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德帝此时才叹了口气,道:“朕一直在想,你在朕跟前的时候,有几分情真。如今看来,大抵只有待宣王方才情真。”
薛清茵否定了他:“谁说的?”
“嗯?不是吗?朕见你在他们拥簇下站在这里……足以说明,你从始至终都是偏向宣王的……”
薛清茵打断他,一字一句地道:“我待宣王情真,待我阿娘情真,待身边的丫鬟宫人情真,待宣王的手下,章太子旧部,乃至我庄子上那些仆役……个个情真。”
她告诉他:“唯独待陛下,皆是虚情。”
殿内骤然间又响起了什么碎裂的声音。
殿门被宫人战战兢兢地推得更开,终于完全露出了里头的梁德帝的模样。
他失了态。
颈间和额角的青筋暴突,紧抿着唇,许是极度的愤怒令他的身形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好……好!”他缓缓平静下来,冷声问:“宣王亦如此吗?”
薛清茵反问他:“陛下敢问宣王吗?”
梁德帝依旧紧抿着唇,脸色都发青。
半晌,他目光一转,看到了窦如云等人:“……他们不是宣王的亲卫。有些眼熟。”
反正都走到这一步了,薛清茵自然不会瞒他:“是章太子的旧部,当年叛逃出兴元军的人。”
“他们不是被宣王亲手所杀?”
“有些人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竟与异族苟合,自然该杀。”薛清茵话音一转,“陛下知道我们是怎么遇上青珪军的吗?”
“……难怪他们一朝还京。朕还以为他们真是过够了风餐露宿、远离亲人的生活。是你派去保护乔心玉的?看来乔腾造反也是必然的了。他带兵入京了吧?”梁德帝这样的人,只消稍作提点,就会立即明白来龙去脉。
“清茵,你将朕的心思拿捏得很是清楚啊。那时你用乔心玉打消了朕的怀疑。”他道。
薛清茵不高兴地皱了下眉,接着说自己的:“有部分兴元军与孟族勾连,青珪军千里迢迢,乘着风沙赶来,只为诛灭这些背叛大梁的人……然后才被我撞上了。”
梁德帝沉默片刻,突地嗤笑出声:“……嗯,是他们会做的事。”
“但你怎么调动得了他们?你如何证明宣王是章太子的后人?”他问。
“虎符。”薛清茵拿出了那块玉,“这不就是陛下一直在找的东西吗?”
“你从哪里得来的?”梁德帝皱眉。
这一切,简直像是如有神助。
“太子那里。此物和许多封信,是宣王生母留给宣王的遗物。但却被皇后扣下,转交给了太子。指望的就是将来能将青珪军为自己所用,同时用那些信挑动你对宣王的杀心。”
梁德帝面色阴沉,骂道:“这蠢货,看不出来倒还有一副歹毒心思。”
梁德帝问:“那些信呢?”
薛清茵道:“都在我这里。”
梁德帝眯起眼:“你拆开看过了?”
“看了两封。”
“写的什么?……能挑动朕的杀心。想必是章太子与宣王生母来往的信件吧。”
薛清茵反问他:“我为何要告诉你?”
梁德帝这才真动了怒,他骂了一句:“太子蠢货……死得极好。”
他蓦地抬眸盯住薛清茵的方向:“宣王是不是失踪了?”
薛清茵一下攥紧了裙摆。
“你故意说起信,不就是想要朕拿宣王的消息来换吗?”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消息是真是假?”
“早在奔赴圜丘祭祀天地之前,朕就曾吩咐手中一支暗卫,若祭祀后朕未还京,便不得犹豫,立即设法杀死宣王及薛宁。”梁德帝缓缓吐出声音。
他当然不是什么准备都没做,就来了圜丘“钓鱼”。
他若真死在这里,无非就是提前让七皇子继位。
他手下不缺能人异士,也不缺赵国公一样的忠臣,他们会想法子辅佐七皇子的。董贤妃势弱,外戚也难成气候。
对于七皇子来说,接下来这个皇帝是很好做的。
那会儿梁德帝还认真地想过,若是都一块儿死了,倒也不错。
“暗卫?”
