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古秋儒雅的面上苦笑连连,告饶道:“修道不以年纪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除了寿数长,也没别的本事……”
但兄妹二人齐齐凝视他。
他纠结许久,只问:“贤弟为何想做掌教?贤弟看着一心练剑,不像是醉心功名之人啊。”
沈行川目光淡淡挪开。
他望向窗外。
月奴拿着铜剪刀,在笨拙地修剪花枝。她连花枝都剪得不太好,力气一大,手下枝条落了一地,唬得她木着一张脸,兀自发愁。
她自然不知道,这些都被沈行川看在眼中。
屋内的沈行川轻声:“现在的玉京门,不是我想要的玉京门。
“弟子之间功法混杂,无支秽丛生,秽鬼不息,长老之间只知内斗。
“持月名为玉京门的灵宝,却没人在乎。月奴的记忆有些问题,背后恐怕藏着什么……”
他看向屋中妹妹与朋友,道:“我要给月奴真正活着的一生,我要建我心中的玉京门……这是我的道。”
沈玉舒怔忡。
她看着兄长冰冷的眼眸,心间万般滋味涌上。
沈玉舒闭目,再睁开。
几十年岁月如水流,她心中那清高难攀的兄长,起身拂了拂身上雪,向行在山路上的她瞥来一眼。
那是她成道的初心。
岁月流转,她曾以为一切只是自己浑噩中的妄念,以为那站在山巅上的兄长,只是自己苦闷中的幻觉。
世事的冷漠,与兄长的冷漠。那坐在山中除了修行、不问世事的兄长,一度让她消沉。
而今、而今……
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这才真正地发自内心:“若你所求是此,哥哥,我确实会帮你。只希望你成功之后,不要忘了你今日的话。
“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我都当你是真的。”
屋中剩下没说话的,只有杭古秋了。
然而杭古秋能如何呢?
他只好苦笑。
从来都好说话的他,这一次依然好说话。
玉京门的比试堂中。
江雪禾身覆风帽,坐在一桌前等候。
他旁边坐立不安的人是陈子春。
身为一个外门弟子,陈子春第一次陪师兄来内门的比试堂,他心中还是露怯的。
周围弟子们有意无意的打量……
陈子春小声:“师兄,要不我还是走吧?”
江雪禾声音平和:“修道之人,当凝神自持,不因外人口舌妄言而心神不宁。”
陈子春似懂非懂:“师兄带我来这里,是教我练心性?”
少年看着他那风帽师兄的端秀,便再次感动了:“师兄,你对我真好。”
江雪禾:“……”
他只是让陈子春帮他带东西的。
不过江雪禾从来不会纠正别人的误会。
陈子春坐在他旁边,努力抬头挺胸,学着师兄的样子,收敛气息,平心静气……
陈子春冷静下来,看到比试堂中另有一道娇小的身影,和弟子们混在一起说话。
方才是他太慌了,他此时凝神,才听出少女声音。
他一下子惊喜:“师兄,是缇婴!”
他的师兄很平静:“嗯。”
陈子春叫缇婴,但他叫了几声,那小姑娘本是笑嘻嘻的,一回头看到他们——
缇婴:“哼。”
她扭过脸,继续和其他师兄师姐玩了。
陈子春后知后觉,看江雪禾。
小师妹好端端的,总不至于哼他吧?莫非是哼江师兄?
