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抚了抚套在手上的暖兜,笑道:“你也是个捧高踩低的,如今人家官职做到了从二品, 你还是瞧不上人家的儿子。”
春和郡主笑了笑,不愿意再提那家的事,唔了声道:“阿娘这里的糕饼铛头可是换人了?做出来的东西可堪一吃了。”
她性情跳脱, 做母亲的最了解。大长公主一辈子只养了一儿一女, 儿子执掌着拱卫建康的上都军, 剩下这个女儿嫁了广陵郡公,因实在疼爱,舍不得让他们到封地去,便请了旨,让他们一直留在建康。春和郡主算是建康贵女中一等一的有福之人,所以即便长到这个年纪,也还能保持一副孩子般纯真的天性。
大长公主拿她没办法,啐道:“整日胡说,我这里的糕点什么时候难以下咽了,你就尽力显摆你家中那两个厨子吧。”
春和郡主闻言讪讪,“好好的,怎么说到厨子身上去了,皇后究竟与您说了什么,您倒是说呀。”
大长公主这才想起来,“被你一打岔,岔出去十万八千里,险些回不来。”复正了正脸色道,“皇后的意思是亲上加亲,眼下有一门亲事很要紧,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春和郡主直发笑,“那郎子是香饽饽不成,劳动皇后费那些心思。”
大长公主无奈地望望她,“你是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啊,整日就知道吃喝玩乐。如今建康城中,谁的亲事最受瞩目,你不知道吗?”
春和郡主一瞬茫然,“谁啊?”忽然灵光一闪,猛地忆起来,“小冯翊王?”
大长公主说可不,“总算你还知道。”
春和郡主却道:“他的亲事,与我们有什么相干,牵扯到呢喃身上做什么……”越想越不对劲,瞪大了眼睛问,“莫不是……要让呢喃配他?”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皇后那里,把褚家的女儿都翻了个遍,我料委实没有合适的,方想起咱们来。我是皇伯魏王血脉,如今虽属旁支,毕竟与先帝是一母所出。咱们这里要是联上了姻,说得糙一些,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结果春和郡主立刻便否决了,“亏她挖空心思,我们呢喃与小冯翊王差着辈分呢!正经论,我是小冯翊王表姐,呢喃该唤他一声阿舅才对。”
大长公主咂了砸嘴,“虽说是这么回事吧……毕竟出了五服,你想汉惠帝还娶了自己嫡亲的外甥女呢,呢喃与他,倒也没什么妨碍。”
春和郡主的脸色堪称精彩,“这么说,将来还要让小冯翊王管我叫岳母?这是什么买卖,弄得我浑身上下不自在。”
大长公主蹙眉道:“你且动动你的脑子,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小冯翊王回朝是为什么,那些宰执们不就盼着他能留后吗。他的儿子,必定要送进宫给皇后抚养,陛下无所出,帝位将来就是那孩子的,你想想,你的外孙能当皇帝,你这大母脸上无光吗?”
话虽这样说,但着实令人彷徨。
春和郡主托住了腮,眼神晃悠着,落在了一旁的女儿身上。
呢喃今年刚满十五,还是个半大孩子,自己当年图轻省,美其名曰让她来给大母作伴,其实是自己懒得教养,推脱责任罢了。但不论怎么样,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把她送进那场浑水里,作为母亲,还是十分不舍的。
可是再打量她,小女郎低着头,脸上红晕浅生,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春和郡主迷惘了,难道孩子自己愿意吗?原来这小小的人儿,竟有那么大的志向?
叹了口气,春和郡主问母亲:“您见过小冯翊王吗?”
“见过啊,呢喃也见过。”大长公主说着,语气里又浮起了怨怼,“你这人,何时能尽尽孝心,陪着你阿娘赴赴宫里的宴?上次小冯翊王回朝,陛下办了家宴,我让人给你传话,你连理都不曾理我。要是那回去了,你不也见上了。”
春和郡主摆了摆手,“我不耐烦应付那些繁文缛节,进去了给这个见礼,给那个打招呼,烦得很。”说罢又来问呢喃,“你也见过小冯翊王了?觉得他怎么样?”
