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啊可惜。
如今沈掌教高高在上,沈长老苦尽甘来,南鸢又重创了南鸿……桩桩件件,都让南鸿走入绝路。
可这怎么够呢?
南鸿应该为他所为付出代价。
白鹿野自己是杀不了南鸿了……但是缇婴还在啊。
他与毕方将忘生镜带出了秽鬼林,他们看到忘生镜有了变化。见多识广的毕方说,应该是秘境里的人发现了自己被困,正在想办法冲破这秘境,且快要成功了……
那就好。
白鹿野分外欣慰。
他们家小婴,虽然脾气坏一些,爱偷懒爱闹人一些,在拿回了她真正的灵根后,本事是一等一的厉害。
他将忘生镜留在秽鬼林外,又留了一道传音符给缇婴。待缇婴出来,听了他的话,便会明白一切变故了。
千山……他是回不去了。
师兄的复生……他也见不到了。
小缇婴要记得,为他与南鸢报仇啊。
南鸢终是力竭。
她最后一丝灵力都被榨干,瘫靠在藤蔓树干上。
巫神宫世代除秽,对付秽息有一腔心得。不断地演变中,巫神宫的天官神女已经可以轻松地囚住秽息,封住秽息。但是最早的时候,巫神宫的弟子还没有学会后世这些手段时,他们是以身封秽的。
而今众人不知如何封印魔气。
但无妨,他们有最原始的法子,保证魔气会如最开始的秽息一样,被封在人体中,带着人一同死亡,且逃不出人体,世代被困。
这正是最好的结果。
此时此刻,最后一丝魔气也被南鸢封在了体内,这世间,除了南鸿身上所带的魔气,没有任何魔气可以逃出。而南鸿……无妨,南鸢也早已在天命术中,看到了他的死亡。
南鸢是如今的巫神宫中修为最高的人。
周遭弟子们都因封魔而陨灭,她也保持着一丝神智,静静地等待着自己最后时刻的来临。
天朗气清,风光正好,她此生没什么遗憾的。
当真没什么遗憾的吗……
她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但她一向能控制心神,立刻逼自己不要多想。而正在这时,她听到少年公子的唤声:“阿鸢!”
南鸢以为自己听错。
她明明已经找了他无法抗拒的借口,让他离开秽鬼林了。他那么在乎小婴,怎么会回来。难道是她的死前幻觉吗?
南鸢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她惊愕地看到身着红色婚服的俊美的少年公子,带着那只大妖,一同从林木中步出,向此处奔来。
南鸢错愕无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白鹿野奔到此处,跪在地,伸手拂过她胸前被浸得乌黑的血渍。他揩掉了血渍,却除不掉那三根在风中飘摇的傀儡丝线……傀儡丝被悬于他手中,他施法试图救人,但如此不过徒劳无功。
他自己都知道徒劳无功。
他手指扣紧三根傀儡丝,指节握得发白。半晌,他微微抬头,看着她清冷的、苍白的面孔,露出一丝好笑的表情:“你怎么一句话不说?”
南鸢看着他。
白鹿野眼中倒映着憔悴无比的她,她因身负天命术,从不认真看他人的眼睛,她许多次悄悄看白鹿野,也只敢扫一眼便移开双目。
而今,气力全无,她没有了任何异能,她终于可以如世间任何一个普通女子一样,盯着他静望了。
她久久地凝视着他。
可她的时间已然不够。
南鸢半晌,才说:“我早就看到了你我于此处的死亡……”
她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想要碰一碰他,但是怕魔气转移,怕秽息吞噬,她的手留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只有这一丝颤,可以看出她的些许惶然与迷惘:“我也曾努力规避这个结局……”
她沉默片刻。
南鸢终究无奈地笑了笑,自言自语:“原来我也是被命运困住的可怜虫。”
因有所求,而试图规避。因为规避,而迎来相同的结局。
巫神宫的天命术,是如此强大而可怕啊。
她至今依然不因此恐惧,她只是觉得、觉得……有点遗憾罢了。
她输给命运了……
南鸢闭上眼:“也好……”
她冰冷的沾血的手,被白鹿野握住。
她听到少年公子清润的笑:“好什么好?你是不是觉得我永远不会选择你,没有人会选择你?”
