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依依继续站了一会儿,笑道,“太太,今儿我先告退了,明天再来给您请安。”
大太太本来眼中容不得她,也就假意的客套了一番,便让她走了。
商依依走回自己的厢房,收拾了几样要拿回家的东西,打了个小包。她看了看时间,十点四十。于是她换了身轻便的衣服鞋子,就拿着小包走出了园子,从汽车出入的北边的正门走出了何府。
天气不错,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也不觉得冷,她沿着马路走出了一里多地,直到听到身后有汽车行驶的声音,她看了看手表,十一点过五分。
车子缓缓的在商依依身旁停下,她转过身去,对着车内浅浅的一笑,打开了车门。
何梓明看着她上车,移开了自己注视着她的目光,继续发动了汽车。他看着前方,努努嘴,“搬家了吗?”
“嗯。”商依依点点头,朝他笑笑,“毕竟赚了一笔聘礼,搬到了磨坊路。”
何梓明低沉的看了她一眼,一脚油门轰然加速冲了出去。
“先去药店我多买些药带回去。”商依依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继续说:“需要花一点时间,会耽误你办事吗?”
“不耽误。”何梓明闷声说。
“劳烦你了。”商依依客气的笑道。
何梓明没有再回话,只是闷着开车,过了好一会,他才又闷闷的开腔:“我阿妈那样的性子,你怕是要受委屈了。”
商依依偏过头来,乌亮的眼眸平静而淡然,“这种事我都习惯了,不用替我担心。以前每到一个新的戏班子,当家的花旦看到新来的都会这一套,威胁到别人的地位和利益,总是会引来这样的事情。没什么。”
“那你会怎么样应对?”
“不会怎么样。”她笑笑,“我不会成为台柱子,也不会争宠,那些都不是我要的。所以她们发泄一阵也就慢慢好了。要是每次被人欺负都记在心上,怕是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何梓明看她脸上淡淡的笑容,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涩,可是他什么也不能做,只是手把着方向盘开着车。
“我的秘密太多了,我没有什么朋友,在每一个新的环境,我都是有目的的去接近某些人,去利用别人帮我达成所愿。所以我也很难相信人,我自己没有安好心,又怎么能指望别人真心待我。这一点我早就想开了。你不必替我打抱不平。”
她好像看出了何梓明的心思,豁达的说,“连我妈妈和妹妹都不知道我真实的行踪和目的,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们了,都安顿好了,谁知道又回来了,也好,可以再多照顾她们一段时间。”
“为了你妈妈和妹妹,多几年时间照顾她们,不要这么执着,好吗?”他多么想说服她。
“我回不了头的,你知道的。”商依依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温柔的笑着,“这个世上知道我的,能让我实话实话的,就只有你和刘清远了。”
“我走了以后,你还会在我家待多久?”何梓明在药店门前停下车,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她。
“不知道,大概会很长时间吧。”商依依澄明的眸子凝望着他,不忍的说:“在那之前我会再见你一面的,好不好?”
