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禾睫上沾着血,眉目清寒,轻轻瞥黎步一眼。
黎步大惊,法术招呼:“住手!”
但已经晚了。
江雪禾确实不会法术。
他在半空中虚画一符,那符根本不会起作用。而之所以有道光,让黎步误会,是因“雪上符”施展的时间又到了——
在入梦前,他与缇婴一同在他的神魂上画好了“雪上符”。缇婴画符,他自己给神魂加一道锁:让这道雪上符,每隔两刻,便会燃烧,作用到神魂上。
间隔两刻发生作用所需要的灵力,正好调用他本身的灵力。
黎步不知这些,自然被江雪禾骗了。
而江雪禾到了那昏迷的柳轻眉身边,顶着身后黎步的袭击,直接一剑刺中了柳轻眉。
黎步的袭杀在后,他狼狈间躲避,也被道法擦伤,胸口沉闷骨架几多断裂,吐了几口血。
江雪禾抬眸,看到柳轻眉倒在血泊中。黎步赶至,却不能救。
黎步森冷的眼神看向江雪禾。
他以为自己表现得已经分寸足够,但是那面容雪白的可恨江雪禾看着他,竟然慢悠悠说:“你看起来也没有特别伤心,因为这只是一个幻境,并不影响你真正要做的事?
“小步,你真正要做的是什么?”
黎步眯眸:“你猜啊。”
江雪禾:“那我便猜一猜。”
他转身跳窗而走,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本应让他行动迟缓、起码应该一瘸一拐,他却完全没有。
黎步深吸口气,冷笑:“你一个凡人而已……拿什么和我斗?”
就算江雪禾再厉害,也一定输。
缇婴发现了江雪禾神魂的异常。
灵池中的灵力大量流失,神魂上那黥人咒形成的锁链变粗变实,在江雪禾神魂上勒出黑气伤痕。
缇婴深深抽一口气。
她所有的绮思没有了,猜他在梦境也许正经历什么,这些黥人咒趁机伤他神魂、夺他性命,她怎能不管?
可是她此时无论如何碰他神魂,不知道师兄对他自己做了什么,她根本进入不了他的梦境。
缇婴急得团团转,干脆盘腿坐下,嘟囔:“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不断地画下“聚灵符”,磕磕绊绊、忍着神识的抽痛,好帮灵力更好地汇聚,帮梦中的师兄撑下来。
……虽然她觉得梦境无害,但是师兄神魂都这样不稳了,她也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梦境中被黎步追逐的江雪禾气息凌乱,眼前发黑。
凡人比修士,确实太弱了。
黎步移山倒海要杀他,江雪禾心知这只是幻境,自己死了也无妨,但是他总要在梦境中有些收获,起码要知道黎步到底在做什么。
终于,两人一路厮杀,从城中心到了城郊,进入了杂草丛生的荒芜村落中,到了一排墓碑前。
江雪禾趔趄倒地,身上大片血花,他撑着墓碑站起,一只手臂却已然断裂,连剑都无法握起。
身后少年气息靠近。
江雪禾自己都没料到,自己可以和黎步打到这个程度。每每他力有不逮时,却总有莫名力量相助,让他躲开黎步的追杀。
但到此为止,他伤痕累累,纵有天意相助,也赢不了黎步一个修士了。
江雪禾缓缓回身,仰头看半空中的黎步。
黎步一只腿支起,悬坐半空,将他如戏子一般逗弄。
黎步弯眸:“不逃了?不如认输吧……江雪禾,你应该知道,我不是真的要你死,只要你认输,我就放你离开,如何?”
江雪禾垂眼:“我若不死,你和梦貘珠的交易怎么进行呢?”
黎步满不在乎:“不牢你费心……”
他忽然反应过来:“你诈我?”
江雪禾睫毛上的血珠已经黏腻,让他视野模糊。
狂风拍拂衣襟,他眉目秾丽鲜妍,在鲜血之色下,既苍白,又妖冶。
尤其是,江雪禾微抬的眼眸,沾着几滴血渍,更加的黑亮。
江雪禾道:“你也在找梦貘珠是么?比我幸运的是,你早就知道自己在幻境,并且你见到了梦貘珠,和那位做好了交易。你答应了它什么要求,它愿意在事后把梦貘珠交给你作为报答,对不对?
