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婴心口一颤。
她发脾气:“谁许你叫我‘小婴’?”
可虽然如此,她仍是思考后,小心翼翼站到了便宜师兄一边——
她想起师兄在林中杀酸与时的风华。
她嫉妒地想:那么厉害的人,没必要骗我吧?
被抵着的大妖酸与烦躁:“我才是酸与,我是无支秽,你们在闹什么?”
江雪禾不动声色:“哦,你是酸与的话,为何你不记得你在被玉京门女弟子骗之前,你身上的所有故事?据我所知,无支秽是怨气和秽息相结合的一种形态,并不代表不记得生前所有事情。”
酸与被他说得怔住。
江雪禾目光落到陈大身上:
“而你。从一开始见面,便告诉我与师妹一个好妖被仙门女弟子害死的故事。这个故事足够心酸,也确实让人动容。但我始终不明白,我与师妹来此试炼,酸与在此被困,你一个凡人,既然能频频上山,为何从不与你的旧日妖友相认?
“他被困五年,你说你想破阵,放他出来——自由的死亡。似乎是一个道理,可是困在五毒林,活;离开五毒林,死。正常人都会选择好友苟且偷生。
“你破了阵,追出来,演一出兄弟情深的戏——也许是我情感淡漠,不太理解正常人类的感情。师妹,你说,你若辛辛苦苦救出一人,目的会是想让他死在仙门手中吗?”
缇婴:“……”
哼,什么正常人类的感情。
她也没有呢。
但是缇婴理直气壮:“我自然舍不得送我朋友死了。”
陈大的眼神冷了下去。
坐在地上的酸与茫然抬头。
江雪禾轻声:“师妹虽调皮,却聪慧。师妹曾说陈大讲的故事不通,我如今才想清楚哪里不通。若是这故事换一种相貌,便会正常很多——
“酸与早就后悔了。
“在酸与被玉京门女弟子骗成亲、进入五毒林那日,酸与已然发现自己被骗。酸与不想死,他和自己的人类朋友,玩了一个魂魄互换的游戏。”
天将将亮。
玉京门中,戒律堂的弟子们刚打着哈欠准备开始一日的行程,就在院门前,看到了一亭亭玉立的红衫少女。
那少女如钉子一般定在戒律堂外,一见到里面有人出来,就向他们走过去:“我要求重查五毒林中被困大妖酸与之事——我认为被困在五毒林的,根本不是真正的酸与。”
日光缓缓爬出云翳,一层金色薄光照下,固执的少女容貌艳丽,却眼神倨傲,目下无尘。
戒律堂出来的弟子们齐齐色变。
有刚回山的小弟子询问:“这是谁啊?师兄们你们怎么都怕她?”
躲在后面的弟子便介绍:“喏,花时,花长老的爱女。”
小弟子敬畏:“那我们该叫师姐对不对?”
大弟子踟蹰:“……算是吧。”
小弟子:算是?
于是大弟子介绍——花时,是花长老的爱女,可她没有拜入玉京门,不算玉京门的正规弟子。
原本五年前,花时就应该拜入玉京门。但是那时,花时第一次去历练,去参与玉京门的入门考核时,惹到了一个叫酸与的大妖。
最后花时杀掉了那大妖,玉京门借助花时的骗局,将酸与锁在五毒林中。
这本是两相生欢的好结局,可是花大小姐回山后,一直要求重查——
花时认为,她骗的那个大妖酸与,不是五毒林中被变成无支秽的酸与。
假成亲那日,酸与状态不对,死得过于轻松。
花时:“酸与召来洪水残害百姓,做了做事要受罚。可是五毒林里被困住的不是他的话,惩罚便是错的。”
然而其他人认为——无论五毒林里被困着的东西是谁,都已承担因果。
玉京门要保证一个会为祸四方的酸与离不开五毒林;玉京门并不在乎这个酸与是什么。
花时与他们争了五年,人们认为她是舍不得那大妖,想悄悄放走大妖。
她爹躲着她,掌门躲着她。他们都哄她,说这事归戒律堂管,花时便天天来戒律堂闹。
她天天做这件事,错过了加入门派的时机。如今弟子重新选拔,花时还在闹酸与一事。
戒律堂的每个人,都怕见她。
今日,小姑奶奶再一次来磨他们。
花时堵着人,振振有词:“我当年与酸与见过,他很狡猾……”
众人头疼。
被为难的大弟子正搪塞,忽然,屋内阵法传来震动。
弟子们一惊,齐齐进里面去看。
他们出来时,目光复杂又茫然地看着花时:“你说的酸与……逃了。”
花时一怔。
花时当即化身流光,向山下纵去。
弟子们纷纷:“快!追上师姐!看看怎么回事!”