呢喃还年轻,最重视的是第一眼的感觉。那日在长廊上初见他,真是惊为天人。自己嫡亲的舅舅也有几个儿子,早前她以为表兄们都生得一表人才,结果与小冯翊王一比,简直是瓦块放在了珠玉旁,那时她就对他很有好感,毕竟出众的男子谁不喜欢。
于是她一本正经说:“他很好看。”
春和郡主语塞,半晌才道:“真是我亲生的女儿,随我。”
对于女郎来说,好看是正道,好看能弥补一切。好看的穷书生尚且愿意下嫁,何况人家身上还有正经的王爵。
大长公主这头,早就与呢喃恳谈过了,孩子不反对,她才急着把女儿叫来商量。
若说私心,当然是有的,谁也不是圣人。但作为大长公主,也不乏慈悲心肠,想起上次小冯翊王来求她,多少有些怜惜这侄儿,觉得他十分可怜。
长长叹口气,大长公主靠向椅背,与女儿权衡了一番利弊,“这门婚事若成,不单燕家能获利,对小冯翊王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别看他身在高位,身下若是空空,摔下来不过早晚的事。这建康城中高门遍地,但谁家真正有能力护他周全呢,还是与我们联了姻,不说保得高官厚禄,至少命能保住。只要活着,将来何愁没有出头的一日,我是顾念我那早亡的小阿弟啊,只留下这唯一的血脉,不能再让他走上他阿翁的老路了。”
春和郡主怔怔听她母亲说完,要谈气节风骨,自己是很佩服阿娘的,大是大非上从来不出错,这也是大长公主府到如今,还能在建康有一席之地的原因。
自己没什么大局观,阿娘既然这么说,春和郡主便不反对了,望着呢喃道:“你要是愿意,这门亲事便议一议吧。”
大长公主瞥了她一眼,“你不用回去与郎子商量吗?”
春和郡主道:“小事要商量,大事当然我做主。”
这才是建康第一贵女的调性。
大长公主露出了笑脸,“既然如此,那就好好筹谋吧,我打算设个家宴,请小冯翊王来做客。”
春和郡主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犹豫道:“他养父不是刚过世吗,这时候谈婚论嫁,可是不太好啊?”
大长公主却道:“越是这时候,越要谈婚论嫁。他养父临死前留下一封认罪书,对外小冯翊王就该将他认作仇人,还有为仇人服丧的道理吗?”
春和郡主想了想道好,“我不回去了,今日郎子从外埠回来,这时候应该到家了。差个人去知会一声,让他往东长干来,咱们一同见见那孩子,光是好看也不顶用啊,总得看看有没有肚才。”
常年大而化之的人,居然也计较起细枝末节来,大长公主对呢喃道:“你阿娘是作好当岳母的准备了,有模有样考量起郎子来。”
呢喃腼腆地抿唇一笑,想起晚间能见小冯翊王,心下便一阵小鹿乱撞。
“大母……”她挪过来,挨着大长公主的肩头问,“他是长辈,我该管他叫阿舅吧?”
大长公主思忖了下,“不曾定亲之前,你都要管他叫阿舅,这样留了后路,即便不成事,自己也不难堪。”
这里商量定了,便差府里的管事去宫门上托人。小冯翊王在尚书省当值,找个人进去传话,预先约好了,行程不慌张。
神域这头接了消息,说大长公主府设家宴,要宴请他,这不年不节的当口有请,必定是有所图吧!但既然找上门来,就必须应承,便满口答应下来,及到天将暗,带着薄礼登了门。
大长公主府很热闹,春和郡主夫妇及大长公主长子沈沉都在,并未邀请外人,一家子亲戚,倒很有家常的味道。
神域正是需要拓展人脉的时候,原本不易有交集的人,这时候亲兄热弟起来,很遂他的心意。
他客套周旋,沈沉是上都军指挥,燕仰祯所掌的广陵郡是离建康最近的郡县,若是与他们打好交道,日后大有可为。
当然,他长袖善舞,言谈举止在众人看来无可挑剔,就连抬手斟酒,都有一股朗月清风之姿。一桌人闲谈,从边关聊到都城,从朝政聊到民生,他不紧不慢阐述自己的见解,作为朝堂上厮混多年的政客,郎舅两个对他的格局赞赏有加,即便没有亲上加亲这一出,也已经认可了这位自己人。
男人们侃侃而谈,谈得很兴起,这让春和郡主有些着急,拿眼睛一瞪丈夫,燕仰祯立刻会意了,暗中拽了拽大舅哥的衣袍,一时各自都沉默下来。
大长公主方才找到说话的机会,笑道:“你们这些人,下回出去开个酒阁子,再谈论你们的军国大事。今日是家宴,不说些家常话,怎么把朝堂上的那套搬回来了,无趣得很。”
大家便发笑,沈沉记得此次会面的宗旨,推杯换盏一番后问神域:“阿弟的婚事,如今可定下了?”
