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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直恁芬芳(尤四姐)


养父喜欢喝茶,家里的靳门黄团饮到最后发涩,他好像不太喜欢。神域下值后特意绕到归善寺旁的茶庄,买了正当时的顾渚紫笋和阳羡茶,带回来给他尝尝。
可不知怎么,进门后心总是悬着,问门房,今日老家主有没有出来走动,门房说没有,“一整天都不曾见过老家主。”
他没有再耽搁,快步往后院去,老远就看见几个婢女在廊子上侍弄花草,便责问:“怎么不在里面伺候?”
他素来有威严,婢女对他很畏惧,行了礼退到一旁,惴惴道:“老家主说乏累得很,要睡一会儿,把我们都轰出来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他忙推门进去,里间帘幔低垂着,透过光,隐约能看见床上躺着的人。
“阿翁。”他小心翼翼唤,“我买了新茶回来,请阿翁共品。”
可惜床上的人并不应他。
满室的空气忽然像冻住了,他能听见自己仓皇的心跳,一声声震耳欲聋。
“阿翁……”
他扔下茶盒,跌跌撞撞跑过去,到了床前才发现床上的人脸色铁青,忙去抓他的手,那手已经僵了,凉了。
床边的小几上,一盆君子兰开得正热烈,花盆边平整放着一张画押好的认罪文书,拿阿娘生前用过的胭脂盒,镇在一角。

皇后看着银针扎进穴位, 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说起针灸,最是让人害怕,虽说扎得不算深, 但那种或酸或胀或麻的感觉, 简直比受刑还要难受。
南弦收回手, 笑着对皇后道:“殿下近来脸色红润了许多,殿下自己可发现了?”
皇后朗声笑道:“正是呢。那日孙长御说内造处又出了几种新胭脂,要拿来让我试,结果擦上之后, 颧骨红得像喝醉了酒一般。想来是自己的脸色不错, 用不上那些东西, 哎呀, 还是天质自然最顺眼,我何必像云氏那样,日日花红柳绿。”
天家也诚如寻常人家, 皇后的地位固然尊崇,丈夫妾室太多, 总有令正妻不满的时候。皇后看后宫那些妇人,这个心机深沉, 那个矫揉造作,看来看去也不曾发现一个顺眼的。倒是这小小的医女,说话行事都让人如沐春风, 因此几番接触下来,格外地中意她。
“向娘子今年多大?可曾许配人家?”皇后倚在圈椅里问。阳光照在她身上,周身都泛着温暖。
南弦如今是心如止水, 也因经常被问起, 回答起这种问题来, 没有什么困难。
“回殿下,不曾许人家。”她在杌子上微微倾了倾身,“家中爷娘接连过世,这几年一直服孝,尚来不及议亲呢。”
皇后“哦“了声,言语有些怅然,“我想起来了,向副使仙游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怎么家中母亲也不在了吗?唉,人生总有不如意啊,难为娘子了,失了怙恃,自己持家多辛苦。”说罢又打趣,“待我回头问问,有没有好人家,能与向娘子说个大媒。”
上了点年纪的贵妇,又没个儿子孙子可以操心,日日守着荣华富贵,唯一的乐趣就是探听那些家长里短,顺带牵线搭桥为人做媒。
南弦自然不能扫兴,含笑敷衍:“那就多谢殿下了,哪日真有了合适的郎君,我便与那位自称竹马的旧友说,我已经有人家了。”
短短几句话,所含的内容丰盛。她是个有玲珑心肝的姑娘,不用回绝皇后,就让她知道自己是有人惦记的,不必那样热心帮着筹谋了。
皇后讶然,“竟是有个厚脸皮的竹马啊?”想了想道也是,“你这么好的女郎,岂能没人等候,除非这建康城的儿郎都瞎了眼。”
含章殿内的岁月宁静,她们这里温言絮语说话,长案前的博山炉里轻烟袅袅,把这偌大的空间,厚厚晕染上了一层浓梅香。
该醒针了,南弦刚抬手,皇后不由一哆嗦,还没碰上,就“哎哟”了声。
南弦失笑,“殿下这么怕吗?其实不怎么疼呀。”
皇后难为情地摆了下手,“别提了,以前并不害怕针灸,都怪大长秋不知哪里弄了个所谓的神医来,下手一扎我脚上穴位,整条腿犹如被雷劈了一般,脚趾头都麻起来。自那以后就不成了,看见明晃晃的针尖,心头就砰砰作跳。”
南弦垂手触碰银针,“我这样手法,殿下疼吗?”