江雪禾给故事换了一个新模样。
酸与在与玉京门女弟子成亲当日,进五毒林时,便发现自己被骗。
情与爱瞬间在心中化为烟云,酸与仇恨女弟子,但酸与更重要的,是如何在五毒林这个专门为困他而设的陷阱中活下去。
酸与有一个人类好友,叫陈大。他与陈大关系极好,他知道陈大的生辰八字,可以锁魂。
在陈大年幼时,酸与经常与陈大玩这种游戏。
当日,五毒林中面对玉京门陷阱的酸与,用了一个换魂法来对付五毒林的困局——
他自己的魂魄到了凡人陈大的身体中;陈大的魂魄到了酸与的体内。
酸与怀着愧疚心,害死了自己的人类好友。
可酸与都没想到,进到自己妖身的陈大,并没有死——怨气、不甘、秽息,融合之下,诞生了无支秽。
怨气与秽息过于强大,吞噬陈大的人类魂魄……魂体不全,陈大丧失了为人时的记忆,只记得自己是酸与,自己被女弟子骗,自己被困在五毒林中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从这时开始,五毒林成为了变成无支秽的陈大的噩梦。
五毒林也同样成为变成人类的酸与的噩梦。
做了人的酸与日日害怕:五毒林的锁鬼阵,在玉京门弟子们一年年的试炼下,会让里面的大妖修为越来越高。
酸与担心五毒林终有一日,会困不住陈大。
酸与担心陈大找自己复仇。
五年来,酸与日日监视五毒林——他一直在想一个法子,真正杀了无支秽。
只有大妖彻底死,变成人类的酸与才真正安全。
而在玉京门的眼皮下搞这些小动作,酸与真是小心翼翼。
如此小心翼翼,却还是躲不过江雪禾的眼睛。
林风徐徐,天泛银白。
坐在地上的大妖震惊地看着那个方才还在抹泪的人类:“你才是我……我是人……”
陈大冷冷地看着江雪禾。
江雪禾声音沙哑,隔着风帽,听着讨厌:“你不是想救妖怪,而是想借我们的手,彻底杀妖。”
陈大:“我哪里露了破绽?”
江雪禾温声:“不提你一个凡人如何知道锁鬼阵,只说你怕我与师妹杀不了大妖,演一出兄弟情深的戏。可你是妖,不是人,你不完全了解人类的感情——你多走了一步。”
真正的酸与,必须出现在假酸与死的现场——他得确保再没有一个玉京门,让假酸与活着。
缇婴在后偷偷看江雪禾:好聪明。
如果他不是一身伤的话,必然是明润秀澈的美少年……哼,讨厌。
陈大脸色铁青。
他掉头就跑。
江雪禾未动,腕间发带扬飞,飞出去缠住逃跑的人。
缇婴在旁干着急,生怕江雪禾动手,把所有功劳抢走。
她灵机一动,扑到地上大妖面前:“陈大,快说你的生辰八字,我才能把魂魄换回来。”
坐在地上的大妖结巴:“我、我、我不记得……”
缇婴脾气很差:“那就死吧。”
大妖瞪眼,见这个少女心狠手辣,突然就掐诀,向自己杀来。大妖本就受了伤,刚得知这般震撼消息,免不了慌乱。缇婴一个小丫头,竟然打得他屁滚尿流。
大妖在地上滚:“你、你不是要杀妖的么?为什么还要杀我!”
缇婴嗤之以鼻:“谁说我是杀妖的?我明明是来杀无支秽的!”
大妖呆住。
而缇婴此时十分厉害。
“毒麟阵”让她的法力前所未有的充沛,她还没打够,收拾一个受重伤的大妖绰绰有余。
师兄的发带缠着陈大,她就追杀大妖——她总得有一个功劳吧!