南鸢闭着的睫毛微颤。
她听到白鹿野郑重清渺的声音:“阿鸢,我确实在意师妹,在意千山,甚至在意师兄……可是阿鸢,你不是无人选择的,我也会选择你。”
南鸢指尖颤抖。
她睁开眼看他。
她轻声:“我第一次希望,你不要选择我。”
白鹿野微笑:“已经晚了。”
她低下头,不说话。
生机在流逝,她一贯寡言,即使生死之时,她也无话可说。
她只是被他握着手,便已经觉得快活了些。
此生、此生……
少女南鸢的气息在他怀中消失,她变得冰冷,安静地睡在他怀中。
白鹿野静跪片刻。
白鹿野松开了她的手,轻道:“阿鸢,这一生,还没走尽呢。”
他抬头看乌黑天幕。
寒风猎猎,吹拂他面容衣袂。
少年公子仰望着天幕,轻叹:“天涯南北伶仃客啊……”
毕方有不好预感,警惕地看着白鹿野。
下一刻,倏地,白鹿野眉心亮起雪白之光,身子与南鸢一同倒下,而巨大的白狐之影,自他神魂中飞出,冲那试图飞下来的魔气一声尖啸,吓退魔气。
毕方震惊:“妖王……不,二公子……”
二公子第一次用出他的妖族之力。
天上风云搅动,魔气四溢,白狐仰天长啸,九条尾巴一一张出,遮天蔽日,笼罩住这方天地,无限灵力快速充盈此方天地——
白鹿野的身体开始七窍流血,快速腐烂。于此同时,南鸢身体的枯槁被叫停,她如同睡过去一般,面容雪白,似只要人叫唤,就可以将她重新唤醒,给她第二次生命。
白狐的九条尾巴遮天蔽日,又在天地间,一条条消失……
白鹿野闭上眼,低喃着将咒语念完:“白狐护我意中人。”
——天涯南北伶仃客,白狐护我意中人。
白鹿野身上有最强大的妖王血统,可他自愧为半妖,妖王也不肯自己的血统被肮脏的人类继承。在追杀白鹿野的十数年中,毕方确实没有见过白鹿野用出过一次妖王的血统之力。
而今,白鹿野接受妖族血统,他第一次用出的妖王血统之力,便是“白狐护命”,断尾求生。
可是白鹿野之前从来不接受妖族之力,他人类的灵力也不足以支配这么强大的法术。毕方眼睁睁看着飓风在林中掀起燥乱,白鹿野与南鸢的身体埋于落叶间,半空中虚化的巨大雪白的狐狸尾巴,在一条条消失。
每条尾巴都是一条命,如果最后一条尾巴也断掉,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这不过是拖延术。
秽鬼林的魔气不可能给他们生还的可能,白鹿野又何必用出这种法术?
毕方仰头震惊地看着这些,片刻后,他眼看少年的最后一条尾巴都要断掉,终于忍无可忍,咬牙道:“不管了——我答应大公子要带你回去,大公子没让我带着尸体回去 !尸体的臣服不叫臣服!”
