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应当不适合再惊扰更多人了。”
白鹿野无奈。
确实。
今夜是缇婴的生辰宴,还宴请了黎步。
若是黎步因为吃多了酒而和江雪禾闹出什么大动静,惊扰了门派中人,缇婴这个东道主,少不得跟着连坐。
白鹿野是万万不想将缇婴交给江雪禾的,但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白鹿野眼波转一下,笑道:“如此也好。我送黎师弟回去休息,师兄送小婴回去。若在小婴院中见到叶师兄,还要劳烦师兄与叶师兄一道,将其他醉酒的人送回去。
“叶师兄今夜,帮忙很多啊。”
江雪禾宛如听不懂二师弟关于叶穿林的暗示,只从容说好,让白鹿野再次自我怀疑。
白鹿野目光忽然落到江雪禾脖颈上,眼神微锐:“师兄,你颈上一片红,是怎么回事?”
江雪禾微怔。
他立刻明白,是缇婴抓出来、咬出来的。
他定住自己身魂,让她玩了一会儿。他本以为,自己颈上伤痕众多,即使缇婴留下什么痕迹,也不会被人看出来。
但是白鹿野竟然看到了……
江雪禾眼波微扬,望着二师弟,语气轻缓:“师弟觉得呢?”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看他的眼神,七分笑中,暗带一两分的……戏谑、挑衅。
江雪禾本就不是善类。
白鹿野:“……”
白鹿野心中猜测万千时,缇婴已经在旁很不耐烦,张臂要抱:“师兄,我要睡觉了!”
她满脸不开心,白鹿野不敢再打扰她,怕她发火,只好匆匆带着黎步离开。
江雪禾送缇婴回去,到院子时,见院中人已经被送走得差不多,只剩下叶穿林带着他的小胖子师弟三冬,打扫残余污秽。
杯子酒盏、托盘玉袋,在半空中施了术法,飘飘然飞起。
叶穿林打扫得十分闲然,又有仙家风骨。
看到江雪禾怀中抱着一个人,叶穿林眸子闪一下,对江雪禾颔首而笑。
叶穿林意有所指:“江师弟修为不浅啊。”
江雪禾温声:“不如师兄。”
他抱着缇婴进屋,身形瞬间消失,且在进门之时,门上就贴了禁制,阻止外人的窥探。
三冬:“师兄!他不会是把我们当小人防吧?枉咱们巴巴来给他们过生辰。”
叶穿林非常宽容:“无妨。”
不怕江雪禾有情绪。
只怕江雪禾如之前那样,四平八稳,总是温温和和,一点情绪都不露。
“大梦术”的线索与缇婴、江雪禾二人有关,叶穿林虽然选择从更好打交道的缇婴身上入手,但他私认为,大梦术更有可能被江雪禾习得。
毕竟江雪禾是公认的青木君的转世,仙人转世学习那门厉害术法,更有说服力。
只是……叶穿林垂下眼,想大梦术,无论如何也不应被青木君学习。
若当真确定是青木君学得大梦术,那叶穿林少不得要布局,想法子杀死这位仙人转世了。
叶穿林望天而叹:“……真不想和仙人作对啊。”
江雪禾将缇婴放到榻上,为她放好帐子。
她身子沾到自己熟悉的被褥,便转身拥被,眼睛没有睁开。
江雪禾俯着身:“我走了。”
她没有吭气,也许已经睡熟了。
江雪禾便起身。
被褥间的缇婴忽然翻个身,素白的露出肌肤的手臂向上伸,那是一个要讨抱的动作。
江雪禾被她讨抱讨得习惯,一时间没动,脖颈就被她搂住,被重新扯着坐到床榻边。
江雪禾俯眼,看到缇婴睁开了眼。
她眼珠乌泠泠的,含着水雾,皆是因为困顿而生出的。这双眼睛又有一些狡黠,打量着他。
江雪禾柔声:“怎么了?”
他揉一揉她的发顶,无声地帮她拆发带,好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缇婴娇声问:“你夜里送了我两个礼物,对不对?”
江雪禾:“嗯。”
缇婴:“一个是长生结,另一个是什么?”
江雪禾:“你没看?”