缇婴的狠辣,让大妖逃得狼狈。大妖终于逃不了,他最后扑倒在地,回头仰望,见少女自半空中飞下,长裙翩跹,一指点向自己额头——
电光火石、生死存亡之际,大妖大脑空白,忽然涌入了许许多多杂乱的记忆。
幼时的孩童在山上跋涉,被一个化身为青年的妖怪救了,那妖说自己叫酸与;
酸与陪孩童长大,孩童教他人间常识,酸与教孩童灵魂互换的法术;
长大后,孩童到了可以成亲生子的年纪。酸与为了救旱灾,不小心召来了洪水。
酸与和仙门女弟子走得近,和旧日好友日渐淡泊。有一日,酸与说自己要成亲了……
坐在地上的大妖睁大眼。
他空洞没有瞳眸的眼睛,在日光从云翳照来时,突然有了瞳仁。
他喃喃:“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酸与成亲的那日,五年前本应是他死的那日,就是我的生辰!”
话音一落,被江雪禾困住、拚命挣扎的真正的酸与扭头,和妖怪对望。
时间静谧。
万籁俱寂的天亮之时,林外飓风阵阵,只听到缇婴娇脆声音:
“三尺微命,敬请上苍。吾奉威天,江河日月山海星辰在吾掌中……四方魂魄,五脏玄冥,急急如律令——归!”
大梦四篇,归字诀起。枝叶无风而扬,托拂少女纤纤腰肢。
蓝色道光自她眉宇间流动,乌发乱扬,染血的衣裙跟着飞扬。
当她磕磕绊绊地施法时,天地万物亲昵归依,一重肉眼看不见的光,笼住陈大和酸与……被愚弄的魂魄归位。
此一刻的缇婴,立在幽暗与光明相交的天地间,如同萤火。
夜尽天明,萤火微微。
晨曦中,江雪禾仰脸,看得专注——
哼哼怪原来也有如此美丽的时刻。
陈大和酸与的魂魄,终于回归了各自本应有的位置。
缇婴为确保换魂成功,逞强施展大梦咒,那一人一妖魂魄归位之时,她身子也在半空中一晃,向下跌去。
江雪禾从后拦住她腰。
因灵力消耗过大而头晕眼花的缇婴软乎乎的:“谢……”
江雪禾莞尔:“不必谢。”
听到声音,缇婴意识到接自己的人是聪明强大又爱骗人的便宜师兄。
她炸毛:“我又没说谢你!”
被坏脾气的缇婴甩脸,江雪禾一怔,若有所思地凝视缇婴,但是缇婴赌气不看他。缇婴鼓着腮,打量那对换魂成功的旧日好友。
真正的陈大,在自己的身体中睁开了眼——
他已习惯那个没有瞳孔的妖身,骤然拥有了眼睛,少年猎人颤巍巍低头看自己的手、身体。
他面上浮起迷惘、空茫。
陈大喃声:“我真的是人……”
与他对比的,是歇斯底里的崩溃——“啊!”
那酸与回到了自己的妖身,立即感应到力量的大量流失,发现自己是强弩之末,必然战胜不了这对师兄妹。对死亡的恐惧让酸与发抖。
酸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跌跌撞撞想继续逃。
江雪禾手腕递出,发带缠住了妖。
缇婴欲言又止:我的发带……
酸与:“放我走,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陈大目光复杂地看着酸与。
即使加上做无支秽的寿命,陈大如今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年。他的经历因为与一妖结交而变得跌宕起伏,回首尽是沧桑。
陈大:“酸与,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酸与猛地回头看这个人类。
大妖保持着人形,面容却已经十分狰狞。
大妖狂笑:“为了活下去!为了活着!你不懂吗?!呵,你一个凡人坐井观天,不知寿数几何,看不到天命,你当然不知道我在求什么……”
酸与抬头看无尽天穹。
他求“长生”。
求“得道”。
酸与本是天生大妖,生下便有神识,修行便知天命。凡是修行,无不慕长生,无不慕通天仙道。
可是酸与身为天生大妖,他一开始便知道此界仙路已断。在很久很久以前,传说中有一仙人为了魔,自陨以封印。从此世间没有魔,可也没有成仙路了。
酸与各方打探,得知玉京门似乎就是那位仙人当年所创的门派——如果进了玉京门,是不是有机会靠近成仙路?