毕方化鸟,一声清鸣,巨翅挥出,挡在白狐上方。
“轰——”
忘生镜碎掉。
缇婴、江雪禾、叶穿林众人站在了秽鬼林外。
缇婴出来,白鹿野留下的传音符中的话,便自发燃烧,将因果告之。
叶穿林等人则脸色凝重,听着各方汇报,什么秽鬼潮四方暴起,秽鬼无节制地闯入人间……
有人惊呼:“血……”
他们抬头。
天上落雨。
雨却是血,淅淅沥沥。
万物有灵,天地同悲。
江雪禾站在缇婴身旁,看到缇婴指尖的传音符烧尽后,少女脸色变得苍白无比,暴戾十分。
缇婴扭头看向身后的秽鬼林。
她已经看不到那被封印的秽鬼林中是何现象,但她知道白鹿野与南鸢埋葬于那处,她的朋友与而师兄死在那里……
江雪禾握住她冰冷的手,他适时地制住了她的狂暴。
江雪禾温声:“小婴,别慌,还来得及。”
他顿一顿:“他们还有救。”
缇婴抬头看他一眼。
是了,他如今是无支秽,此时他们站在秽鬼林外,他对林中情形,是有感知的。无论他此时是不是在骗她,她宁可相信。
自他真正复生,他便是这副清清冷冷无欲无求的模样。她已经没心思计较他为何变得如此生分,她却依然会因为他的安慰,而稍微冷静一些。
她紧盯着秽鬼林的方向。
她绷着脸:“我要杀了南鸿。”
“好,”江雪禾道,“师兄帮你。”
叶穿林与他们兵分两路。
四处秽鬼潮暴起,巫神宫却没有人除秽,民不聊生,叶穿林面容肃寒,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他带着长云观的弟子们匆匆离去,其他那些各门各派先前与缇婴不对付的人,却没有那么好运气。他们神魂被无支秽所控,只能被迫跟着缇婴他们,前往玉京门。
……虽然他们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去玉京门。
但是到玉京门山下,仰望着那悬在半空中的山,众人呆滞。
秽息包裹着玉京山,不断有秽鬼冲入其中。那座仙山不复昔日金光凛然的仙气,如今污秽肮脏,如置身泥沼炼狱。
人群中有人喃喃:“秽鬼袭击玉京门了?怎么会……玉京门的护山大阵没开吗?”
人群中,有一道女声开口:“他们中有叛徒,叛徒叫花明阶,是玉京门旧日的大长老。即使沈掌教在花长老叛乱后,重新改了护山大阵,但最核心的地方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换掉。
“有花明阶的相助,他们可以轻易打开玉京门的护山阵,让秽鬼们袭山。”
众人扭头,看到说话的人——
少女背着一个用黑布罩住的竹篓,面无血色,眼神冷黑,仰头看着那仙山。
谁不认识她呢?
这位昔日赫赫有名的骄纵大小姐花时,此时暴露出来的信息,赫然是有关她那亲爹,花明阶花长老的。
众人面色古怪,且见花时说完话,就转头看向缇婴。
缇婴并不看她,缇婴在伸出神识,追踪南鸿的气息。她本就是跟着二师兄在南鸿身上留下的印记,才一路追踪南鸿,追踪到这里的。
南鸿就算逃到玉京门,她也会杀到玉京门。
花时低声:“小婴……我知道最快的登山小径,我带你们上山。我试试看,能不能制止我爹。”
缇婴睁开眼:找到南鸿了!
她冷冷看眼花时,道:“走!”
众人登山——何其容易!
昔日需要人牵引才能上去的仙山,今日敞开大门,既有秽鬼冲击,又有来算账的。
守门弟子本对付秽鬼对付得手忙脚乱,一看到这些人,看到为首的缇婴,吓得如何见鬼——“缇婴!你放肆!”
他哆哆嗦嗦地上前想拦。
缇婴一脚踹出,将他踩在地上,厉声喝问:“南鸿呢?!”
少女目中全是狠戾之色。
她眉目冰冷,周身寒气,比她当日上山救兄时也不差。而她师兄……被少女踩住的守门弟子茫然抬头,看到缇婴身后那个乌衣少年。
江雪禾撩目看他。
“死而复生”的仙人,让守门弟子色变。
守门弟子本就和南鸿不是一路,见这路人如此凶悍,也不敢阻拦,颤巍巍指了一个方向:“大天官往那里逃了……”
缇婴化光追去。
花时匆匆运用缇婴昔日教她的方法,打开了进入黄泉峰的通道。
她心中有预感,她猜她爹一定会来这里。
果然,当她冲入牢狱中,看到苍老的花长老正在施法,将那头被囚禁的无支秽放出。
花时尖叫:“爹!”
花明阶回头,没有感情地看她一眼。
花时:“爹,你害人害得已经足够了!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
花明阶淡笑:“夏虫不可语冰。”
花明阶将那无支秽放出来,曾经让他畏惧的这头无支秽,此时却让他欣喜。
正是玉京门中封印着这么厉害的怪物,此时这怪物才能出去,搅动风云,为仙人争取时间啊……
花时:“爹,你错了!”
