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勤俭持家之外,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学会的最基础的事,就是互相体谅。
这种程度的谎言而已。
她听了太多次。
他们很爱她。
但也会骗她。
“你妈不是不要你,她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只要你好好吃饭,乖乖长大,她就会回来。”
“循循,你好好读书,考了第一,爸爸就回家过年。”
“那烤鸡看着好吃,其实没有烤红薯香,真的,奶奶不骗你。”
“……”
甚至到最后都在骗她。
“循循,别怕。奶奶会陪你长大的,看着你念大学、毕业、出嫁,奶奶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她自己其实也一样,从小就很会撒谎。
说米饭里掺了便宜的玉米粒更香。
说自己最爱吃的就是鸡骨头。
说昼山的夜晚不可怕,地下室的冬天一点都不冷。
甚至奶奶临终前都不知道她被开除了,还以为她的宝贝孙女要参加高考了。
整天为她祈祷。
谎言实在太常见了。
有时候是抵御痛苦的唯一途径。
现实太残酷,他们没法圆满,只能用一个又一个圆不了的谎,让对方安心,让自己安心。
她早就习惯了,现在的不开心,也并不是因为他的隐瞒。
在物质极度匮乏中长大的孩子,没有资格维持这样的精神洁癖。
可此时此刻,被他这样严阵以待,林循忽然觉得,人是会变的。
变得越来越娇气,越来越任性。
任性到,想步步试探,看他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林循慢悠悠地抽回手,抹了抹他看不到的微红眼眶,语气却调侃:“哪有你这样的犯人?自己给自己定了惩罚的上限,那我还审判什么?”
“……”
沈郁僵住片刻。
她永远能用最轻快的语气说最狠的话。
高中那会儿,林循这么嘲讽班里欺负程孟的男生时,沈郁听着只觉得这姑娘逻辑清晰、干脆利落,骂得没毛病。
却从没想过,这招式有一天能落他头上。
她的话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
沈郁的心脏直往下坠,太阳穴跟着紧绷。
明明上午在寻语开会时,投资商让了两成利润,临走前骂他年纪轻轻巧舌如簧、不讲商徳。
此刻却像是被人卡住了咽喉,半句有逻辑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只能绷着脊背,硬声道:“证都领了,章也盖了,这点是底线,其他的都好谈。”
林循盯着他僵硬的面孔,又摁了摁酸痛的眼眶。
她忍住了哭腔,不咸不淡地“哦”了声:“那又如何?”
她壮着胆子,变本加厉。
“我能因为欢喜而闪婚,也能因为不乐意而闪离,一张纸而已,从来不是什么原则,你能拿我怎么样?”
她的语气半点玩笑意味都没有。
一字一句说完,眼前的人忽地静了片刻,整个人像根就要绷断的弓弦。
他面上所有情绪都收了起来,不知道消化了多久,修长手指再一次探过来,想牵她的手,却又落空。
那双漂亮得如同浅色玻璃珠般的眸子空落落“盯”着自己的指尖。
有些茫然。
林循强忍着喉管处的哽咽,在暮色里静静盯着他。
肆无忌惮地看着他挣扎。
直到很久后,他哑着嗓子开口。
“我七岁那年,父亲开始教我如何在生意场上与人谈判。”
“他说无论情况多坏,威逼利诱也好,使手段也罢,千万别走到恳求那步。说出那个字,就意味着丢掉所有主动权、落尽下风,事情也照样办不成。”
“但他没教我,感情上怎么谈判。或者说,他自己都不明白。”
太阳落入了江流尽头。
他的侧脸隐在朦胧黑暗里。
室内的光和影逐渐融为一体。
尖锐的喉结艰难上下滚动着,他的手轻轻遮住她的眼,不让她看他风度尽失的表情。
林循下意识闭了眼。
下一秒,黑暗里传来他哑涩的声音。
“郑重跟你道个歉,是我的问题,是我没处理好,是我私心太过,用卑劣的谎言靠近你——”
“——别离开我,恳求你。”
千万人吹捧的神仙嗓,坠入了俗世里,裹满了沙石,粗砺又狼狈。
林循的心脏被碾出了细细的血口。
眼底终于涌出了无声的泪,无法再控制,无法再试探。
一室窒闷里,沈郁第三次无望地伸手,牵她。
却猝不及防地,牵到了她的手。
他五指一根根缠住她,不肯再放开。
没等到反抗,又得寸进尺地去抱她,吻她潮湿的脸颊。
“怎么哭了。”
他的声音很哑,想要趁热打铁多说几句,却又心疼她,“这么为难么?”