酸与为此而接近那玉京门女弟子,却不想,那女弟子不爱他,非但不会将他带入玉京门,还要杀他。
那一日,酸与发现真相,已到绝路。他唯有与陈大交换灵魂,才能不死。
只有陈大彻底消失,酸与才能展开真正的新生。
陈大说:“你修仙已修得癫狂。”
酸与木然。
陈大声音有些颤抖:“我以为你至少会对我说抱歉,你至少记得我们的情谊……”
酸与低下的无瞳眼睛动了一下。
他半晌说:“和修仙比,这些不值一提。”
事已至此,陈大无话可说。
少年猎人站在萧瑟寒风中,慢慢背过身。他抬头望着五毒林的方向——
山高水深,少有情谊。
物是人非,错对半生。
被愚弄的人生与记忆,不知所云。
缇婴困惑地看着他们。
为了成仙?为了长生?
她想到那些追杀自己的人,也是想长生不死。他们误以为她与前师父有能力复活人,便不肯听他们的辩解,也要得到术法……
可是缇婴知道没有长生,没有复活。
所谓的“复活”,不过是大梦咒的一个小把戏罢了……
缇婴小小年纪,既不喜欢练这与鬼魂有关的大梦咒,也不想练什么复活法术,去帮谁圆梦。而成仙,离她又足够遥远……
然这世上有妖怪为了成仙得道,这般殚精竭虑。
晨曦中,陈大的眼中噙了一滴泪。
缇婴困惑中,听到江雪禾在后徐徐道:“陈大落泪,不仅有伤心,也有感怀。沧海桑田,一错再错……你还年少,以后会懂的。”
缇婴才发现原来自己将问题说出了口:“哦……”
她看着那一人一妖对峙,无聊地一动,突然发现江雪禾抓着自己的手。
她低头,看到他粗糙的跟树皮差不多伤痕累累的手。
缇婴瞬间想到这个师兄怎么扮猪吃老虎,又驮着一身吓人的鬼怪。
缇婴一下子甩开江雪禾牵自己的手,往后蹦开,离江雪禾一丈远。
江雪禾低头看空了的手,抬头,缇婴警惕:“换魂是我换的!”
江雪禾一怔。
他没应这个,他问:“师妹在五毒林发生了什么,怎么弄得一身伤?”
缇婴登时生气——
师兄戴着风帽,斯斯文文,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他看着仪姿很好看,可他越好看,她越是想起他那时元神与肉身一同战酸与的风华。
如果不是他打伤了酸与,缇婴此时不一定能捡漏子。
缇婴垮下脸。
她很不愿意分功劳给便宜师兄……可是,便宜师兄真的有功劳。
江雪禾不知道她好端端的,怎么又不高兴了。
难道是气自己的隐瞒吗?
江雪禾不太能弄清楚小师妹,但也不能把小师妹气跑。
他心头浮起些许古怪的情绪——
从来独来独往的他,往往为了杀人不择手段。最近他却经常用自己的手段,哄一个小女孩开心。
江雪禾正琢磨时,缇婴冷不丁抬头,圆眸瞪着他: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说我打斗时的英姿,非你所能比?”
江雪禾回答得圆滑:“我无论什么本事,都是万万不及师妹英姿的。”
缇婴听得呆住了。
她的一腔不高兴,都因为他的温柔,而短暂冻住。
缇婴因为脾气不好,因为总是任性使坏,她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斥责话语。连前师父养她养得那么辛苦,面对她,都要摇头叹气——
“小婴啊……”
她当然知道前师父没说出的话——你怎么这么坏?
前师父不说出口,是前师父心软。
可是面前的风帽师兄,都不唉声叹气,还……面不改色夸她英姿。
哼,不过他就算改了色,戴着风帽,她也看不出来。
缇婴继续沉着脸:“师兄!”
江雪禾:“嗯?”
他不动声色地向她走,想不着痕迹地问出她身上伤的缘故,就听缇婴娇声斥他:“你这个大骗子!”
江雪禾怔愣。
他被人骂得多了,小女孩的“大骗子”倒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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