“一些没有登记在册的人。”
“用陛下的私章调用吗?”
“不错。”梁德帝顿了下,“那日你动过朕的私章。嗯?你自己也照做了一个?想用假货去救宣王?”
薛清茵点头:“是。”
梁德帝无奈地笑了:“朕告诉你,无用的。你连章怎么用都不知道。”
“不就是在信封上盖章吗?信封中不能有任何东西。对吗?”
“……”
“清茵啊清茵,你真应该是朕的女儿才是。你怎么这样聪明?”
“陛下这么喜欢认便宜儿子和便宜女儿?”
“……”梁德帝的脸色有一瞬极为难看。
他随即整色道:“一样无用的。你看已经过去几日了?他们该动手的也都动手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那日宣王孤身一人离开,应该是知你死讯发了疯想去杀薛宁吧。等暗卫找到他们的时候,必然很高兴不用多跑一趟了,正赶上两败俱伤,将二人一同处置干净即可。”
薛清茵气得一下钻出了轿子,冷冰冰地道:“陛下知晓为何自己会落入这般境地吗?”
梁德帝抬眸看着她,没说话。
“如你这般,自私、多疑、独断专权之人……岂有人真切待你?”
梁德帝的面部抽动了下,他攥紧了椅子扶手,语气平淡道:“为帝王者,称孤道寡,注定于这世上一人独行。朕不在意。”
“你不在意,那为何耿耿于怀数次去验宣王是否将你视作亲父?为何要强留我在宫中?为何得知贺松宁要做皇帝后,便恨不得立即杀了他?你不舍得分别人一点真心,却想要别人都以真心待你。谁不肯给,你便恼羞成怒。你不在意吗?”
“你在意!你太在意了!从你第一回抢到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开始,你就在意极了!宣王生母被你更改身份姓名后,你是不是也日日夜夜都在想,她心中章太子占几分,你又占几分?”
“薛清茵!”梁德帝猛然站立起来,抽出了刀。
他身形巍峨,气势压人,形如修罗。
紧跟着一阵拔刀声响。
玄甲卫和禁卫精锐全都拔了刀。
窦如云更是一步挡在了薛清茵的面前。
梁德帝见状,冷笑一声:“慌什么?朕虽气极,但不会杀她。”
他的目光越过窦如云,但没能落在薛清茵身上。
梁德帝也不在意,接着道:“你说这番话,无非是因为你也气急了。”
“清茵,你想过若宣王真的死了,你又当如何吗?”
薛清茵眼眶发痛。
她想说宣王不会死。
但这话听来似是逞强……
她冷冷一抿唇角:“那当然是好好活着,让宣王的血脉登上帝位。宣王的儿子,便也是章太子的后人。这是你最不愿见到的吧?那我便偏要它成!”
玄甲卫咬牙切齿挤出声音:“不错……我等纵使身死,也定保王妃与王嗣平安,将来登得大位。”
禁卫精锐闻声不由往梁德帝靠拢,厉声道:“子弑父夺位,怎为天理所容?”
玄甲卫冷嗤道:“没听清吗?宣王并非是皇帝亲子!”
禁卫精锐咬紧了牙关:“那又如何?我等只知宣王降生在皇宫,养在天子膝下。他自来享的就是皇子之名!”
僵持几日,他们终于是动了手。
薛清茵心间抽痛了下。
她真舍不得……舍不得宣王身边人受伤送命。
就在这时,只见数道身影从墙边翻越而下。
他们不畏生死,直奔被禁卫精锐围护住的梁德帝。
他们的身形手法……肖似禁卫,但又不是禁卫。
他们本该是用来克宣王及宣王部下的。
梁德帝一眼认了出来……这是他养出来的暗军。
今日却来刺杀他?
这些……这些蠢货!
梁德帝看向了被窦如云等人牢牢护住的薛清茵。
自该是她的手笔。
“您别见血气。”窦如云把薛清茵往轿子里推。
想着要不先把人抬远点。
“既入绝境,便抛却生死!”那厢禁卫头领大喝一声,“杀!”