“这个大型幻境中,不断有人进入,又不断有人离开,你和梦貘珠都在旁观,看着十年前的事一次次发生。同样的事情一次次发生,你们必然在从中找什么符合你们条件的东西。
“我在此之前,没有听过梦貘珠害人。但是梦貘珠是被妖王抛弃的,妖王说它无用,它却直通天道,直通天道的修行不一定最快,但一定是最有效的。而修行,必然要有灵力的变化、交替……梦貘珠还是拿走了人的一些东西吧?
“比如魂魄,比如记忆,比如情感……总有一样是它要的吧?
“我一直沉浸在这个梦境,这让我觉得,其他人未必是你们要找的,而我正是你们要找的对象。鉴于我身上确实有一些别人的冤孽……我便斗胆猜,你们就是要从我身上得到些东西。”
黎步笑嘻嘻:“然后呢?”
江雪禾眨一眨眼,突然提起另一件事:“这里的墓碑,名字与现实中的古战场对比,是少了的。”
他修长枯白的手指缓缓抚摸墓碑。
黎步眸子轻缩,面上却仍然笑:“我没注意看什么墓碑。这很重要吗?”
江雪禾垂着眼:“墓碑上少了两个名字——一个是叶呈,一个是韦不应。”
黎步呼吸不变:“咦,你不就是用的叶呈身份入梦吗?”
江雪禾反问:“我是吗?”
他微抬眼。
黎步神色不变。
江雪禾道:“我一直都是用的‘夜杀’身份,夜杀到底算不算是叶呈,尚未可知。
“何况,我一路杀过来,也没有杀到一个韦家,没有杀到一个叫韦不应的人。”
黎步不耐烦:“你到底要说什么?这个人也许只是没有对应的人入梦,没有人抽到这个身份而已。”
江雪禾:“上一个梦境,也没有韦不应这个人。”
江雪禾慢条斯理:“梦貘珠根据现实演化梦境,必然有一个规则。
“现实中死去的人,在这个梦境中应该要么有墓碑,要么有人入梦扮演,但是我怎么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韦不应这个人。
“而你与梦貘珠做交易——小步,这里冤孽众多,秽息众多,现实中的古战场,便有妖怪想借此修成无支秽,操纵世间万千秽鬼。
“你和人做交易,我想不出你有什么东西是别人没有,别人需要你帮忙的。该不会是你助谁成为无支秽,那人将梦貘珠送你吧?
“想从我身上得到东西,你们又不知怎么做到的,把小婴骗来,莫非是觉得小婴可以复活人,想借她的力复活谁?你可能从当初追杀小婴的那些人口中得知她复活的本事,可是,小步,你被骗了,我可以告诉你,她不会。
“而你们……能在传音符上做手脚,梦貘珠已经厉害到了这个地步吗?
“梦貘珠果然有主人……主人是柳轻眉吗?而你,你敢做无支秽的交易?”
话音一落,黎步双手掐印,浩瀚道法向江雪禾拍胸袭来。
黎步不承认不否认,端的是不在乎。
半空中的少年修士冷冷笑:“你知道了又如何?你不会以为我像你一样在装好人,做什么伪君子吧?
“我就是要得到梦貘珠——背后的事,我不在乎,也不关心。
“我只是要,江雪禾你输给我!”
死亡瞬至眼前。
江雪禾被囚于杀气中,凡人之躯,无法脱困。
他并不惧死,他甚至根本不在乎生死。
忽然,天边生起第四盏天灯。
雪上符亮,星河银灯到眼前。
江雪禾呼吸微滞。
死亡当面。
明知只是幻境中的死,但是汗毛倒立周身发寒,骤痛袭击,这一瞬的一切都不作假。
死亡带来的疼痛十分骇人。
当死亡来临,江雪禾眼中映着的是雪上符伴随的天上银灯,耳边隐约听到少女急促的呼唤。
在法印拍入眉心、他呼吸顿停的一刹那,他有个念头十分模糊:
若这是真的死亡,他最不舍的,是什么?
他这样不在乎一切的人,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师兄,师兄!”
