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不置可否,只低声问她:“不说我,我只能看个介绍和面积。你呢,更喜欢哪一套?靠江边的风景好,中心的安静,都有可取之处。”
“……”
林老板眼里哪能看到样式,那标价已经快闪瞎她的眼了。
她喉头上下滚动着,为难地说道:“沈郁,你这心愿,咱们能不能暂缓?”
简直比周洲整天嚷嚷着想在三十二层写字楼办公还让她头疼。
“要不,列入我们未来十五年的规划?……十年?”
林循见他满脸严肃却不吱声,心下暗叹,看来,他是真的很想要。
她咬了咬唇,沉思了一会儿,片刻后认真道:“行,你的诉求我知道了。就是我脑子被这串数字刺激得有点乱……你等我想想。我先去冲个澡冷静冷静,回来咱们再商量这事儿的可实施性。”
“……”
良久后,沈郁不动声色地关了平板,忍不住抬手摁了摁眉心。
好像装穷装太狠了……可怎么掉头啊?
他本就没打算一直隐瞒。
之所以到现在都没说,一是前阵子关注点一直在她的身体和心理问题上,时间长了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其二呢,她之前总说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正值恋爱初期,沈郁自然避免提及这些,反而把人推远。
还有一个顾虑,则是因着《凡尘》还没上线。
他私心里认为这部剧的制作非常精良,不愿在上线之前就让它冠上“千寻出品”的虚名,反而喧宾夺主,令人忽视了剧本身的闪光点。
他对这部剧有信心,相信它能够凭借自身的高品质出圈。
“一只夜莺”值得。
这也应该是林老板真正想要的。
原本这样的打算没什么毛病,他亦想好了等尘埃落定后,两个人感情更稳定些,再徐徐图之、一层层地剥掉马甲。
总之不能让人跑了。
但变故就在于,他们领证了,再瞒下去该出事儿了。
一切突然迫在眉睫。
沈郁缓缓吐出一口气,摸索着拉开一旁茶几的底层,拿出那两份还没捂热的结婚证。
他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头疼地叹了一声。
到时候,她不会认为,他是在骗婚吧?
昼山城西边郊区,龙湖南岸伫立着一座庞大的监狱群。
厚而高的灰白围墙将整个建筑群重重围住。
探视时间刚过,赵桅低着头从斑驳的铁门出走出来,寻到路边停车场里自个儿的车,拉开驾驶位的车门。
他没有立马开车,反而摇下车窗,隔着灰蒙蒙的路灯,回望着群山下巍峨的监狱群。
三层楼高的监舍楼像个巨大的厂房,里面分隔出一间间几平米大小的格子间。
其中有一间,关着他父亲。
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从来没来探视过他。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赵桅收回视线,忍不住拉开储物夹,摸出包烟,点了一根抽起来。
烟雾袅绕,他却越抽越烦,整个人像是被指尖的那点猩红燃着了一般。
许久后,烟蒂渐渐熄了,就在他要去摸下一根时,口袋里的手机适时响起来。
他看了眼来电记录,是王素梅。
赵桅面无表情地接起来,还没出声呢,对面先传来嘶哑又尖锐的骂声。
“赵桅,你上哪儿去了?你是不是报警了?今天警察来家里调查了。”
王素梅有点歇斯底里,恼羞成怒般讲了几句很难听的脏话,“我都跟你说了,我那是犯病了胡言乱语,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畜生——”
赵桅直接打断她:“我在龙湖监狱,我刚刚去见赵一舟了。”
他懒得跟她废话,省去了所有的过程,只冷冷说道,“他全招了,也说了会出庭作证。”
王素梅的所有咆哮和尖叫都在这瞬间戛然而止。
像根崩断掉的皮筋。
半分钟后,她急促地呼吸着,伴随着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不可能,老赵不可能招认……他都快出狱了,你在骗我。是不是还想来套我的话?杀人的就是赵一舟,就是他,你想做什么?你想害得我们全家不得安宁吗?你个不孝的东西。”
赵桅停了片刻,只说了句:“你还知道,我也是你儿子啊。”
他淡淡说了这句,便挂断了电话,没再停留,抬头看了眼象征着团圆的圆月,趁着夜色往城市里开。
他从记事起就知道,王素梅很偏心。
赵帆是她眼中的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而他呢,只是一个意外。
——因为王素梅流产太多次,再做一次人流会有危险,所以不得不生下来的,意外。
赵桅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次被赵帆骗着吃了一条毛毛虫,那令人作呕的触感,他到现在都记得。
然后王素梅知道后,却只说赵帆是在恶作剧。
又是恶作剧。
这样轻飘飘的三个字。
所以赵桅几乎不再告状。
他知道,告状没用的。
在赵桅的记忆里,八岁之前,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唯一在意他的,只有赵一舟。
他会在开完会后,抓一把会议桌上的巧克力带回家偷偷带给他,因为家里的所有零食都是王素梅专门挑的、赵帆喜欢的口味。
也会在王素梅让他穿哥哥的旧T恤上学时,带他去买他喜欢的、胸前印了奥特曼的新衣服。
后来他被寄养到舅舅家。
赵一舟时常去学校探望他,每次来,都会给他带很多故事书、五花八门的文具。
他让他好好学习,要他将来有出息。
也给他讲一些浅显的做人的道理。
赵桅还记得,初二那年,他和班里一个男生闹了矛盾,打了架、挂了彩。
班主任说要联系家长的时候,他不敢让舅舅舅妈失望,生怕给他们添麻烦,便将电话打给了赵一舟。
他怒气冲冲地赶过来,狠狠地甩了他一个巴掌,压着他的头让他给对方道歉。
逼着他发誓,以后不再做违反校规的事。
所以赵桅一直不能理解,这样的父亲,会杀人。