“是,我是错了,”花明阶喃声,“我曾经以为世间只有一个仙人,仙人死了,敕令却没有解开,我比谁都要悲痛。而今我才知道,不只一个仙人啊……
“敕令还可以解!”
花时忍无可忍:“你只知道解开敕令,解开敕令!难道你的修仙,比亿万百姓,比世间生灵的死活都更加重要吗?!你的修仙就重要到,需要踩着别人的尸骨……”
她根本阻拦不住。
她法力不如花明阶,她一切都是花明阶所教。她冲上去制止花明阶,花明阶一边阻拦她,一边仍有余力,放出了那头无支秽。
花明阶狂喜地仰望着无支秽冲天而啸,从黄泉峰向外飞出……
“嗤——”
花明阶表情凝固。
他低头,看到他昔日为花时打造的灵剑,此时正握在少女手中,刺中他心口。
鲜血流淌。
花明阶心间血冷。
他忽然暴怒,一掌挥开花时,将花时砸到墙上。
少女目中含泪,竹篓骨碌碌滚地,眼见黑布要荡开,花时又挣扎着扑过去,将其盖住。
花时抱住竹篓,唇角噙笑,目中含泪,吃力无比:“别出来、别出来……”
——不要受到无支秽的召唤出来为恶!
不要真正变成无法挽救的怪物!
花明阶低头轻蔑地看眼花时,玩味:“秽鬼?你在养秽鬼?”
花时警惕抬头看他,他嗤笑一声,掉头化光而走:“小时啊,你太任性了。你总有一日会明白,爹做这一切,也是为了你好。”
花时趴在地上,半晌,她捏碎传音符,颤抖着落泪:“小婴,我爹……往青云殿方向去了……”
南鸿逃得十分惶惑。
身后的缇婴对他紧追不舍,让他暴怒连连。
他是被体内魔气所伤,是被先前的南鸢所伤,不然,他怎会怕一个缇婴?
真是可怕……缇婴竟然没有死在忘生镜中,缇婴竟然从忘生镜中逃了出来!
怎么会怎样,怎么会这样?
仙人明明说过的,只要把缇婴关进去,缇婴就出不来,他就不会死在缇婴剑下了……为什么仙人说的不对?
难道、难道……仙人骗了他?
奔逃中,南鸿忽然抬头,看向天方。
他充满怨气,阴郁十足:“杭、古、秋!”
——你骗我!
命运没有改变!
你骗我去死!
难道我也要成为无支秽,我也要成为你炼魔的养料,成为你的工具吗?我对你忠心耿耿,为你如此奔波……
缇婴的声音破开重雾迷障,寒剑自四方齐齐祭出:“南鸿——”
南鸿仓皇扭头。
在缇婴自雾中步出之前,一道人影先飞扑着撞来,倒在南鸿脚边。
南鸿低头,看到花长老一边吐血,一边恐惧回头。
而这时,缇婴才从雾中走出,目光冰寒地盯着两人。
缇婴手中剑抬起:“南鸿,花明阶,你们还要往哪里逃?”
花明阶畏惧地看着缇婴的剑,感受着缇婴强大的灵力。
花明阶:“不可能!你不过刚结出元神半年多,你不可能有这种能力……你杀不掉我!”
然而到此刻,南鸿脸色灰白,却冷静下来,盯着缇婴。
南鸿口出谶语:“你今日会死于火烧——”
一丛火从缇婴脚边烧起。
缇婴双手结印,瞬间灭火。
蓝色道光映着她稚嫩眉眼,她从来不吝于嘲笑手下败将:“南大天官,你老糊涂了吧?我是水系灵根,你用火来对付我?”
南鸿后知后觉想起,缇婴是水灵根道修,他之前竟然忘了……
不,他没有忘!是天机,是天道!
是天道遮掩了他的天命术……
他忍不住抬头朝空中看一眼。
他瞥到江雪禾温润的低垂眉眼。
天道……江雪禾……他……
真相几乎就在眼前,通识天命的南鸿不敢相信。在生死关头,他再一次生出对抗的勇气,狂傲道:
“缇婴,你如今是了不起,可是我与花明阶都是实力胜过你的高手,你一对二,当真能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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