缇婴见江雪禾气息乱而弱,有一瞬间,她见他呼吸停了。她登时大骇,趴伏在床榻上,摇晃他的身体,又顶着神魂的疼痛,将自己的灵力注入给他。
他真的没有呼吸了。
缇婴心神大骇,大脑空白。
她眼睛一下子通红,开始掉眼泪,抽泣间,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
是她误判了梦境,她以为梦境无害,才敢让师兄进入。如果梦境有害,那岂不是她害死了师兄?
她慌乱间,被她拍打的江雪禾骤然反手握住她手心,呼吸重新恢复。
缇婴惊喜:“师兄!”
他似经历极大的痛,喘息剧烈,心跳恢复时,冷汗淋淋,扣紧她手腕,蓦地睁开了眼。
缇婴扑过去时,竟被江雪禾一把抓住。他倏地翻身,将缇婴压到了身下,呼吸仍凌乱无比,睫毛向下滴一滴水。
他扣她手腕的力量很大。
缇婴被抓得痛:“师兄?”
她仰头看他,有些被他此时的模样吓到。
江雪禾长发散下,眸子冷而寒,微微涣散。少年面容苍白,枯萎的伤痕攀爬上他脸颊、眼角,瞳眸幽黑若深渊下的寒剑,带着几分狠戾之气。
如艳鬼一般,吸魂摄魄,鬼气重重,不像常人。
缇婴畏惧,好半晌,才勉强自己不要晕倒,试探着叫他。
黥人咒的黑雾鬼气在他眉眼间萦绕,趁此吞噬他,他这副阴冷的模样沉寂了许久,待他听到缇婴一叠声的叫唤,他才微微清醒,双眸凝神,看到了被自己按在床榻上的缇婴。
二人对视。
好一阵子沉默。
他努力平复呼吸,呼吸却仍有些乱。他看她的眼神,不见了狠戾,冰冷寒意仍在。而那份寒意下,另一种如钩子一般的温意渐渐涌上。
缇婴模糊地想:他刚才好像失控了。
……因为,他正伸手拂开她面颊上的发,目不转睛地看她。
缇婴抓着他手腕的手指曲起,暗自琢磨,自己要不要施一个清心咒给他?
……他看起来不太对劲。
她胡乱想着时,江雪禾的指腹,轻轻落到她颊畔上。他极轻地揉了一下,缇婴睫毛颤抖,畏缩看他,见到他眼神专凝,目不转睛。
他自然目不转睛。
任谁经历过生死一瞬,在最后一刻,恍惚以为自己真的会死,执念重重之下再次睁开眼,看到自己想要的,便都会克制不住。
江雪禾手指抵在缇婴脸颊上。
他慢慢地想:是她吗?
他自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中,一切都逃不过自己的安排,情感也应在其中……可是睁眼看到她,心中跳疾的心脏,如同闷棍,骤然打醒他。
他好像控制不了情感。
好像“日久生情”,开始变得像奢望一样。
生死一瞬,他只想见到她。
……本来只是他的小师妹罢了。
本来只是按部就班、总有一日可以打动的小师妹罢了。
屋中烛火灭了。
夜已深,床榻间,少男少女气息过近,让人生出一层燥意。
月光浅浅照入,才有了零星一点儿光。
幽黑间,月光莹莹,悬在江雪禾眼皮上,清清凉凉,柔白点点。
那是十分惑人的美。
缇婴本来被他握得痛,但他清醒后力道松了,她便跟着松口气。
他垂眼,不吭气,只轻轻揉她被捏红的手腕。
缇婴的心跳,不争气地乱了。
她唾弃自己看他美貌便心动,又生气觉得他也没那么好看,自己乱心动什么。
而且,还不知道他在梦境中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忽然一下子就没了呼吸……
缇婴清清嗓子,问他发生了什么,他除了没告诉她自己尚不确定的猜测,梦中事情都说给了她听。缇婴听到黎步出现,惊讶又担心,皱起了眉。
江雪禾慢慢道:“不必在意。一次次入梦,我已逐渐摸清规律,亦有了法子应对。”
缇婴相信他,便点头。
江雪禾便又问她来做什么。
缇婴努嘴:“我、我梦游。”
她说完便闭眼,声音很小。
但是她没有听到师兄吭气。
缇婴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见师兄垂着眼,为她揉手腕,分明没有要拆穿她的意思。
他只是察觉她的偷看,掀起眼皮看她。
缇婴的心,一下子活了起来。
“师兄!”她娇滴滴,冲着他撒娇。
在他慢慢的“嗯”一声后,缇婴大着胆子,搂住他脖颈,冲他又甜甜叫了几声“师兄”。
他似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但江雪禾向来顺着她,继续意味不明地“嗯”几声,应几声。
缇婴心间飘飘然。
许是黑暗拉近人与人的距离,许是生死之后江雪禾对她的纵容让她喜欢,许是师兄身上的清冽气息十分和她口味,许是她眼巴巴被勾了很久、实在是有些坚持不下来了……
缇婴在一瞬间,稀里糊涂地想,算了,我才不在乎那些,我喜欢师兄,我要答应师兄,要答应跟师兄成亲,和师兄永远在一起!