他原谅不了他,从来没来看过他,就当作自己没有这个父亲。
除了今天。
车子拐过一个弯,轮子压过山道上凹凸不平的坑洼,溅起半人高的积水。
赵桅盯着前方荒草丛生的路,小心翼翼地开着。
今天赵一舟起初是不承认的,跟王素梅一样,他咬死了是他杀的人。
任赵桅怎么劝说,如何讲理,甚至歇斯底里地咒骂,赵一舟始终咬紧牙关,对当年的事闭口不谈。
听说赵帆那边更是混不吝,拿测谎仪都审不出半句真话。
他们一家三口背负着一条人命,默契十足地结伴走在漆黑的道路上,仿佛“负重前行”的苦行者。
就好像一条歪路,只要闭着眼睛结伴走到黑,就会成为康庄大道。
后来,赵桅嘴皮子说干,完全没了任何劝说的意图。
他转而说起了一些从没跟家里提过的不相干的事。
他们不会在意的事。
“跟你说一下,我去年大学毕业了,北霖理工。还不错的学校吧,是985,是你要我有出息的。”
“我虽然过了保研线,却在公示前夕被撤掉了名额。”
“我也想过考公或者考编,回昼山当个物理老师也好,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物理……班主任很直白地跟我说,我考上了也过不了背调。”
“因为一直以为能保研,我错过了去年暑假秋招的机会,找了半年工作,现在只能在一家外包公司干私活。我的领导是我们同班同学,上学那会儿GPA比我低将近1个点。”
“上个月赵帆被抓上了新闻,交往了三年的女友起初还安慰我这不关我的事,可后来有一天,她忽然跟我提分手了,一点预兆都没有。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了,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
“那次陪妈去精神科,我也做了个心理测试。微笑型抑郁症、讨好型人格,都是重度。医生说,应该有好多年了。”
“你知道,这些都是为什么嘛?”
赵桅颓丧地看着他。
平直的眉心失去了所有愤怒与挣扎,写满认命。
探监的时候不让抽烟。
他只拿了一根在手里,没点燃,时不时去闻两下,像个被逼到绝路的瘾-君子。
“我以前总劝自己,你做了这样可怖的事,害得人家家破人亡,活该坐牢。我又偏偏是你儿子,是花你的钱、受你的荫庇长大的,那这些惩罚,就该是我的。”
“但我现在知道了,压根不是这样。”
他盯着赵一舟的眼睛,漠然地问他。
“你们两个是‘伟大’的父母啊,为了保护你们的心肝宝贝,不惜赔上一切,真是‘可歌可泣’……那我呢?”
“我就活该吗?我也才二十四岁,我就该死吗?”
他说完便拎了外套往外走,在走廊里抽了半个小时的烟。
直到狱警告诉他,赵一舟在探视间里直挺挺坐了半个小时,又是哭,又是扇自己耳光,又是笑……像是同王素梅一道疯了。
他回去便招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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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真的火了。◎
淋浴间里, 林老板机械地把浴球上蓬松的泡沫抹到发上,十指舒展开,轻轻揉搓着发根。
她闭着眼, 任氤氲的水汽蒸腾着。
被那串数字戳到的大脑, 在这样温暖的雾气中反而清醒了几分。
从昨晚他飞去南漓找她,到现在才不过二十四个小时,但这天仿佛在她的生命中被拉得很长。
像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分水岭。
从前她总不认为人的生命是多崇高的事,也不认为她的人生有什么必须过好的意义。
她从十一岁开始便丧失了自己的意义。
这么多年来,除了寻亲、为爸爸讨回公道、努力生存之外, 其他的所有空隙,只需要潦草填埋、糊弄过去就好。
她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场戏,那么她一定就是其中为了铺垫悲剧色调而被捏造出的,面目模糊的群演。
永远得不到命运的一笔垂怜。
直到昨晚。
林循在回来的航班上睡了一觉,不期然梦到了十七岁的她和沈郁。
梦里没有那些糟心事, 她是个像程孟一样在昼山长大的女孩子,从小衣食无忧、备受宠爱。
是她曾经羡慕甚至仰望的人生。
沈郁也没经历过车祸。
他们两个都顺利读完了高中, 从一中毕业了。
梦里的她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亦交了不错的男友, 过着富足、平稳的生活。
他呢,依旧上了昼大, 毕业后继承了沈氏, 娶了一位同样优秀的妻子。
他没有因为车祸坐在她前桌, 亦不曾被她吸引。
她没有借过他发带,更不曾因为自卑还给他昂贵的钢笔。
梦里, 她没有省下路费给她买mp3的爸爸。
也没有夜夜为她打扇, 拉着三轮车烤串供她上学的奶奶。
像是一个她曾经期许过的平行世界。
温馨、安稳、真善美。
但不知道为什么, 她好像一点都不开心。
总觉得缺了很多东西,让她觉得心慌难忍、无法适从。
直到挣扎着梦醒了,恍惚间看到他垂眸坐在身边,手里拿着泛着冷光的平板。
他没有发觉她醒来,依旧在忙自己的事。
旁边的乘客开了暖黄的读书灯,光影打在他挺直鼻梁和浓密眼睫上,映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林循坐在旁边看着他许久。
直到飞机经过一片气流,开始颠簸。
那瞬间她心跳如鼓,生平第一次胡思乱想,担心航班会像空难纪录片里那样,直直地掉下去。
在那漫长的五分钟的颠簸中,她第一次察觉,她想继续活着。
想跟他一起,活过他口中的六个十年。
她想通了,她这样的人生也很好。
想想虽然这么多年都很苦,但起码,她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和奶奶。
还有最好的他。
会在山风里、烟火下告诉她心动是什么样,也会风尘仆仆连夜赶来、告诉她“我爱你也是常态”的他。
可是,那他呢?