薛清茵听见震天的喊杀声,胸口有些疼,连带着指尖发麻,肚皮也有些发紧。
她颤声问窦如云:“这些守在皇帝身边的人……厉害吗?”
窦如云知她所想,道:“王妃是担心我们会输吗?”
薛清茵:“唔。……你下山去抽调玄武军来得及吗?”
窦如云沉声道:“我们不会输。因为王妃坐在这里……我们死也不会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薛清茵在这里其实也是桩好事。
她代替了宣王主心骨的意义。
一阵马蹄声突兀地近了。
薛清茵如今对这声音极为敏感,她钻出轿子:“……援军?”
“不,不是。”窦如云说着,眯起眼,仔细盯住了行来的那道身影。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
白茫茫一片,盯着一个身影看久了都会觉得眼睛疼。
那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薛清茵终于先看清了。
一人孤身骑在马背上,发髻已经散了,他墨发披身,盔甲褪去,只剩一身血衣。
马儿嘶鸣一声,停在阶下。
他翻身下马,趔趄地走向薛清茵,伸出手来:“……茵茵。我在做梦吗?”
薛清茵胸口一窒,眼泪盈眶而出,喉咙那口气堵得她很疼很疼……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就知道啊……不管怎么样,他肯定都是会来见她的。
“殿下回来了!”玄甲卫中有人大吼。
“殿下!”
薛清茵想也不想要拾级而下。
“别动。”宣王道,他似是怕她没听见,又或是怕她不听话,又喃喃道了两声:“别动。……茵茵,别动。”
他的眉眼沾满了血和雪。
他拾级而上。
朝她一步步走来。
梁德帝站在人群护卫之间,眼见着宣王跌跌撞撞的步伐。
恍惚间好似想起了,他年幼时分在紫宸殿中头一回学走路,也是这样向他走去……
如今宣王走向了他的王妃。
终于,他站定了脚步,一把将薛清茵揽入怀中。
小心翼翼的,不敢抱得太实。
只是手掌紧紧按住了她的背脊。似是借这样的力道,便能确认这并非梦。
“没事了,没事了茵茵。”他低声道。
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也像是在哄她。
薛清茵将脸埋在他肩头,正要擦脸,却有被宣王推开了:“……别擦,脏。”
薛清茵定睛看向他的肩头。
那里也被血浸透了。
“不是我的血,是别人的。”宣王低声道。
薛清茵难受得脑袋都有些痛,像是有人那锥子钻了进去。
她喘着气,声不成句:“你觉得……我好糊弄吗?你……”
“别哭。”宣王又抱了下她,耳边是兵器铮鸣声震耳,他只温声同她道:“你没有事,太好了。”
“那么烂的谎话……你也信?”薛清茵趴在他肩头哭得抽了两下。
“便是一分可能……我也不敢赌。”
“还好……还好你没有想着我死了,你也与贺松宁同归于尽算了……还好……”还好他还得回来杀皇帝呢。
宣王松开她,擦了擦她的面颊。
但很快又意识到自己浑身是血,只将她的脸擦得更脏了。
他便飞快地收了手,站稳身子,缓缓转身面向梁德帝。
二人目光相接一瞬,梁德帝高喝一声:“都住手!”
禁卫精锐听他命令已是本能,想也不想就停了手。
玄甲卫如今见了主子,自然也要先听主子吩咐。
只有那支暗军,还如愣头青一样,直愣愣地继续往前冲。
宣王顺手扯过一柄长枪,往前一掷。
长枪正正刺入木头做的门槛,枪尾晃动,一下将他们与门内的皇帝隔离开来。
梁德帝对那些禁卫淡淡道:“都走吧。”
“陛下?”他们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宣王活着回来了,朕输了。你们何必在一场必输的赌局之上,放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陛下,臣为君死本是臣子本分……”
“你们也想落得赵国公一样的下场?”
梁德帝说完便看向宣王:“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宣王说完,低头轻咳了两声。
“有多早?”梁德帝又问。
宣王只漠然地看着他。
梁德帝换了个方式问:“八年前,朕赏赐你宅邸的时候,你知道吗?”