呃……那江师兄叫他来这里,好像不是单纯锻炼他心性了,有可能是为了哄缇婴……
陈子春瞬间心酸。
“砰。”
一把剑砸在桌上。
陈子春发呆怅然中,听到一个女子骄横而不耐烦的声音:“给我倒杯水,谢了。”
他一抬头,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女入座。
少女身上血迹斑驳,睥睨来的一双傲气的眼睛,让陈子春周身僵冷,记忆回到酸与被困于五毒林的那一日……
不,是自己被她束缚神魂,被她杀死,再被她用秽息喂养。
睁开眼,五毒林阴气重重,身着红嫁衣的少女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
她目中有些困惑,好像想不通什么事。但是见到大妖睁开眼变成了无支秽,她终是离开,对他露齿:“你就待在这里偿还你的罪孽吧。
“觉得我对不起你,日后本事厉害足以离开,能冲破封印了,就来找我报仇。
“记住了,我叫花时。”
那分明是酸与跟花时的过往,承受的人却是陈子春,身体一听到这个声音、看到这个人,就本能畏惧的人,也是陈子春。
陈子春发着抖。
冷静、冷静。
我不是酸与,我不是酸与,我和她无恩无怨……
花时手一拍桌子,不耐烦地怒喝:“倒杯水,聋了?!”
她刚从艰难的比试中杀出来,对方在比试中算计了她,让她差点折戟。花时心情极差,只是叫一个弟子倒杯水,对方却磨磨蹭蹭不动。
花时抬眼怒视,目光凝住——
她看到江雪禾端坐桌旁,对她的话闻所未闻。她骄横刁蛮的吩咐,他就好像没听到一样。
花时咬牙:好,江雪禾,本事不比她差,有些傲气。而且这人一贯不怎么理会除了缇婴以外的其他人,不给她倒水,是正常的。
花时再看向脸色苍白、额上渗汗的陈子春。
她看到陈子春力持镇定,却连放在膝上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好像想为她倒水,又好像在控制着自己……
花时:“……”
少年这副脸白如纸、灰白颓然模样,让她不禁恍惚,反省自己:我的声音太大了?把人吓到了?
花时语气放缓:“给我倒杯水?”
却见这少年抖得更厉害。
他低着头……
花时琢磨出一些不对劲。
她手置于身侧,慢慢开始掐诀,冷然:“这么怕我?我认识你?抬头,给我倒杯水。”
陈子春艰难之际,缓缓要伸手去碰茶壶,另一个娇气又清脆的少女声音插入:“陈子春,给我倒水!”
陈子春一下子如同遇到了救星。
他颤抖着手去给黑着脸的缇婴倒水,不经意地抬眼,看到江雪禾的风帽动了动,终于朝这个方向看过来了。
江雪禾温声:“一杯水而已。”
缇婴鄙视地看着那手发抖的陈子春。
她再瞪一眼江雪禾。
什么坏师兄,看到花时这么欺负人,他也不吭气。
风帽之下,江雪禾微微一笑。
缇婴抬头就和花时吵:“你没有手呀?就会使唤别人,你以为这里的人,都是你家中仆人啊?”
花时咬牙切齿:“缇婴,你又讨打,是吧?”
二人说着就吵起来。
而且比试堂中无法动用灵力,两个人只能吵。
花大小姐家世好,虽然脾气坏,却还真不知道几个骂人的词。缇婴是乡野小丫头,骂人口条好,气得花大小姐不管能不能用灵力,先抓起剑来砍她。
缇婴跳起来便逃。
她回头,冲呆愕的陈子春扮个鬼脸。
陈子春:“……”
身边静下了,陈子春忍不住笑了。
他小声:“小婴真可爱。”
江雪禾沉默半晌。
半晌后,他道:“我在这里,恐怕她不会再来了。”
陈子春便确定,缇婴和江雪禾应当是吵架了。
陈子春便劝江雪禾:“小婴年纪小,不懂事。师兄你让让她,有什么话,慢慢说嘛。”
江雪禾心想:我已经十分让着了。
可她的修为恐怕真的有问题,她的识海不让我进……
江雪禾最开始以为缇婴是懂得男女之防,才防备他,但是那夜的试探,让他确定,她的修为恐怕有些不妥。
识海能看到一个人的所有秘密。
这才是缇婴不肯给他看的原因。
江雪禾有些烦躁:难道缇婴的灵力,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弱?缇婴为什么不相信自己?