皇后笑着说不疼,“还是女孩子更仔细,有了你啊,就不必再让太医局那些人进来了。总是男子面前,有些话开不了口,譬如一些内情,怎么与外人说呢。”
南弦道:“殿下在医者面前不必隐瞒,只有据实说了,大夫才好对症下药。”
皇后闻言,偏身掩住了嘴,压声道:“你这育麟方,试过之后很有疗效,我的隐疾倒是祛除了,只是陛下……那事上似有些力不从心,看来还需调理调理才好。”
南弦虽然没有出阁,但那种道理懂得多,也听得多,所以并不显得腼腆畏缩,斟酌了下道:“我入宫之前,曾有幸替陛下诊过一回脉,殿下面前我也不讳言,左右是入房太甚,宗筋弛纵之症。但陛下身体,一向由太医局经手调理,我是女医,只能为宫中娘子们坐诊,怕是不能瞻仰天颜。”
皇后却很开明,“只要医术精湛,不管男医女医都可试试。陛下往日确实由太医局调理身体,结果调理了这些年,半点也未见好。那些太医处处谨慎,药不敢下重,针不敢扎深,只求自保,还论什么治病救人。”说着想起来,转头问孙长御,“今日可是初一,陛下要来用膳吧?你去式乾殿看看,陛下公务忙完没有,忙完了就请过来,正好让向娘子诊个脉。”
孙长御道是,领命出去了。南弦又与皇后聊起了种玉方,那种方子是专用于补肾养精的,当归要用酒洗,白芍要用酒炒,山萸肉还得蒸熟,总之预备起来十分麻烦。
皇后是世上第一富贵闲人,她说不麻烦,“倘或有用,我与长御亲自动手,在宫中架口锅,要多少有多少。”
正说笑,见出去不久的长御又匆匆回来了,脚下走得很急,进了殿门道:“陛下暂且恐怕来不成了,外面有要事。”
皇后不解,“外面有要事?外面的事何须陛下过问?”
长御道:“是冯翊王府的事。小冯翊王的养父死了,如今小冯翊王正大闹,要问校事府的罪过呢。”
南弦听得一惊,手上的医书也落在了地上。
她失态,皇后诧异地望向她,她忙整了整心绪解释:“小冯翊王的养父先前病重,是我与家兄医治的。照理说病情已经可控了,怎么忽然就过世了呢。”
长御这才上前细说,“传闻是自尽的,死前留下了一封认罪文书,说当年恋慕小冯翊王生母,使了不堪的手段,才把人骗走的。先冯翊王彼时处境正危急,遭人背叛心灰意冷,最后自绝于别业,并非是违抗睦宗的政令。”
皇后脸上神色茫然,半晌才悟过来,“哦,原来是这样吗……”
但其中内情,南弦却已经了然了。唐公是知道神域被逼入穷巷,仅凭自己的力量难以脱困,这才想出这个办法,将一切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
带走神域的母亲是他之过,那么先冯翊王就洗清了暗自筹谋的罪责。遭受爱人与门客的背叛,连自刎都变得顺理成章,校事府千辛万苦织好的大网,仅靠这一招便分崩离析了。
只是代价太大,又赔进了一条人命,明明他的身体越来越好了,明明还可以活很久的……
南弦忍不住难过,上一辈的云天高谊震动人心,唐公之爱子,连命都可以豁出去啊。
然而自己尚在宫里,情绪也不便外露,听过了消息便对皇后道:“陛下既然有要事,想必暂时是来不了了。我再去一趟秦修华宫里,看看秦娘子的唇风是否痊愈了。”
皇后前几日就听说了朝堂上有人上奏疏,弹劾先冯翊王的事,今天的峰回路转也让她有些回不过神来,南弦这样回禀,她随口就应了。
小宫婢领着她退出含章殿,还未走远,隐约听见皇后与孙长御抱怨:“前几日大长公主来求情,陛下搬出先帝,一口回绝了。如今可好,被人釜底抽薪,脸面是顾不成了……”
所以政权的中心,个个都心明眼亮,有时候和稀泥,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南弦心情沉重,脑子里茫茫地,也不知是怎么走到秦修华宫里的。
秦修华呢,是个多灾多难的体质,倒霉全在这张脸上,唇风刚好,脸上又起了痤疮,下颌还长了个蚕豆大小的火疖子。见了她就像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呼号着:“向娘子快帮我治治吧,这两日我愁得饭都吃不下,头发也掉了一大把。”
南弦只得耐下性子,开了黑牵牛、零陵香、甘松、白芷等,化成一个方剂,仔细叮嘱着:“研成细沫,洗完脸蘸药擦。人之气血,得香则行,这方子能化湿和中,排脓消肿。”
秦修华很高兴,俨然重获了活命的机会,让人取一身上好的芙蓉锦来,无论如何要赠给她。
南弦推辞,笑着说:“娘子别客气,我为贵人们诊治,宫中是发我俸禄的。”
秦修华道:“俸禄是俸禄,我的赏赐是我的赏赐,这原本不是什么稀罕物事,给娘子做身衣裳穿而已。你帮了我大忙,难道还当不得?”