兄妹二人在帐中轻声说话,气息暖温,少女香甜,江雪禾俯着身看她,空气中浮动着几分暧、昧。
缇婴摇头。
江雪禾目光微黯。
他半晌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一个是长生结,另一个匣子里装了些灵药。”
缇婴恍然。
江雪禾看着她眼睛:“只是比不过叶道友给你的三百年妖兽所制的灵丹。”
缇婴:“叶师兄。”
江雪禾:“什么?”
缇婴打个小哈欠,却仍搂着他,闭着眼,都要和他说话:“他修为很厉害,和巫神宫大天官、咱们在玉京门的师父,都可以打得有来有回。
“那么厉害的人,我们都该叫他‘师兄’才是。”
江雪禾静半晌。
他说:“我若不愿意呢?”
缇婴睁开眼,目露疑惑。
缇婴:“你为什么不愿意?”
江雪禾不答。
而缇婴太困了,她也没心思纠结这个。
缇婴又打了个哈欠,再次闭上了眼:“那我替你多多叫两句嘛。”
宛如一兜冰水浇头,江雪禾登时惊怒。
他冷静着道:“他是长云观的弟子,又不是玉京门的弟子,你纵是想叫,恐怕也没几日机会。”
怀中闭着眼的小姑娘唇角露出浅笑,分明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她困成这样,江雪禾却一时间将手抵到她肩上,想推醒她,让她将话说清楚。
他更想教育她,说叶穿林不见得是好人,她不能见人就喊师兄……
他的手放在缇婴肩上,还没推她,缇婴自己兀自说:“不过你不是好人。”
江雪禾怔。
缇婴噘嘴抱怨:“灵药是给我养伤的,长生结肯定是保佑我活得久久的,我都知道。但是你弄脏了我的发带,还不还我一根。我要你送发带,你也没送。”
她好失落:“我以为你会送我发带呢。”
江雪禾静很久。
他轻声:“不是我弄脏你的发带的。”
……是酸与弄脏了,她不要了,他觉得姑娘的发带不能乱丢,才捡回来的。
他又道:“发带也不应随便送。我倒是敢送……可你敢收吗?”
缇婴不解,再次睁开了眼。
帐外点着灵火烛,彻夜长明,好让此间没有鬼怪来扰。灵火烛的光将帐中映得晕黄一派,给师兄身上也添许多柔和的光辉。
他垂眼噙笑的模样,让缇婴看怔,晚上时那点儿心猿意马,竟再次有复苏的念头。
她问:“什么意思?”
江雪禾蹙眉。
他沉吟半晌,道:“改日师兄送几本话本给你。”
缇婴:“哼!还不是你收走了我的话本。我都没有再看话本了……其实我本来也不爱看,那么多字,但是你不让我看,我就非要看……”
江雪禾:“好啦好啦,小婴真乖。过两日就还你。”
缇婴疑问:“你不下山了吗?”
江雪禾:“要的。不过这次要处理些事,处理完毕才会下山。”
缇婴的脸,当即沉了下去。
江雪禾没有说他要处理什么事,但是她从子夜时黎步的发疯判断,江雪禾要处理的事,也许跟黎步有关。
她心中十分不快。
她十分不喜欢别人与她抢江雪禾。
先前世人都说江雪禾是仙人转世,弟子们天天围着江雪禾转,天天讨好江雪禾,甚至还有人因为江雪禾而来讨好缇婴……缇婴都十分恼怒。
她根本不给那些人好脸色,把人通通气走了。
后来江雪禾频频下山,追着他跑的人才不多了,缇婴才痛快两日。
结果现在,又冒出一个黎步。
缇婴冷冷问:“你要处理什么事情?”
江雪禾:“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缇婴:“不告诉我,我也不稀罕。”
她刷地收了搂他脖颈的手,生了气,一翻身,整张脸埋入了枕间。
江雪禾被扔在一旁,沉坐片刻。
他含笑:“小婴?”