“不必了。”何梓明狠下心来,心里做了个决断,“既然你不会变的,多见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好。”商依依低头浅浅一笑。
她要推开车门,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打不开,何梓明见状默默的凑过去伸手把她那边的车门上的锁打开,伸手之间袖口露出了两道红肿伤口,是前天被何远山抽打受的伤。商依依目光一暗,何梓明不自然的收回手臂拉过袖子掩住了伤痕。
她什么也没再说,下了车。何梓明留在车内,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呆了半晌,无处发泄的狂乱的用手砸方向盘,他最近已经越来越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过了好一阵子,依依拎着两个大纸袋出来,带着和今天温暖的阳光一样和悦的笑容,从容的上了车子,把两大袋药放到了后座。
“我一会儿去祁家钱庄办事,晚点再去接你。”
“听说祁家因为楚行长的事情受了牵连,祁小姐已经回来了吗?”商依依问道。
“她在京城关了几天被调查,现在已经回上海了。”
“我对不起她,是我在晚宴结束后,在洗手间偷了她的通行证,冒充了她去到开学典礼,她舅舅楚行长也是因为我的事情而无辜被杀。”她黯然的说,“而现在他们家都不知道这飞来横祸是为什么。”
何梓明只在心理演算过中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上次在小屋会面心中只有对现状无尽的绝望而没有追溯缘由。现在他心中平静了许多,仔细询问了当时的种种,一边细细的盘算起来。
“我父亲也不过是颖城小有势力的乡绅而已,以刘清仁今时今日的实力,想扳倒何家不是易如反掌,他为什么要做如此迂回的安排?”何梓明觉得古怪。
“可能更重要的是看我是不是这么听话吧,利刃虽好,但是要是不受控制,更可能伤及自己。”她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的说,“你也不要小看了你父亲,他也是个人物,这么多年来逆势发展,在各个势力下立于不败之地。”
“哦?看来就短短半个月,你就已经比我还了解我阿爸了,果然是……”何梓明压制不住的酸意,随即又后悔自己的刻薄,紧紧的抿着唇。
商依依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还是淡然的笑道:“要不就心愿未成当场死在那里,要不可以等待几年,做别人的刺刀报自己仇,还不用考虑生计,可以好好照顾我妈妈和妹妹,你说,我会怎么选?”
“确实是个划算的买卖。”何梓明悲凉的望着她,“只是你心里就从来没有你自己,计算得失的时候从来不会想你自己牺牲了什么。你出来后为什么不联系我和刘清远,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藏起来,不受刘清仁的摆布。你知道我马上就回来了,为什么不等我?就差这么两天,两天!”他愤怒的锤着方向盘。
“没有资本的人不配为自己悲伤,是不是?”依依没有解释,只是笑着说,“所以祝你去上海大展宏图,成为一个有资本的人,可以为自己去做选择。”
何梓明看着她说不出话来。正准备开车,突然听她说,“等一会儿。”
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金属的小药瓶,打开了包装,原来是一瓶金疮药。
她把何梓明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的袖口卷了起来,露出他的一节手臂,长长的伤口在白皙的胳膊上很是刺眼。
“还疼吗?”她温柔如水的嗓音淌入他心底。
依依抬眸与他对望了一眼,用食指指腹从瓶子里勾出了些许药膏,轻柔的擦在他红肿的伤口上。
她指尖的药膏清凉凉的,可是她的指腹温柔而柔软。何梓明一动不动的,看着她认真的替自己打理伤口,他想起了去北京饭店的第一夜,她替他擦拭伤口的时光。
他心里五味杂陈,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她说,可是最后却是酸楚刻薄的说:“这是你的丈夫打的,你却来护理,是因为我叫过你一声六妈吗?”
商依依手指一顿了,没有抬头,轻声说:“我不想让你难堪的。”
何梓明抬起手来握住她的手腕,双眸直视着她,困兽一般的目光逼的商依依无处可逃,她看着他的目光从怨怼慢慢变成深深的悲哀。
他微启的双唇想说些什么,心里的千言万语都没有说出口,无用的废话说出来有什么意思,最后只剩下深深的叹息:“你为什么不像原来一样,理直气壮的说不关我的事?”
依依看着自己被握的发红的手腕,柔声道:“很快你就走了,以后也不用再见了,过日子这些不愉快就会忘掉的,不要再耿耿于怀了。在上海照顾好自己。”
她把药膏瓶子塞到何梓明的外衣口袋里,“这个世界上我很少相信人,不过真正待我好过的人,我也会记得的。”
“那你怎么觉得我会忘记呢?”他垂眸露出轻讽的笑,不再说什么,开动了汽车。
第45章
接下来的路程,他们一路无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有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有结果,有的感觉还没说出口,就已经没有必要说了。
何梓明从小就懂得怎样吞噬痛苦,承受压抑,这些天他已经是一次次冲动的逾界了。他身边的这个女人,是他不该有念想的,可是命运一次次的把她带到他的身边,一次比一次更加的残酷,赐他一个镜花水月,徒增悲凉。
余光里她出神的望着车窗外,一双黑亮的眸子透出淡淡的倦意,她在想着什么,他不知道,也无法再去探究。
“到了,就在这儿吧。”商依依开口说道。
何梓明停下车,转身把后座的袋子拿过来递给她。
她打开了车门,“回去我可以自己叫车,这里没那么难叫车了。”
“我办完事来接你。”何梓明执拗的说。
“好,五点吧。”商依依没有再推辞,欠了欠身就下了车,布鞋踏在青石板的路上,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她走到拐角处,只见从房子里伸出一个少女的脑袋,然后像兔子一样轻快的跳了出来,“姐姐!”