南弦只好收下,欠身一再谢过,方从宫中退出来。
车马在建春门外等着,橘井见她迈出宫门,忙迎上来给她披上斗篷,搓着手道:“天一下子就凉了,婢子在外面站了会儿,小腿肚都冻得转筋呢。”
可南弦没有应她,把秦修华赏的缎子递给她,半晌才道:“小冯翊王的养父过世了。”
橘井和鹅儿都吓了一跳,愕然道:“怎么会呢,不是说已经好多了吗。”
南弦叹了口气,“是自尽的。”
橘井和鹅儿对视了一眼,都沉默下来。
南弦向百官府舍方向张望,自上回王朝渊派人半路把她劫进校事府后,她就避免从宣阳门进出了。不上御道,好像更安全一些,宁愿绕道走,也不去触那个霉头。
今日却要旧路重走了,听说神域要问校事府的罪,说不定能够见到他。自己实在帮不上什么忙,远远看一眼,心里也安定一些。
“上御道。”她吩咐鹅儿。
鹅儿应了声“好嘞”,等她们坐稳之后甩起马鞭,驱车兜了个大圈子,从朱雀航往北,一直驾到了校事府对面的小巷里。
校事府内看来乱了,门上的人交头接耳,伸着脖子往里探看,却不敢迈进一步。身着金甲的王府卫官将庭院都围了起来,为首的校尉手里执刀,一个生兵走得近了些,一刀脊从天而降,把人拍得趴进了尘土里。
没有叫嚣,没有拼杀,局面已经被王府卫官稳住了,一切正悄然进行。南弦从车上下来,远远站着观望,不多会儿就见里面架出三个人,衣衫脏污褴褛,伤痕累累。正揣测是些什么人,忽然看见神域从门内出来,一身黑色的袍服,外面罩着皂纱,那脸色阴沉,再不像平时了,让人望之生畏。
南弦脚下挪了挪,没敢上前,但他发现她了,一双雾霭沉沉的眼睛扫视过来,目光森冷,漠然如见了陌生人一样。很快便翻身上马,带着劫出来的三个人,往止车门方向去了。
橘井攥着袖子喃喃:“小冯翊王看着真吓人。”
南弦却能体会他的心情,世间唯一的至亲也死了,这个时候,谁能有好脸色。
“回家吧。”她恻然道,一步三回头登上了马车。
到家时,识谙也回来了,低着头坐在圈椅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来,启唇告诉她:“唐公过世了。”
南弦点了点头,“我已经听说了,说是临走之前写了认罪文书,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罪责。”
识谙沉默了良久,半晌才道:“朝中正因前事争执不下,据说要定先冯翊王的罪,要在墓前申斥,简直荒唐。”
正因这种荒唐,逼得人不得不应对。唐隋痛苦一生,忍辱负重一生,到了最后是这样下场,细想起来简直够得上一大悲哭。
南弦悄悄拭了泪,问识谙:“我们可要往清溪去一趟?小冯翊王怕是不能操持后事,我们去了,尚可以帮上一点忙。”
然而识谙摇头,“还不是时候。看样子这件事没那么轻易罢休,必定会闹上朝堂。是是非非,总得有个论断,尘埃落定了再去吧,现在不能添乱。”
他料得没错,神域转头就把唐家长房家主和两位族中耆老,一并送进了尚书省。
尚书省在朝堂正殿之南,两边房舍巍峨耸立,中间是上朝必经的通道,供百官通行。尚书省内有宰执,有各部的高官,当他领着那几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人进来时,温迎等人都惊呆了。但他脸上没有愤恨,甚至语调都没有半分起伏,拱起手对众人道:“校事监察王朝渊,意欲构陷先君,将唐家族老秘密从湖州押解进京,扣在校事府内屈打成招。现在我将人证都带来了,请诸公为我见证,求陛下还先君清白。”