“没。”
林循任他吻着她眼睛,缓了缓情绪,坦白道,“沈郁,我是想过分开来着,在来这里的路上。不过不是因为你骗了我。”
沈郁停下动作,俊秀的鼻尖抵着她下巴:“那是因为什么?你肯说就行,我都改。”
林循攥紧手心,又松开。
如此好几次,挣扎着,不安着。
良久后,她闭了眼,脸颊贴在他肩头,把灵魂最深处的阴暗面摊开在他面前:“跟你没关系。”
“我记得很清楚,”她的声音哑哑的,手指不安地抠弄着手背上的纹身,“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开学那天在一中校门口,你买走了摊位上所有的冰粉。”
“当时我好庆幸,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早点收工去学校,不会遇到未来的同学……后来,在教室里见到你第一眼,我就担心,你是否认出了我。”
沈郁的双手按在她后背,是收紧的姿态。
语气却没什么情绪:“然后呢?”
“然后,过了好几天,你似乎一点都不记得我了,我才终于松了口气。”
林循继续说着,慢慢掀开时光的角落,窥视着那个几乎被她遗忘的、格格不入的女孩子,单薄的影子。
“开学后,班主任要求大家都穿校服,我一边附和着孟孟和其他女生们的抗议,一边内心暗喜着。因为统一的制服,能藏起我的另类。”
“还有高二,你跟我一起在教室里吃午饭,我甚至……”
林循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将头颅埋下去,耳朵红得厉害,“我甚至,极其短暂地庆幸过,你看不见我餐盘里的剩饭剩菜。”
林循的声音在发抖。
十几岁大山里走出来的女孩子,花了很多时间去消化那些负面情绪。
她一次次告诉自己,她没时间敏感,没时间矫情,没时间去顾及不能吃也不能穿的自尊心。
她要做的,就是在这个陌生的都市活下去,支撑到找到爸爸为止。
然后一家三口回青原。
至于体不体面的,又有什么要紧?
可她没能做到。
可能是人性如此吧,在一堆光鲜亮丽、衣食无忧的同龄人里,她没办法不去比较,没办法当真像表面上那样洒脱。
窗外的落雪停了,无人打理的壁炉也渐渐熄灭。
最后一簇花火炸裂后,世界开始陷入安静。
沈郁没有接茬。
他看不到她如今的模样。
也从未留意过她十五岁的时候,是不是每次见到他都在小心翼翼地揣测他有没有认出她,有没有同别人说她家很贫困,在校门口摆摊为生。
他绷着下颚,听她匀了匀气息,继续说。
“被一中开除后,打工求生的那年,我见到了很多像我一样在大城市里挣扎的人。也或许是过了最敏感的青春期,我的心态慢慢平和坦然了一些,但谈感情还是没办法。”
林循想起自己忙碌又痛苦的大学时代。
“大二的时候,有个同系的学长追我。我们一起合作过项目,他性格也不错……有一天,他约我吃饭来着。”
沈郁听到这,忽然弯起嘴角,有耐心地问她:“那你去了吗?”
