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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请闭眼(钟仅)


她父亲去世的那年,赵帆应该只有十四五岁。
怎么想都不太合理。
她淡淡呼出一口气,惫懒地靠在床头, 闭上眼:“别担心, 应该是因为那件事发生后我第一次回到这个家,所以做了个噩梦而已。”
她说完,却没听到沈郁的附和,隔了几秒睁开眼,见他在一旁坐着, 唇角绷成直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后,沈郁撩起眼皮问她:“他还跟你说过什么?”
林循愣了一下,才回忆道:“其实拢共没说几句,他知道你在楼下等我,所以很着急……”
她想了想, 把跟赵帆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他那句下意识的反驳。
以及很多非常难听的话。
那天的所有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林循干巴巴不带情绪地还原,比上次跟周警官做口录的时候还仔细。
她说到后面, 顿了顿,仍是隐瞒了跳楼前的那段, 含糊其辞地带过了。
“……就这些。”
好在沈郁似乎没有注意到, 他沉默了一会儿, 将重点放在另外一句话她认为无关痛痒的话上。
他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他掐着你的脸跟你说,‘我看过你爸钱包里你小时候的照片, 土里土气的, 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漂亮’?”
林老板原本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 但此刻被他单独拎出来,她顿时觉得有些奇怪。
她认真想了下,片刻后身子一僵,觉得整个后背都在发凉。
林循的呼吸急促了一些,几乎语无伦次地喃喃道:“是啊,是说不通……当年赵一舟被定罪后交代过,他把我爸从未完工的大楼上推下去后,将他拉到昼山城外掩埋了。而我爸身上所有能显示身份的东西,包括装着证件的钱包、工牌等,都被他第一时间销毁了……这样的话,赵帆又是怎么看到他钱包里的照片呢?他当时只有十四五岁,赵一舟没可能让他帮忙处理证据啊。”
她讷讷自语着,越说,心跳越快,但又很快冷静下来:“……兴许是之前就看过?他作为经理的儿子,偶尔会去工地里玩吧……”
林循脑子里很乱,怎么想都解释不通。
直到沈郁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膀,用了巧劲强势地将她重新塞回被子里。
他脸色也不好看,耷着眼皮压下心底所有的起伏,温和道。
“想不通就先别想了,光凭猜测起不了作用。过几天等孙律师上班了,咱们一起复盘一下当年的证据链,看看有没有这个可能性。”
“好。”
林循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她看着沈郁的眼睛,忍不住说道:“幸好今天你在我身边。”
他闻言牵了牵一边唇角,尾音上扬:“这算是表扬么?是的话,我接受。”
又安抚地摸摸她额头。
“睡吧。”
林老板“哦”了声,关灯闭上眼。
可毕竟心里装了事,神经也很紧绷,躺了片刻仍然毫无睡意。
她慢吞吞地翻了个身,隔着被子凑到他身边,好奇地问道:“那你怎么没睡?我醒来就见你坐着。睡不着么?是不是床太小了。”
一米五的床,放两床被子,好像的确有点挤。
“要不明天去完医院,我们再去买张大点的床?”
她话音落下,耳边传来一声意味深长的低笑:“你这是在变相邀请我长期留宿?”
“……”
林老板是这个意思来着,但是被他这样当面戳破,免不了有些恼羞成怒,“怎么,不乐意?”
“倒也不是不行,”沈郁勾了勾唇角,“但买床就不用了吧,你不是最讨厌乱花钱么?”
他说完,长臂一伸将她从另外一床被子里挖出来,扯进自己的被窝里。
“这不就够用了?”
距离骤然被拉近。
属于两个人的气息与体温在同一个封闭柔软的空间里交织。
林循被迫躺在他臂弯里,鼻尖抵着他喉结,肩膀被圈着。
她眨了眨眼,看着那锐利性-感的喉结在两公分之外轻佻地震颤。
“……”
林老板登时闭上眼,不敢乱看,担心下一秒她又会不自觉地“毛手毛脚”然后被他以身作则“警告”一番。
她窘迫地咳嗽了几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可圈着她的人似乎泰然自若。
修长温热的手指顺着她的头发,慢慢悠悠地滑到她后背,甚至,还有向下的趋势。
林循眼疾手快地摁住他的手腕,飞快转移话题:“不买就不买,那你为什么睡不着?”