是啊,不能为养父伸冤,但能借着亡父的名头,打得王朝渊再无翻身之日。这是养父拿命换来的机会,他就是忍得肝肠寸断,也要铲除这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宰执们自然是全力站在先冯翊王这边的,正苦于无法令圣上改变心意,突然这么好的时机送上门来,一定不能错过。
于是尚书省前的金鼓被敲响了,鼓声阵阵,响彻整个显阳宫。原本上朝只在晨间,但金鼓一响,不论何时,君王都得放下手上事务即刻视朝,这是本朝太、祖定下的规矩。
朝堂成了公堂,人证被带上来,三位六七十岁的老人匍匐在地,声泪俱下,“我等只是寻常百姓,在乡野间本分度日。七日前,校事府将我等从湖州押至上京,逼我们统一口径,说阖家都知道先冯翊王托孤,阖家都将小冯翊王奉若上宾。我等虽是草民,但辨是非,知廉耻,不从,那些衙役就捶打我们,打得我们皮开肉绽,筋骨尽断,有伤为证,请陛下明断。”
一时朝堂上哭声震天,那高擎的手指粗壮看不出本来面目,御座上的帝王不由蹙眉,沉声责问:“校事府的人呢?是谁容许动用这等酷刑的?”
朝堂外的王朝渊汗如雨下,听见圣上传召,立时垂手迈进了殿门。
没有给他辩白的机会,温迎向上道:“当年的祸首写下了认罪书,已经送予陛下过目了,事情经过一清二楚,那么先冯翊王议罪一事,应当有个了结了。”说罢转头望徐珺,“徐老,你误解了先冯翊王二十年,如今水落石出,可觉得羞愧啊?”
徐珺却站得笔直,大声道:“唐隋是先冯翊王门客,二十年前能临危受命,二十年后亦能舍身成仁。一张认罪文书,死无对证,同平章事若是称此为水落石出,未免儿戏了。”
一旁的枢密使早就看不惯徐珺的做派,抱着笏板道:“一条人命是儿戏,认罪文书是儿戏,徐老妄加揣测一意孤行,就不是儿戏了?你既然言之凿凿,那么当年先冯翊王托孤,你可是亲眼所见?有什么凭证一口咬定,是先冯翊王偷藏了血脉?若果当真有理有据,就不会把唐家人抓到建康,打得伤痕累累了。臣实在是不明白,先冯翊王分明是先帝手足,徐老却执意要将他论罪,难道是先冯翊王哪里得罪过你,让你耿耿于怀,伺机报私怨吗?”
徐珺被他一番诘责,气得面红耳赤,“臣是三朝元老,一心为睦宗、为肃宗,也为陛下,与先冯翊王能有什么私怨?”
这里正吵得不可开交,殿外有人披发跣足迈了进来。
卸下冠服,一身素白的神域入殿,深深伏拜了下去,“臣羞愧,无颜立于朝堂之上。臣先君受人蒙蔽,抱屈枉死,如今又因校事府构陷,名节堕于深渊,臣身为人子,大不孝。臣养父,诓骗臣二十年,臣认贼作父从未对其有过半分怀疑,愧对先君,愧对先慈,万死不能赎其罪。臣祈陛下,将臣的王爵革除,贬为庶民。臣发愿为先君守墓,终身不再踏足建康一步,请陛下应允。”
这样一来,事情可就闹大了,不光宰执们无措,连圣上都有些难以招架。
为什么要让他认祖归宗,说到底就是为了延续神氏的香火。现在出了这一连串的事,他自请守陵,那就是终身不娶,也别指望有什么后代来过继给圣上了。
神家的帝位本来就与他无关,谁爱当皇帝谁当,事到临头,最看不开的是圣上。
当初睦宗挑选嗣子,先帝与广平王也曾明争暗斗,但凡有一点办法,他绝不愿意从中都侯的儿子里挑选太子。这种心态属实很矛盾,既有所求,又处处嫉妒防备。打压先冯翊王,使先帝基业万年一统,曾经是圣上的私心与小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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