他压下心中那些烦躁,对陈子春说:“若是她肯停下来,听我说话,也罢。但是,她见我便跑。”
宛如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陈子春:“啊……师兄,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小婴的事?”
江雪禾无言。
他半晌只说:“你留在这里等她,把这个乾坤袋中的东西给她。你告诉她,她的下一场比试对像水平不低,让她当心些。比试完了就出来,不要留恋着玩。
“还有……”
他迟疑半晌,最终说:“算了。”
江雪禾走后,陈子春等了很久,才等到缇婴回来。
缇婴在比试堂外探头探脑,发现江雪禾不在了,她既庆幸,又有些怅然若失地过来。
陈子春便按照江雪禾吩咐的,把东西都给她。
缇婴起先不在意,但是陈子春从乾坤袋中取出的东西太多了——
除了灵丹妙药、可直接用的符纸,还有两身干净的衣服,还有泥人、糖果。
陈子春自己取出这些,都感受到周围人古怪的打量,他面颊滚烫。
他心中抱怨:小师妹只是去比试,又不是去踏春玩耍,师兄怎么给的这么多?
缇婴低着头。
她伸手玩那个泥人,忽然道:“是师兄的东西吧?”
陈子春顾左右而言他:“你叫我师兄啊……”
缇婴冷笑:“我是说江雪禾。”
陈子春还想挣扎,缇婴直接用一把小匕首挑起他下巴,让他看她的眼睛。
缇婴的眼睛圆润水灵,此时覆着冰雪,带着微微怒意。
陈子春静下了。
陈子春说:“谁让你不肯见师兄。”
缇婴憋气。
她又垮下肩,沉着脸。
她想他都要走了,管她做什么?
陈子春心软下来,过来哄她,告诉她,她的下一场比试对像很厉害,江雪禾很担心她,才给她这些的。
她不好乱发脾气的。
缇婴怒道:“可是我又打不过他!”
陈子春怔住。
缇婴拍桌子:“他要是真的想堵我,拿什么东西定住我啊,逼迫我不就好了。我动不了,不就只能听他说话了。我动不了,不就任他为所欲为了!”
陈子春:“……”
缇婴趴在桌上大怒:“可是他没有!他不是真心的……”
他还要走。
凭什么二师兄来了,他就要走呢?
她不能左边大师兄,右边二师兄吗?
陈子春正支支吾吾想劝,没想到缇婴抽搭着,自己想通了。
她红着眼,抱着糖果泥人,慢慢说服自己:“他下次逼迫我的话,我就假装打不过他好啦。”
陈子春:……可你不就是打不过吗?
缇婴自说自话:“我跟他说,他和二师兄可以都陪着我的。他要是不喜欢,就、就,七天里,一、三、五是他,二、四、六是二师兄好了。”
陈子春:“……”
虽然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个二师兄,但是缇婴你说的话,这是什么渣言渣语啊。
缇婴睁着湿润乌灵的大眼睛,充满暗示地看着陈子春。
对面的少年干笑一声:“你不会想要我把这话告诉江师兄吧?小婴,我恐怕他不会喜欢听你这种话的。”
缇婴恍然。
她为难片刻,说:“好吧,我也没那么喜欢二师兄啦……那就一、三、五、七是他,二、四、六是二师兄好了。不能再多了!二师兄会不高兴的。”
陈子春:“……问题不是这个……”
缇婴拍桌子:“就是这个!你去说!”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说完这个,江雪禾就会答应她留下。
陈子春被缇婴逼着,真的去和江雪禾说这些了。
他说的时候,缇婴已经进入了比试,不必跟江雪禾面对面。
陈子春告诉江雪禾这些的时候,心情有些忐忑。
虽然江雪禾看着脾气很好,可是陈子春从来没有忘记江雪禾杀酸与那一夜时的凌厉风采。
小婴的渣言渣语,恐怕会真的惹怒江雪禾。
所以陈子春传话时,还要为缇婴修饰一下:“……她年纪小,不懂事……”
这话,说的陈子春自己都恍惚,觉得过于耳熟。
然而他听到江雪禾低哑的一声笑。
他听到师兄慢吞吞一声:“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陈子春:“……嗯?”