没人回应。
估计她又被不知名的火气给困住了。
江雪禾习以为常,甚至被虐出了一丝欣慰:往日她不痛快,总是要找他麻烦;现在她倒是知道收敛,自己一个人去睡,不冲着他喊叫了。
小婴进步了很多。
江雪禾道:“那我走了。”
没有人搭理,江雪禾起身,从帐中步出。
他要离开时,一只手从帐中伸出,松松地扯了扯他衣带。
缇婴支吾:“我想你陪我睡。”
江雪禾心口一跳。
他还有理智,笑叹:“不行的。”
……今夜已经过分了。
他纵是有法子躲着二师弟的眼皮子与小师妹同床共枕,他也按捺不住心头的野兽了。
缇婴就知道他不肯,哼了一声,也没多说。
她收回了勾他衣带的手,雪白的手搭在榻沿,江雪禾垂眼看着这只手。
他看了半天,心中情与欲反反覆覆间,听到缇婴问:“小步哥哥说的是真的吗?”
江雪禾回神,隔着帐子望去:“什么?”
帐子昏昏,缇婴整个人又躲在褥中,只露出半双乌漆的眼珠子。
她声音嗡嗡的:“就是他说,我不了解真正的你,你在我面前都是伪装的,你不是真心的,那些话。”
缇婴有些惶惑:“他说你不是我哥哥,你不觉得你是我哥哥吗?”
江雪禾挑眉。
他慢慢笑起来。
他缓缓道:“半真半假吧。”
缇婴:“嗯?”
隔着床帐,师兄身形修长挺拔,面容模糊,语气轻柔悠缓。
他清雪一样的身姿与烛火一样打在帐子上,分外妖冶:
“他了解的,是一部分的我。你了解的,也是一部分的我。我愿意用这副性情对待你,并且可以保证一辈子这样。你怎能说这是假的呢?
“无论是夜杀还是江雪禾,都是我啊。
“至于哥哥……”
他轻轻笑一声,慢条斯理:“我的确将你当妹妹看。”
“……但不只将你当妹妹看。”
缇婴:“什么意思啊?”
江雪禾:“以后你会懂得。睡吧。”
缇婴生恼:“又把我当小孩儿。”
江雪禾不动声色:“那你就做点不像小孩儿的事给我证明。”
大半夜的,缇婴怎么跟他证明?
她伸手挠褥子,快气死了。
缇婴被江雪禾催促几次,又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这才心满意足地彻底睡去了。
江雪禾还在帐子边站着,便听到她呼吸绵浅规律,已经入睡。
他愣一下,心中柔软:他人还在这里,她都睡得着,当真对他这么不设防吗?
当真这么信赖他,不怕他做出什么来吗?
但他确实也不会做出什么来。
江雪禾忍了半晌,唯一做出的出格的事,也不过是掀开帐子,耐不住自己的渴望,又轻轻看了她一眼。
他张开有些出汗的手,压制着渴望,颤颤的,轻轻的,与她搭在木榻边缘的手心轻轻挨了一下。
而只是这个动作,他便后背又出一层汗,面红心热,难以自持。
半梦半醒中,缇婴隐约看到江雪禾站在帐外。
她伸手想碰他,但他离得太远,她够不到。
她昏沉间,好像听到江雪禾轻声:“小婴,我会守着你,等你长大的。”
“……到那时候,你我之间,会不会有些不一样?”