何梓明见她们一同进了屋子,在车里点了一根烟。
车子开到繁华的牌坊街,这条街面上有祁家钱庄和另外两家小钱庄一个商业银行。何梓明看街口聚集了很多人,这些人有的穿着体面的长衫,有的是一副短衫劳工的模样,甚至还有背着孩子的女人,街上一片混乱,嘈杂的喊着:“还钱!还钱!”
这样混乱的场景车子没有办法开过去,于是何梓明把汽车停在路口,下车穿过人群往中间的祁家钱庄走去。等他挤到前面,发现祁家钱庄门口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大门紧闭,只开了半边侧门,还围着栏杆,只能允许一个一个的进去办业务,外面三个钱庄伙计在那里大声的安抚围堵的人。
“大家不要慌,钱庄没有关门,复兴钞一定会给大家兑付的!我们账上资金很充裕,不要听信谣言,复兴钞没有崩溃,还是好好的能正常流通的,大家安心回家!”
“骗人!为什么要关门!”
“快把我的五百块复兴钞换成袁大头,这是我老婆本!”
“皖系战败都要崩溃了,复兴钞一文不值,你们还在这骗谁呢!”
四周群情激昂,不断的往门前挤。何梓明借着人潮涌动,挤到了前面,“小赵!”他对着其中一个伙计喊。
那个小赵立刻看到了何梓明,把他拉进了栏杆,“何大少,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你看这里乱的……”
“他凭什么进去!”旁边有人在怒骂。
“这是何家大少爷,不是来排队兑换的!”小赵朝那人吼了一句。
“我约了赵经理,怎么外面都这样了?”何梓明看着满街的人群,蹙眉问道。
“哎,外面太乱了,我领您进去。”小赵说着就带着何梓明从旁边的侧门挤了进去,只见空荡荡的大堂里就只有一个窗口开着,一个女人正在激动的嚷嚷着能不能再多换两百块。
何梓明走到了后面的办公室,耳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只见里面有赵经理,还有一个穿着格纹西装的中年男人。
“何大少,你来了!”赵经理赶紧迎上来。
“嗯,进来费了点周折。”何梓明目光投向那个男人,脱帽致敬,“傅先生,您也在这。”
“何大少,又见面了。”傅先生手里捏着一支雪茄,站起身来与他握手,示意赵经理把雪茄盒子拿出来,给何梓明挑选一支。
“我从上海过来之前,司雯那丫头对你赞不绝口,说你在北京楚家的案子里临危不惧,主动帮了她,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大少如此胆识实在难能可贵。”
“都是同乡在外,是应该的。”他不想多谈,略一颔首,“我本来打算明天去府上拜会您,没想到先在赵经理这里会面了。”
“何大少,傅先生也是我们祁家钱庄的二股东。”赵经理介绍道。
何梓明心中明了,赵经理给他点上火。
“是啊,你进来的时候也看到了,现在复兴钞的事情,挤兑风波严峻,祁老爷邀我过来谈一谈,正好也见你一面,把我们谈的事情敲定。来,我们坐下来谈。”
何梓明听到这里只是微笑带过,“傅先生,很感谢您对我的认可,上次您的电报内容我也仔细考虑过,目前正在和家父商议中。”
傅先生浓眉微敛,看了一眼赵经理,他已经听说了何家反对长子离开颖城的事情。赵经理也详细的与他汇报了何大少这几年来在颖城管理家业的成绩和口碑。
“为人父母不希望孩子远行,是人之常情,何况何大少如此能干,打理着家族产业。我并不希望大少因为来上海帮我而造成与父母的嫌隙。只是这个时代风起云涌,你父亲就是白手起家打下何家的家业,上海滩如今的成名的人物几乎都是赤手空拳来到这里,开创一片新天地,以何大少你的能力和魄力,今后不出十年在上海滩定会有你的名字。”傅先生身体微微前倾,双目如潭,锐利有神,“而且以我在上海的资源,肯定能给何大少你更高的台阶。”