不等陈子春回神,江雪禾撩袍负手,温声:“我们去比试堂等小婴出来。”
陈子春:“师兄,你真的懂吗?”
江雪禾眉目一敛,春波漾漾:“嗯。”
小婴在别别扭扭地,向他低头呢。
她第一次跟人这样,总是生疏一些。
江雪禾和陈子春回到比试堂等候缇婴的时候,缇婴置身在“天目通”安排给她的秘境中。
有了之前无支秽的乌龙,缇婴现在进秘境,都会十分认真地把玉牒上的任务要求看一遍,再行动。
哦,这一次的比试内容,是杀妖兽。
但是……
缇婴抬起眼,看到漫漫雪飞,迷雾重重,荒芜凄凉。
她置身在这雪道上,茫茫然。
……妖兽在哪里呢?
这么冷的天,什么妖兽能活啊?
她忽然听到少年们的说话声。
缇婴扭头,看到一行神采飞扬的少年们,在迷雾雪影深处一晃而过。
在那群走过的少年中,她看到了一个人影——
冰肌玉骨,眉目隽秀皎然,说话间便仰头轻笑,随意一瞥间,他眼波如春,光华耀目。
这个人,年少稚嫩,却、却……
和缇婴在江雪禾识海中看到的少年元神长得太像了。
让缇婴一眼就认出这是江雪禾。
缇婴脱口而出:“师兄!”
那少年似乎听到了唤声,回头望她一眼。漫不经心,流波艳丽。
眼中仍是带着笑的。
缇婴确定这是江雪禾。
只是他好小啊。
如今谁也不知道,这个少年,是江雪禾,也不完全是江雪禾。
他是十四岁的、被江雪禾藏起来的夜杀。
十四岁的夜杀,比现在的缇婴,年龄都还要小一些。
比试堂中,江雪禾忽然一阵心中燥热,觉得哪里有不妥。
可他想不出来。
巫神宫已与玉京门说好, 让所有试选的弟子,都可以用“天目通”。
花长老在旁作保,陈长老只好应下。
而巫神宫为了让进入“天目通”的白鹿野, 能够遇到南鸢, 少不得对“天目通”做些手脚。
天官与神女悄悄瞒过陈长老的眼目,对“天目通”做手脚的前一夜, 有一个少年藏身于阴暗角落中,将他们的阴谋看得一清二楚。
藏身暗处的黎步似笑非笑,偷听巫神宫的小计划。
黎步因为被江雪禾下了咒的缘故,他受了些伤,在“天目通”的多番比试中, 他输场比较多。
这和几位内门弟子对万通灵根的认知不同。
花时弄不清楚他怎么回事,便将注意力移开。而黎步本人并不在乎输赢, 不在乎在玉京门学什么本事。
他的一身本事是靠着自己的浴血拚杀搏出来的。不到性命关头,他凭什么要将自己的真实实力暴露。
他又不是那个哄小女孩的江雪禾。
于是这些 日子, 夜狼藏身暗处, 听到了玉京门很多人私下的小动作。
他自然不敢去偷听沈行川那般厉害人物的私事,但是巫神宫这几个天官和神女的动静,则瞒不过他。
所以黎步是知道巫神宫想要一个人杀南鸢的。
同时, 他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 脑海中瞬间生出了一个有利于自己的计划。
夜狼无声无息地执行自己的计划,不为人知。
而次日,那刚上山的白鹿野, 还没来得及给师兄师妹发个消息,便被人催促着进“天目通”的比试。
白鹿野目光一闪, 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进“天目通”之前, 这少年笑嘻嘻地叫住一个管事:“不知我从‘天目通’出来后,能否给仙逝的前掌教上柱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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