沈郁没再逗她,摊牌道:“我感受不到昼夜之间的光线变化,又没吃褪黑素,睡不大着。”
其实刚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会有意地避免提及这些。
因为很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但现在又想要坦白,想把所有弱点都暴露给她,让她知道,人有缺陷太正常不过。
不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林循听到这答案怔了片刻,半晌后,她伸长胳膊,摁开床头柜的灯。
刹那间,白澈的灯光照亮了眼前男人俊挺漂亮的面孔,亦照亮了窗外如注的大雨。
静悄悄的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林循盯着他近在眼前的瞳孔,忽然伸手,捂住他眼睛。
几秒后又松开。
这样强烈的感光对比,他却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瞳孔更是毫无变化。
林循抿了抿唇:“……一点变化都感觉不到吗?”
“嗯,感觉不到。”
他不怎么在意,懒洋洋捉过她的手,盖回自己眼睛上,企图用眼皮的温度去温她冰凉的手心。
“当初车祸伤到颅脑,导致创伤性视神经损伤。起初还有轻微的光感,能看到很模糊的影子,视力在0.05到0.1之间。后来……大概两年后就完全丧失光感了。”
那时候每天睁开眼都是一种折磨。
因为光在消失。
像是被埋进了一个深墓。
手脚被绑缚,看着泥土一点点被填满,头顶的天空一寸寸消失,却无能为力。
林循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咬着唇,用手指去感受他眼睛的轮廓和形状,明明摸着与常人无异,眼球、眼窝、眼眶骨都是完美漂亮的形状,甚至那上挑的眼尾还带着些睡前的缱绻。
怎么就会看不见呢。
沈郁任她摸着,语气有些玩味:“怎么,心疼我?”
林老板直白地点头:“是,很心疼。”
“都过去了,”他笑得痞沓疏懒,眉眼里藏着愉快,“不过偶尔拎出来提一提也好,跟你卖个惨,让你知道我有多辛苦。”
他半开玩笑地说,林循的语气却很认真:“那你都说出来,你有多辛苦。”
“……”
沈郁愣了下。
他自然没打算说那么多细节,可林老板却不放过他,执拗地说:“沈郁,我想知道。”
“行。”
他抬了抬眉,随便挑了几件不痛不痒的事满足她的好奇心。
“比如刚刚说的昼夜节律、生物钟问题,我没办法跟常人一样规律入眠,很容易日夜颠倒,难以保持正常的作息。”
“还有呢?”
他又想了半天,散漫道:“平时找东西会很困难,所以我的东西用完都必须放回原位,不然就会找不到。”
林循想起那次在工作室,她随手动了他的盲杖,进屋便见他几乎半跪在地上,手指摸索着肮脏的地面。
她抿了唇,没情绪地说:“知道了,然后呢?”