那是一层极薄的纸。
缇婴已经看到了。
她虽懵懂无知,却在睡梦中江雪禾背身而走时,忍不住轻轻抱怨了一声:“师兄好坏。”
……嘴那么软,却不给她亲。
江雪禾怔然,没想到她睡梦中还要骂他一句,他摇摇头,解开禁制,离开此间。
次日, 巫神宫的大天官带着一众天官与神女,向玉京门辞别。
玉京门的代掌教沈玉舒,向大天官展示了自己对缇婴和白鹿野的惩罚, 大天官不置一词。
南鸢酒醒了, 跟在众人身后,离开玉京门。
她身上仍挂着玉京门内门弟子的名号, 但她为人孤寂,平日不与人结交,今日离开玉京门,人人当她是大天官的爱女,要回去巫神宫攀上高枝, 哪会不舍,只会羡慕嫉妒。
南鸢走在一众人的最后方。
传音符拍亮, 她耳边响起了少年沾染三月桃花瓣一样的声音:“师妹被沈长老揪走去挨罚了,我一会儿也得去, 师妹拜托我向你道别。”
南鸢回头, 向身后寥寥无几的人群看。
她不用眼睛看,用神识看。身后没人送行,她的神识探到高阁飞檐, 见到一个白衣少年倚柱而立, 慢悠悠的,懒洋洋的,向她挥了挥手。
他宛如洞悉她的“凝视”, 在她神识探过去时,白鹿野面上吊儿郎当的笑意, 变深了。
檐下风徐,吹他衣袂, 他衣摆飞扬,面容几分模糊。
根本看不清相貌,只觉得风骨意像甚雅。
白鹿野缓缓摆手,似笑非笑:“南姑娘,有缘再会。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解释,始终没有说哦。
“别忘了,我可是帮过你的。”
南鸢在耳边传音符拍响、少年戏谑声音入耳时,耳膜不可控地涨了一下。
心有所感。
南鸢从不克制自己的心有所感。
在遥远的、站在高阁上目送巫神宫一行人的白鹿野眼中,那一众居心难料的人中,南鸢摘下了蒙眼的布条。
布条在她手腕间飞扬,布条去除后,她睁开一双眼,向高处望来。
少女一身清骨,圣洁高贵,不可亵渎。乌发与手间布条擦过她眼睛,那双清渺的浩波一样的眼睛,静静凝望着高处。
身边天官与神女玩味:“南姑娘,你在看什么?莫非想预测什么?”
高处靠柱的白鹿野,身子忽然一点点站直,心跳急了两拍。
他有一种难言的预感,觉得南鸢看的人,是自己。
但他又觉得猜测可笑,鬼迷心窍。
而下方,南鸢静静地看着白鹿野。
她再一次在看到他的时候,看到了未来某一刻会发生的命运——浑身鲜血,凤袍凌乱,枯林永寂。新婚夫君的傀儡线刺入新娘心腹,新娘闭目死去。
但她同样看到了另一种会发生的命运——少年跪在她面前,她将手抵于他额上,轻点三下。
那是巫神宫的馈赠,是必然会实现的属于神女的祝福……她如今尚没有学会这种神术,但她未来会将这种神术用在白鹿野身上。
那是她的命定。
南鸢安静看着。
高阁上的白鹿野耳边,传音符拍亮,少女清冷的声音回答他:“白公子,有缘再会。”
白鹿野眸子一颤,手撑在扶拦上,怔忡俯眼。
黎步酒醒后,想起自己在夜中发疯行为,便后悔恼怒万分。
他万万不想在江雪禾面前露出任由他拿捏的模样,更不想让缇婴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黎步心情很差,江雪禾竟真如他那夜说的那样,前来找他了。
黎步警觉,自然不想见。
但江雪禾了解他,一如他了解江雪禾。江雪禾最后在一处祭剑台堵到他,更与他斗法了几十招,才拿下黎步,让黎步乖乖坐着,听他说话。
河流湍急,宛如雪涛。
两个少年,一风帽,一黑衣,坐于河边的石台上。
江雪禾设了个简单的隔音阵,黎步的手脚都被肉眼看不见的藤蔓拘住。从外看,这师兄弟二人一端然秀雅,一笔挺傲然,大约在好好修习。
黎步沉着脸。
黎步不等江雪禾开口,便冷冷道:“那夜我说的话,你通通当没听到便是。”
江雪禾慢悠悠:“那怎么行。”
他声音微哑,许是因为声音受损,多年后,黎步见到的他,说话永远很慢。但此时,这种慢吞吞的语调,更像一种戏弄:
“若不是小步醉酒,我都不知道,小步那般在意我。”
黎步怒:“谁在意你!你将我放开,我与你大战三百回合,杀了你,你看我手软不手软!”
江雪禾:“你技不如人,输给我,便应老实坐下,听我摆布。”
黎步:“那是我一时大意,着了你的道!”
江雪禾从容:“那必是为兄的出现,迷惑了你的心智,才让你一时大意。”
黎步脸被他气红了,颤着唇骂了几句,最后说道:“……你这些惑人心神的话,留着骗缇婴吧。我是不会上当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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