他应该,还是有遗憾的吧?
林老板揉了揉自己满是泡沫的头发,想到刚刚平板页面上那些昂贵精致的房子。
他小时候,就是在那种房子里长大的吗?像个城堡。
就像她小时候得到过的那些洋娃娃、蜡笔和小书包,后来又没有了。
总是会有遗憾的。
等洗完澡回到客厅,林循见沈郁姿势散漫地坐在沙发上,平板搁在一旁,正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便打着呵欠催他去洗漱。
“十一点多了,你也去洗个澡,记得拿衣服。”
她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把脸颊贴上他膝盖,困得几乎睁不开眼。
“好,”沈郁视线空空地在她面上落了一瞬,伸手去摸她湿漉漉的发,语气有点玩味,“那你先去把头发吹干,躺着等我。”
林循听他话中强烈的暗示意味,倏地抬起头看他。
这人这么精力旺盛么?
她想起今早迟到了一小时的原因,视线连忙从他脸上挪开:“我真不行。昨晚就没睡好,好困。”
“而且,从明天开始应该会很忙,可得养足精神。这周五《凡尘》就要上线了,还有两天时间。我们安排了几场直播预热,到时候你和琳琅大大他们都得在哦。”
听到她急切的拒绝和后续一连串的“证据支持”,沈郁觉得有点好笑,轻扯她额前碎发,促狭道:“不行什么?”
他停了两秒,慢悠悠地说:“让你等我,是有点事要跟你说,你听着就行,不耽误林老板养精蓄锐吧?”
他尾音下沉,藏了刻意的暧昧:“还是说……你想的是别的事情?是……什么?”
“……”
意识到自己想歪的林循松了口气,同时脸皮一点点烧起来。
好半天后,她眨眨眼,气定神闲地给自己找补:“我的意思是,因为要早点睡,所以聊天也不能太久。”
“行吧。”
沈郁没再逗她,起身去衣柜固定的那层拿了新的居家服和浴巾,往浴室里走。
关了门,封闭狭窄的淋浴房里充斥着还未散开的热气,带着沐浴露的木质香味。
以及她身上淡淡的气味。
很熟悉。
沈郁拧开花洒,长睫阖着,仰头迎上温热的水流。
许久后,他关掉水,手指触着门把手,顶着满脸水珠在湿冷的瓷砖上站了会儿。
还真有点忐忑。
他换上衣服,随意擦了擦头发,脚步缓慢地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又站在房门口做了会儿心理建设。
这瞬间,简直比前年寻语上市的时候还紧张。
可等他好不容易消化完这些许惶乱,却不期然听到了床头吹风机剧烈的风声里,夹杂着一声声十分平缓的呼吸声。
以及规律且轻微的鼾声。
“……”
沈郁迈步走到床边,探手在她身旁摸了摸,果然。
吹风机还搁在旁边,热风正对的那处床单已经被吹得发烫,可某人的发梢还湿漉漉的。
看来是头发吹到一半就睡着了,连被子都没盖。
沈郁眼皮掀了掀,连忙摁掉开关。
心大到这份上,独自生活了这么多年,居然没出过事……
他皱着眉,动作很轻地给她盖上被子,又把枕上湿润绵软的长发全部披散开。
这才拿了一条干燥的毛巾,轻手轻脚地帮她擦干。
又去擦她被湿发沾得满是水渍、粘腻的脖颈和胸口。
似是被他伺-候得舒服,女人的呼吸声越发绵软,温热的脸颊下意识地蹭着他手背。
像只亲近人类的幼兽。
沈郁忍不住牵了一边唇角,收回半湿的毛巾想去换一条。
刚刚起身,却听到她半醒半梦般呓语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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