“……”
沈郁听她那平直的语气里的认真,喉头难耐地滚动了下。
他忽然伸手去摸她的脸,从眉头到鼻梁,再到柔软的脸颊与嘴唇,最后划过尖窄下巴——在脑海里一点点构建她的轮廓。
其实最难以接受的事。
是他喜欢上她以后,却再也不曾见过她。
在他的记忆里,她的模样定格在十七岁。
很想知道她现在二十七岁是什么样。
也想知道她被他吻着的时候,脸红是什么样。
但顷刻,他闭了眼,深呼吸了一下,仍然挑了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说出来不怕你笑,我一直会让旁人帮忙矫正眼球姿态。完全丧失感官后,眼球容易乱飞,但因为我是后天失明,后续也一直在刻意矫正,所以没这种情况,外表看起来才会像个正常人一样。”
是他的一点私心。
倒无关外貌。
他不想走到哪儿都被人察觉,从而遭受特殊的对待。
林循怔怔地看着他。
这些事她好像从来没去想过,因为对正常人来说实在是像呼吸一样自然。
但听他这么说,她便懂了。
当一个人完全丧失视觉后,眼球是不会根据周遭的环境变化而转动的。
可他没这个情况。
他跟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会“看”着她,给她反馈。
也会根据声音的来源转动眼眸,眼神虽然空洞,可方向是精准无误的。所以汤欢他们在没有看到他手里的盲杖时,完全发现不了他是个盲人。
原来仅仅是维持这么件事。
都要付出常年的努力。
林循不由自主地盯着眼前那对近在咫尺的浅琥珀色瞳眸,由衷地感叹:“沈郁,你知道么,你的眼睛好漂亮。”
“我第一次去你家吃饭就发现了。”
“真的很漂亮,”她喃喃着,近乎失神地吻上他眼睫,“像一对,透明又清澈的琉璃珠子。”
他的眼皮在她温热的唇下轻颤,却没吭声。
许久后,林循松开他,声音喑哑,语气却和煦:“我知道啦。”
她轻声细语地说。
“以后每天晚上我们都一起睡,感受不到天黑的话,你只要跟着我一起就好,我闭眼你就闭眼,早上天亮了,我叫你起床。”
“然后找个时间,我们一起把这个家规整一下,定个规矩,什么东西该放在哪里。我要是放错了就罚款。一次十块?……算了,还是五块吧,我记性不太好,十块太贵了。”
她说到这里,男人抵着她额头笑出声,调侃道:“确定五块不改了?会不会一天就破产?”
“我也没这么穷好吧?我好歹是你老板。”
林循戳戳他,又摸了摸他睫毛:“还有,以后这种事就找我,别麻烦别人了。我们每天考试,你要是眼球乱飞,也罚款。就……一次二十好了,行不,大少爷?”
沈郁听到她的定价,顿时翻身坐起来,不可思议地挑眉:“那我不是亏了?”
林老板乐得笑出声,挑眉问他:“知道资本家是什么样的么?”
沈姓资二代有点懵:“什么样?”
“资本家就是很会吸血的,你这个打工人,就别想翻身了。”
“啧,”沈少爷简直被她无耻到了,嫌弃地扯了扯某资本家的头发,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林老板,那你别后悔。”
“后悔什么?”
他蓦地低头,咬住她脖子。
“后悔哪天起床突然发现我变成个吸血鬼。”
第二天还是元旦假期,林循睡了个自然醒。
意识回笼后,还没等她睁开眼,便觉出了与往常的不同——她枕着的不是软乎乎的枕头,而是坚实温热的手臂,背后紧贴着某人的胸膛,属于第二个人的滚烫呼吸规律地落在她颈后。
似乎感受到她醒来,男人的脸不自觉地蹭了蹭她后背。
陌生又熟悉的气息笼罩着她。
“……”
林循的身体后知后觉地僵住片刻。
昨晚他们聊到两点多,后来竟然说着话就睡着了。
林循自己都没想到,在做了那样惊悚的噩梦并且惊恐发作之后,居然还能睡得那么香。
她忍了忍,悄悄地把被他手臂压住的头发扯出来。
然后在他怀里小心翼翼地转过身。
早午的阳光里,他的五官近在咫尺,额前碎发有些凌乱,眼皮很薄,像是透着光。
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皮肉,轮廓分明,下颌微窄,干净得像只丛林里漂亮无辜的兽。
林循几乎屏住呼吸打量他,在想要不要叫醒他。
还没等她开口,男人的眼皮忽地动了动,眼睫微扇着。
他睁开眼,表情略有些迷茫,空洞的视线亦落空。
可几秒钟后,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枕在她脑袋下的胳膊从背后搂住她肩背,另一只手也顺势在她腰间收拢,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都往前拖了几公分,嵌在怀里。
他额头抵着她的锁骨蹭了蹭,声线慵懒,带着点睡意未消的沙哑。
像只刚苏醒的蛊虫。
“早上好。”
林老板不出意料地被蛊得面红耳赤,“噌”的一下挣脱开,扔下句“我去刷牙”,匆匆离开了房间。
上午,俩人吃过早饭,先去了一趟医院。
林循之前从来没去过学校之外的精神科,连挂号过程都很生疏。
还是沈郁在旁边提示她流程。
等排到她想看的专家号,已经临近中午了。
她听到科室外叫号,便让沈郁在门外等着,自己进去找医生。
等聊完,拿到诊断书和开药单,已经又过了半个小时。
精神科医生和心理治疗师不同,不会同病人聊太多,他们只负责按照病人的症状进行药物治疗,而非心理辅导。
她看完医生,又预约了同医院的心理治疗师,约了每周三次。
等拿着药单走到门外,便见沈郁姿态散漫地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她。
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
林循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本想吓吓他,可靠近的瞬间,他仍然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抬起头,勾了勾唇角起身。
反应敏捷得几乎和常人无异。
林老板吓人失败,妥协地去牵他的手,扬眉道:“走吧,陪我去拿药。”
“嗯,都配了什么?”