何梓明面对他强大的气场下,沉稳的颔首表示感谢,只是压低眉眼,“傅先生在上海以及全国产业众多,手下不乏精英人才,我经验尚浅,怕就算能说服家父,去到上海也很难帮到您很多。”
其实他去上海早就心意已决,他无法再在颖城仰人鼻息,在父亲何远山的掌控下生活,更何况商依依成为了他的小妈,这种近在咫尺的煎熬,多一天就多一分的绝望。这几天只有两三次在人前相见就已经濒临崩溃,时间一长肯定会被旁人发现倪端。他无法阻挡依依的决心,就只能自己远走高飞,寻求一条生路。
可是他一直没有跟傅先生透露自己的决定,只是迂回的说考虑和商议中。一来他不知道自己对于傅先生这种商界大佬的价值到底有多大,肯付出多大的筹码。太快表达投诚之意,只会让自己在他面前丧失谈判的主动权。
二来,虽然傅先生是棵好乘凉的大树,但是何梓明已经在颖城何远山的控制之下生活了二十年,他不会愿意成为一个新的山头笼罩下的小弟。既然去到上海重新开始,就要审时度势,步步为营,为自己的未来争取赢面最大的开局。
“现在工厂开工了,生产线有了,工人和管理人员都到位。现在的问题正如一个月前你所说的德国人高傲又刁钻,设备和操作上不是传统的那一套就能解决。上海纺织业的人才虽然是不少,但是经验,能力,视野都足够的精英就很难寻了,而且我做工厂不是只是想在纺织业分一杯羹,我投入巨资,是要能领先整个行业,带来变革的,学习能力强的负责人尤其重要,那些仗着有十几二十年经验就固步自封的老人不是我想要的。”傅先生气势恢宏,侃侃而谈,“如果何大少有意加入我的新产业,我可以按照高于上海市场一倍的薪金给你。”
“能加入傅先生的生意,与您共事,当然是我的荣幸。只是有两点。”
“哦?你说。”
“第一,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去了解具体的生产线,原料供应,上海本地的市场情况,搞清楚这些我才能答复您我是否能胜任。”
“不错,的确是做实事的人。这个没问题,对我们双方都好。”
“第二,我不需要薪金,我要股份,具体我能要占比多少,也是等一个月之后,我了解了全部的情况,再来判断我的价值来定。傅先生,您看呢?”
“果然是有抱负的年轻人,不看眼前。很好,相信你就是我想要找的人。”傅先生再次伸出手跟何梓明重重的握了下手。
“太好了,相信二位一定能合作成功。要是何大少去了上海,那就经常能跟我们祁三小姐见面了。”旁边的赵经理意味深长的笑道,旁人听说在北京的事情,自然都会联想到何梓明因为爱慕祁司雯才会主动陪她入狱。
“二位合作的事情谈好了,再看看我们祁家钱庄的事情吧。”
“昨天祁老爷也跟我谈过大概的情况了,看看你这边的具体数字。如果按现在的兑付情况,发出去的复兴钞要全部兑付的话需要多少钱。”
“现在我们账面上的自有资金是三百万,兑付复兴钞需要八百万,还不包括因为的信用危机产生的其他毁约和银行要我们提前还贷的事情。我们钱庄大股东是祁家老爷,占股55%,您占股25%,三股东苏立洋行占比15%,还有其他商会加一起占比5%,现在苏立洋行已经通知我们要退股了,他是看我们原来给我们供血从金城银行放贷的楚行长死了,怕我们挨不过这次挤兑要破产,所以提前要求清算资金退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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