林循视线落在他带了弧度的唇角。
在心里喟叹,这人怎么长得这么完美,笑起来也好看。
他轻松的语气,让她觉得这些陈述也没那么沉甸甸了。
她弓了背,把湿润眼睛藏进他掌心里,也跟着笑起来:“去了。结账的时候才知道,那顿饭居然要五百块,我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学长说他来付,我不肯,执拗地付了一半……后来他第二次约我,我找了个借口,拒绝了。”
“我知道自己很别扭,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循咬了咬唇,逼着自己说下去。
“之前在你面前,我一直以为,我是帮助你走出困境的那个人,你也反馈给我最好的嗓音,我觉得我们是平等的。”
“所以……所以我明目张胆地觊觎你,坦白对你的喜欢,跟你告白,甚至向你求婚——”
她颤抖的自白,终于被他沉着嗓音打断。
“——那现在呢?”
他将她拉起,重新摁回怀里,轻抚着她不住打颤的脊背。
“现在觉得不平等了吗?”
“是,不平等了。”
林循窝在他胸口,把淌出来的眼泪蹭在他锁骨上:“你听清楚了么?这就是我,清高又自卑,狭隘又逼着自己坦荡。但没办法,我改不了,这就是我为人处世的办法,我靠着这些守住了自己。我知道一个从小就自信大方的人该是什么样,但我做不到。”
从来都做不到。
抵御贫穷、维持体面需要拼尽全力。
抵御诱惑更需要。
今天有学长请的五百块的午餐。
明天就有服装厂的老板,居高临下地说,月供几万块包-养她。
导师花十万块买断她的毕业设计,以为是对她的恩赐。
南电门口,每天都有来物色女学生的富豪,只要她肯点头,都不用毕业就能被包装得光鲜,送进沉沉浮浮的名利场。
但她不是没有家教的小孩。
她父亲千里迢迢到这里打工,她奶奶昼夜难眠地赚着辛苦钱,不是为了送她去那样的地方。
他们对她寄予厚望。
所以他们的孩子,一直高傲地挺直着脊背,不愿让他们在黄泉之下被人戳着脊梁骨谩骂。
却也在骨髓深处,烙印下了这些根深蒂固的坏毛病。
越清高就越自卑。
不肯求人,不肯亏欠,生怕自己因为还不起而丧尽主动权。
“所以,我一整个中午都在想着跟你分开,躲回我自己的舒适圈里。但我后来改变主意了。”
林循渐渐抿了唇,“刚刚我在路上遇到了你,却故意装作没看见,冷眼旁观着,让你在风雪里等了十五分钟……想问你一下,你干嘛不进保安亭等我?”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的声音单薄得不成线:“我看不到你,怕你也看不到我。”
“我就知道是这样。”
林循伸手去摸他的眉毛,“我就知道。”
包括后来她自私的试探后,那声她怎么都想不到的恳求。
丧尽主动权的,从来不是她一个人。
“你怎么会这么爱我呢。”
林循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所以我改变主意了。沈郁,你朝我走了十年,我也为你走一步吧,踏出我狭窄逼仄的舒适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到,但我会尽力的。”
她从青原走到这里,跨越了万水千山。
只是这最后的一步,好像是最难。
沈郁安安静静地听完她全部的叙述,内心跟着这个他爱的姑娘,完完整整地走过了她倔强坚韧的小半生。
他无法看到这张令他万分钦佩,甚至肃然起敬的面孔。
为人处世的原则。
纤细却直立的人格。
在许多年前就指引过他。
许久之后,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边,忽然轻声问她:“林循,我是很爱你,那你爱我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林老板怔了片刻。
她回忆了一下,她好像的确从来没说过。
相处了六个月,一直到领证,她都没说过。
在她从小生存的环境里,这个字眼太陌生。
大家为彼此做得再多,却吝啬一个“爱”字。
但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她早就知道了。
“嗯,爱的。”
姑娘红着耳尖低下头,声音有点散,很不自在,“沈郁,我很爱你的。”
这是第一次。
但她说出口了。
“那就好。”
他笑容是紧绷后骤然的松懈,很久之后,他语气散漫地问她:“未来几天有空么?”