“有平时需要规律吃的抗焦虑和抑郁的,也有惊恐发作后吃的。”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三楼楼梯口走去。
这一整层都是精神科,看病的人不少。
林循让沈郁走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跟着她往前走。
还时不时小心着,不让一些神情恍惚没有分寸的病人撞到他。
可刚走过一个拐弯,她便觉得衣服下摆似是被什么东西挂住了。
她停下脚步,惊疑地回过头,视线登时对上一双泛黄的眼睛——一个鬓角灰白、穿着朴素的中年女人突兀地站在她身后。
那女人死死拽着她的衣服,视线似乎有些混沌,还没说话呢,人就往地上跪。
她口中不清不楚地哀求,眼泪同时连成串地往下掉,看着凄楚又可怜。
“林小姐,我求你,放过我儿子好不好?我给你当牛做马,给你钱,你想要什么都行,你行行好,放过我儿子。”
她说得语无伦次,林循脸上的笑意却消失殆尽。
她下意识扯过衣摆想要离开,可那女人却死活不松手。
周围已经围了挺多看热闹的人,视线在她们之间逡巡。
林循抿了唇,还没等她有所反应,沈郁已经冷着脸将她护在身后。
不知道他怎么使的劲,修长手指轻巧地一掰一折,那女人便痛呼一声松开了林循的衣摆,抱着手臂哀嚎起来。
下一刻,楼梯口忽然走上来一个年轻男生,手里还拎着一袋药物,亦是精神科的药品,显然是刚刚去缴费拿药了。
他听着女人的哀求,面色极其复杂地走上前。
林循眉心一跳,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半步,企图挡住沈郁。
可那男生却完全没有同他们兴师问罪的意思。
他十分强硬地将那女人从地上拽起来,颇为难堪地看了眼林循。
男生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几秒钟,又像是连看都不敢看她,仓惶地低下头。
“抱歉,林小姐,我妈她精神不太好,给您添麻烦了。”
他扔下这句话,竟然连自我介绍都没有,急匆匆拖拽着那女人便走了。
那女人仍在痛呼、哀嚎,男生却毫不心软地低低斥骂了她几句,将她连拖带扯地拉到了楼下。
经历了这一遭,林循的心情止不住地变差。
那女人和男生是谁,不言而喻。
她记得的,赵一舟和王素梅还有个儿子,好像叫赵桅,桅杆的桅。
比她小几岁,看样子才大学毕业没多久。
林循懒得说话,闷声去缴了费,拿了药。
沈郁站在不远处,等待的间隙,他迅速给方忖发了条微信。
【查查赵一舟的小儿子赵桅,把联系方式给我。】
如果真的有隐情,时隔十六年,几乎不可能会有残留的物证。
兴许,赵桅会是个突破口。
他敛眉想着事,没多久,再次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接近,才慢悠悠收起手机,掀起眼皮,唇边带了点不经心的笑。
“不开心了?”
林老板拎着药,没好气地耸了耸肩,半点忍不住自己的情绪:“是,肺都要气炸了。怎么就跑得这么快呢,害得我他妈憋了八百句脏话没骂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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