以后就算不情愿了……我哭着闹着求他,他这么疼我,肯定也会同意的。
她就要纵情享受,就要任性地得到师兄!
缇婴搂着江雪禾脖颈,甜甜腻腻,哼哼唧唧。她磨得江雪禾呼吸凌乱,哑声道:“别闹。”
缇婴蹭一蹭他,问他:“我不走了好不好?”
江雪禾睫毛颤一下。
他道:“不走去哪里?柳叶城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你今夜说不走,明天又怕了。我了解你的,你别……乱说话。”
缇婴噎住。
她想说的本是“今夜不走”,想和师兄玩一玩话本中那些她没有太明白的事情……谁知道师兄居然想的是她离开柳叶城的事。
那、那柳叶城那么危险,她肯定要走的嘛。她要不走,自己受惊不说,师兄也会担心的嘛。
缇婴再接再厉,目生贪婪,醉翁之意不在酒:“师兄,你的嘴巴长得真好看。”
江雪禾:“……”
他好沉默。
缇婴以为他还是不懂,她急死了,缇婴干脆仰身,凑向江雪禾的唇。
江雪禾却正好在此时偏了下脸,俯眼看她的唇。
许是江雪禾被她玩得多了,又心神紊乱,一时间没弄明白她又在玩什么。
他看这眼神灵动活泼的少女半晌,温温和和:“我没注意我的嘴巴。”
缇婴:“……”
江雪禾认真看着她:“你的嘴巴是不是起皮了?”
缇婴:“……?”
江雪禾竟然看了半天:“抹点药吧。”
他目中没有旖旎,缇婴大惊失色捂嘴巴:“……!”
——小仙女的嘴巴怎么会起皮?!
你怎么回事?!
你怎么突然笨了,突然都看不出我的意思了?
玉京山上黄泉峰, 镇压着那世间最猖狂的无支秽,
玉京门有先祖遗训,世代大长老在失去价值后, 便会被送到黄泉峰。他们在风光时, 用自己的血镇压无支秽;在失势后,用自己的血喂养无支秽。
还有那些不成器的被人遗忘的小弟子, 也会成为无支秽的养料。
千年来,这头无支秽,已经被喂养得十分强势。
千年间,也曾有人不堪忍受痛苦,想除掉这无支秽。但这只无支秽, 本就是千年来玉京门众长老的怨气与秽息所养,有整个仙门的气运在身, 谁能杀得了它?
他们杀不了,又不能放其出去, 只能继续赡养。
好在这无支秽强大无比, 可号令天下所有的无支秽,当之无愧是“秽鬼王”。
有秽鬼王在,玉京门可通过它, 来做一些不太方便仙门弟子出面的腌臜小事。
至少, 在近几百年中,玉京门是有计划地赡养各处无支秽,再通过黄泉峰的秽鬼王控制这些无支秽。
平时也无人在意。
会愤恨的, 只有在失去价值后、被丢来喂养秽鬼王的大长老们。
此夜间,无风无月, 黄泉峰中又是一阵虚弱的嚎哭以及咒骂。
陈长老哆哆嗦嗦的声音散在潮闷的空气中:“沈行川,沈玉舒!你们不得好死……我死了, 也绝不放过你们!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我竟死在无支秽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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