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问题。
可林循却老实地回答:“有空,《凡尘》的工作告一段落了,可以放几天假。”
“嗯。”
他牵了她的手,细细抚摸着她手背上的夜莺图案。
他斟酌了一下想说的话。
“林循,你做人做事的方式没有任何问题。你奶奶将你教得很好,她是个很有智慧的老人家。所以,这最后一步,不跨也没关系。”
林循无端地怔住。
又听他继续说。
“因为在此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你不是说,觉得我们之间不平等么?”
沈郁伸手摸了摸她脑袋,懒洋洋地“啧”了一声:“你这么爱我,那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林老板,央你陪我去看看,二十岁,一无所有,却受尽恩惠的我。”
他们离开得很匆忙, 连行李都没来得及准备。
飞机抵达青原省会机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林循站在机舱口,满眼恍惚地打量着眼前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有些迟钝地跟着沈郁下了飞机。
省会机场不大, 不是每辆飞机都能停泊在航站楼边。
摆渡车接上他们,跑了几分钟,属于西北大地粗犷的晨风刮着她的脸颊,很快便在皮肤上留下红红的痕迹。
林循不禁紧了紧羽绒服外裹着的围巾,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青原人, 可离开太多年,她竟然有些不适应了。
沈郁口述着指引她,找到了航站楼T1出口的那家星巴克。
给她点了杯热巧克力。
热乎乎甜滋滋的一杯捧在手里,林循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她眨巴着眼看他,才发觉他对这里,竟然比她还要熟悉。
“你是不是问过我, 我去南漓找你那次,是不是第一次一个人坐飞机出远门?”
沈郁牵着她, 跟着她的步伐往到达口走去,一边跟她说:“其实不是, 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是二十岁那年, 来了青原。就在刚刚那家星巴克, 我遇到了杨导……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来接机的是方忖安排的人, 省城当地的司机,一个脸上有两驼高原红的中年男人。
有着青原人高耸的面颊和鼻梁, 面容爽朗。
他见到沈郁, 熟稔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沈先生, 又过来了?这次是公务还是旅游?”
“算是旅游吧,”沈郁淡淡地笑,给林循介绍,“这是张叔,之前我们过来录《森林寓言》期间几个月,就是劳烦他接送。”
张叔笑着摆手,咧了咧嘴。
“什么劳烦,是沈先生照顾我生意。”
他说着,看向林循,目光带些询问。
沈郁虽看不到,却也心领神会,搂了搂她的肩头,说道:“这是我太太。”
“噢,是您太太。”
张叔有点惊讶,“上次我还问过您,您连女朋友都没有。看来是新婚?那是来这里度蜜月?我看电视里,度蜜月不都去什么马尔代夫吗,怎么来青原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带两人去地下车库。
沈郁又耐着性子跟他解释。
“我太太就是青原祁南县人,我们只是回她的家乡。”
张叔闻声又惊讶地看了眼林循,长得白白净净、漂亮出挑,半点看不出是山区姑娘。
还是整个青原最贫困的地方。
直到林循笑着用有些生疏的青原话跟他聊了几句家常,他脸上表情瞬间从客套变得熟稔了许多。
一路上亲热地问她什么时候离开的青原,家里还有哪些亲戚,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直到了车库里才停下。
两个人都没什么行李,张叔想要帮忙的心思落了空,无措地搓搓双手,给他们拉开商务车的车门。
“从这里开到祁南县,得六个多小时,可能得下午四点才到……你们晕车吗?”
林循点点头,她是有点晕车的。
张叔递给她两颗晕车药,又看向沈郁,笑道:“沈先生也吃一颗吧,出了机场往山区开,公路可跟你们南方不一样哟,弯来弯去起伏很大。”
沈郁倒是没拒绝,利索地接过,和水吞下。
显然是曾经体验过。
待上了车,张叔嘴就更没停了。
沈郁见林循有些疲惫,便主动接过话茬,与他攀谈起来。
林循靠在座椅靠背上,静静地看他。
他似乎很喜欢这里,耐心都好了不少,人也没有平时那么生人勿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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