勉强笑了笑问:“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南弦伸手拽了他一下,他踉跄着坐到了她身旁,她扬声朝外吩咐:“鹅儿走远一点,我有话要和小冯翊王说。”
鹅儿应了声,乖乖跑出去三丈远,对插着袖子吸着鼻子,兀自嘟囔:“大娘子有好多话要与小冯翊王说啊……”
那厢南弦就着外面的月光望向他,“你说,你到底懂不懂医术,不要骗我,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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