说起这个,众人的视线都落在神域身上,他心里自是有数的,看来今天要说的,应当就是这件事。
摇了摇头,他说还没有,“近来事多,哪里有心思过问这个。”
春和郡主见缝插针,“你回朝整一年了吧,也该落定婚事了,可遇见了合心意的女郎啊?”
神域赧然笑着,摇了摇头。
大长公主道:“这却不行啊,如今你府上一个至亲都没有,回去也孤零零地,谁操心你的冷热?今日皇后召见我,说了好些话,字里行间很为你担忧……”说着又唤了声雁还,“我有个现成的人选,你可要考虑考虑?”
神域迟疑了下,垂首道:“我养父刚过世不多久,他毕竟抚养了我十九年,现在就来议亲,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里尚且带着哀致的味道,这让在座的各位心凉了半截。但大长公主仍不放弃,放下银箸道:“我很明白你的心意,确实立时说定亲,很不合时宜。但你眼下境况,亲事终归不能回避,不如先说合上,过礼事宜,可以等到明年三月再办。”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燕仰祯频频点头附和:“很是、很是。”
神域似乎也动容,转变了态度道:“那就劳烦姑母吧,不知是哪家女郎,让我高攀。”
席上的四个人交换了下眼色,春和郡主下意识挺了挺腰,坐得笔直。燕仰祯也持重起来,那将要以老岳丈自居的模样,很有些滑稽。
大长公主淡淡笑了笑,“皇后殿下的意思,是我家呢喃。”
这话说完,便见神域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即便他早就料到了,必要的情绪还是得配合一下。
他慌张又尴尬,“呢喃……她是阿姐的女儿啊。”
春和郡主适时提醒了一下,“我是你表姐,呢喃已经出五服了。”
大长公主说正是,“我嫁入沈家,生春和,春和嫁入燕家,生呢喃,若走得近,还算是亲戚,若走得不近,大街上迎面遇上也不相识。皇后的这个主意,说实话我初听也觉得荒唐,但细想之下,倒未必不可行。雁还,你是极聪明的人,前阵子的事之所以闹起来,终究还是因你根基太弱的缘故。这建康城内,看着是家家自立门户,但私底下关系错综复杂,随便拎出两家,保不定都沾着亲。你是你阿翁留下的唯一骨血,我这做姑母的自然要顾念你,将来见了你阿翁,也好向他交代。”
神域听了她的话,沉默良久,半晌才缓缓点头,“我明白姑母的苦心,但……心里着实迈不过这道坎。”
“这有什么。”大长公主笑着说,“呢喃是个乖顺的孩子,不说立刻结亲,两个人先熟悉熟悉,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这场宴席是长辈之间的宴席,呢喃并没有参加,躲在屏风后悄悄探听着。小冯翊王的反应如她预料的一样,起先是有些难以接受,后来似乎慢慢转变了态度。她努力伸长耳朵,听见他终于松了口,“那就依姑母的意思,容我先与她谈一谈吧。”
小女郎的心直蹦起来,回头朝身后的婢女挤眼睛。婢女也欢欣雀跃,压着嗓门道:“他要与娘子谈一谈呢!”
谈什么,不知道,但有机会面对面说上话,已经让她心花怒放了。
呢喃唯恐婢女动静太大,被人发现,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主仆俩蹑手蹑脚退到廊上,婢女比她还高兴,抚掌道:“娘子,你说小冯翊王会与你说什么?会不会说一些亲近的话,再邀你出去逛夜市?”