“……”
“十年前,朕带你出征东南的时候,你知道吗?”
“……”
“告诉朕!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梁德帝不知何故又失态了。
“你不是要杀朕吗?告诉朕。……然后你便来杀了朕。来啊。来!”
“如果,朕是说如果……这个谎言一辈子也不会被戳穿。你是不是依旧与朕做父子?”
宣王语气冷淡:“陛下这话该问自己。”
“问自己?”梁德帝的目光恍惚了一瞬,“是啊。朕多疑。就算你一辈子不知道……最后也不过是在懵懂之中为朕所杀罢了。”
宣王拨开了人群,提剑缓缓朝梁德帝走去。
梁德帝脸色不变,甚至没有看他手中的剑。
他问:“你要做皇帝?”
宣王应了声:“嗯。”
“你能保证你不会变成朕这般模样吗?”梁德帝不是讽刺,他似是真的好奇。
他想不通,做皇帝除了做到他这般模样,受朝臣和百姓称赞,也受他们的敬畏惧怕……还能有什么样子?
“他自然不会。”接话的却是薛清茵,“他袭承的是先太子妃的勇敢无畏,和章太子的仁德清朗。”
梁德帝面露怒色,拔刀大步朝宣王行来。
玄甲卫等人面色一变,如今宣王殿下看上去状况也不大好,这怎么挡得住……
没等他们冲上前去——
刀剑相撞。
宣王的身形晃了晃,但他握住剑柄的手却稳当坚韧。
“嗤”一声响。
剑尖刺入了梁德帝的胸膛。
梁德帝不退反进,那剑身便刺入更深。
他揪住了宣王的肩头,唇边渗出血色,他厉声道:“不止、不止。你幼年的时候,朕也教过你。朕教过你行兵打仗。你袭承了他们的血脉,又何尝没有袭承朕教你的种种?”
“他们的血脉得以长存……你的,不会。”宣王漠然反驳,然后抽出长剑,再度刺入。
梁德帝唇边的血便更多了。
他嗫喏着唇:“……你有多恨朕?”
“恨了太久,不记有几许。”宣王一点表情也没有,“你拿茵茵做棋子引徐家上钩的时候,尤其恨一些。”
他说着,再度拔出了剑。
梁德帝身形晃了晃,却还是死死抓着宣王的肩头,一下把宣王也一起带着摔倒在了地上。
梁德帝问:“信中写了什么?”
他死死盯着薛清茵:“信中写了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薛清茵紧抿着唇。你看,你还是很在意,在意得要死了,也难以释怀。
宣王挣脱了梁德帝的手,缓缓站起来:“有一封信是这样写的,章太子感激你代他守城,要先太子妃替他好好照顾你。”
梁德帝轻轻地眨了下眼。
他应了声:“哦。”
他想说那又怎么样呢?那我也不会后悔。我也不能后悔。他有许多许多话要说。
但最终他没能再发出更多的声音。
他倒下去,没了声息。
宣王转过身,一步一步缓缓走回到薛清茵身边。
薛清茵一把扶住了他,急声道:“御医呢御医呢?”
宣王却突然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裙摆,声音嘶哑得有些恍惚:“茵茵,裙摆怎么湿了?”
薛清茵脑中轰然炸开。
她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是不是要生了?”
“御医!御医呢?如今回京去找还来得及吗?”
喧闹声挤满了耳朵,宣王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一把抱住薛清茵的腰,另一只手托住了她的后颈。
“茵茵别怕。”他道。
还是云朵和阿卓两个人更利落,一个指挥起人去找水和药,还得把人先抬进殿中去。
另一个道:“我给我阿母接生过,我……我可以为王妃接生。”
那些个禁卫精锐一时间反而没人管了。
他们和突然窜出来的暗军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动手。
“陛下……陛下他身边惯会带两个御医,一个王御医在陛下方才的殿内,一个冯御医在别宫西侧的殿中。”禁卫中突地有人语气复杂地开了口。
玄甲卫一听,先冲进了殿中去找那个王御医。
没一会儿功夫,他们就转了出来,脸色难看:“……吓死了。”
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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