呢喃的心砰砰跳,做出端庄的样子,矜持道:“人家是君子,岂会那么失礼啊。”
花厅里宴席未散,她赶紧回卧房重新收拾了一下,补上一层粉,再加点口脂。不多会儿前面传话进来了,说让小娘子出面,代为送客。
她立刻提着裙子往前去,将要出月洞门的时候放缓步子,匀了匀气息,好歹不能让人看出她的急切。
远远看见人了,小冯翊王穿着青骊的袍服,肩背上的暗金刺绣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片跳跃的细闪。
他眉目温和,专注地望着她一步步走来,呢喃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就此登上了他人生的舞台,仅仅这一小段的距离,连往后余生都想好了。
但小女郎甚为腼腆,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唤了声“阿舅”。
神域客气还礼,看着这女郎,实在分不清她和允慈有什么区别。
在他心里,世上的女子分为两类,一类是南弦,一类是不相干的局外人。他虽然想通过她这层关系笼络住沈沉和燕仰祯,但并不打算利用她的感情。
放缓了语调,他耐着性子道:“先前席上,姑母与我说了那件事,不知你是怎么看的?”
呢喃很紧张,结结巴巴道:“我是……是闺阁女郎,一切听凭长辈做主。”
神域笑起来,檐下弦月倒映在他眼眸,他的笑容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打趣道:“我也是长辈,你可要听我的话?”
他很随和,呢喃便不紧张了,赧然道是,“不知阿舅是怎么想的?”
他对掖着袖子,十分郑重地说:“我虽只比你大四岁,但你我隔着辈分。姑母的意思,我不能违逆,好在暂且不用下定,也不必太过惊慌。”说罢又问她,“你可知道我现在的处境?”
呢喃点了点头,嘴上不便说,心里明白他是全建康所有女郎的向往。
他也不掩饰,笑道:“你还是孩子,我心里拿你当外甥女看待,但借着这个由头,可以清净几个月。”
呢喃听后有些失望,但出身显赫的女郎,有的是执拗的底气,冲口道:“大母说明年春日才过礼,阿舅何不再想想?万一到了那时,忽然想通了呢。”
小女郎很勇敢,就算脸色酡红,眼神却不避让。这样……其实正应了神域的盘算,有这四五个月时间,足够与沈沉、燕仰祯建立良好的关系了。
“也罢,那就再想想。”他笑着说,“咱们以甥舅相处,来往没有避忌,但不以定亲为目的。我在建康孤寂得很,与你们走动才像找到了家,千万不要因这件事,坏了彼此间的亲情。”
他说得很实在,小小的女郎便觉得心疼,心想君子果真是君子,没有为了攀交,就不负责任胡乱答应。
越是这样,她就越敬重他,先论甥舅,也不排除定亲的可能。反正自己还年轻,等得起,能在这个年纪遇见惊艳一生的人,已经是姻缘上上签了。
南弦一大早起身, 讶然发现一夜入冬了。
站在檐下看,院子里的草木被北风吹得零落,呼出一口气, 在眼前凝结成了浓密的云雾。她搓着手, 畅快地跺了跺脚, “天是真凉了啊,快拿我的围脖来,冷风直往脖子里钻呢。”
橘井忙把她御寒的物件都取来,又塞了个手炉进她怀里, 絮叨着:“今日还要进宫, 那些贵人娘子们怕是冷得起不来吧!”
可就算贵人们起不来, 她也还是得办正事, 反正推脱不了,不如及早出发。于是收拾停当,让鹅儿赶车出门, 如今校事府没有了王朝渊,她再也不用担心忽然蹦出几个生兵, 把她押进校事府去了,可以不必绕路, 直接上朱雀航。
一路到了右御门前,再穿过几重宫门便进了内苑,先上皇后宫中请平安脉, 皇后脉象平和,血气也充盈,这段时间的调理颇为有用。
皇后预先与她约好了, “今日你就在我宫里, 一会儿陛下要过含章殿来。他最近不知怎么回事, 总有些盗汗,膝盖上也莫名疼痛,叫太医院的人看了,说是有风湿,但吃了几日药,一点疗效也不见。”
南弦不由忐忑,“我不曾给陛下诊治过,唯恐有错漏。”
皇后经过几个月相处,已经十分信得过她的医术了,宽慰道:“陛下不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吗,如寻常给我看诊一样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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