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坚持到了沈三小姐离开,便再也撑不住,被赶回了秽鬼林。
而正是这个与沈二身体搏斗的过程,让白骨精察觉到了沈二体内的一些异常。
……那微妙的异常,在吞噬着沈二,也在试图吞噬这附身的白骨精。
那微妙的气息,让白骨精既本能恐惧,又感觉到一丝熟悉……
此时此夜,月在中天。
沈三小姐抱着剑睡得不安,妾室们念念有词希望公子回来,白骨精则踩在一地混沌骨髓污血中,被秽鬼林的冰霜覆盖。
他闭着眼,琢磨那熟悉感来自哪里。
他琢磨自己生前是什么,琢磨自己寻找的妹妹是谁,琢磨自己手骨上的发带代表的意义,琢磨秽鬼与无支秽诞生的原因,琢磨自己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怪物……
这个过程并不长,他很快被躲在暗处的其他无支秽偷袭,无心再思量。
秽鬼林是残酷的战场。
这里是真正的强者为尊。
世人总以为出现在外面的无支秽驱使秽鬼,已经十分强大。可是在秽鬼林中,每一头无支秽都可以驱使秽鬼,这些无支秽中,便要靠互相吞噬,来诞生一个真正的王者。
白骨精自诞生之初,浑噩懵懂间,就靠着本能,卷入这场掠夺侵蚀的战斗。
他不杀同类,同类就要杀他。他不吞噬别人,别人就会吞噬他。
他踩着同类的残魂,誓要获得更强大的力量,摘得唯一的王冠。
想在秽鬼林中安全,就要让所有人臣服于自己。
一夜猎杀与反杀,白骨精在厮杀中受伤,也在厮杀中,再一次博得了力量。
赶在外界天幕彻底大亮前,他与沈二身体重新建立联系,寻到了沈二体内那股熟悉又让他害怕的气息,借此离开秽鬼林,重回人间。
当他返回之时,他感知到沈二力量有一魂魄的挣扎与苏醒。
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压制那力量,让自己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让自己在这里睁开了眼。
沈二睁开眼。
他气息轻微,但对于一片死一般的宁静,已经是生机了。
帷帐后的妾室一惊:“公子?”
沈二“嗯”一声。
一截玉白手骨伸出纱帷,苍如霜雪,嶙峋骨清。
沈二声音疲惫虚弱,又含着一丝他本有的温淡笑意:“安排洗漱吧。”
妾室们狂喜:又熬过一夜了!
……沈二洗漱后,按照他这几日的习惯,妾室们将各类书籍,摆在他的榻边,供他翻阅。
书籍杂乱,涉猎极广。
沈二不明说他要什么样的书籍,妾室们便胡乱地把能找到的所有书籍搬来。妾室们见沈二不拘一格,放下心来。
说实话,这个怪物还是很好服侍的。
眼见怪物低头看书,妾室们退出屋子,又彼此不安地眨眼睛,不知道她们这一次的自作主张,会不会惹怒那怪物。
屋中却许久没动静。
她们伸长耳朵,听到沈二一声沙哑轻笑。
那笑声悠慢,又冷彻:“滚进来。”
声音中的笑意与寒意同时到来,妾室们互相推搡,最终派出最勇敢的静女进去,跪在沈二榻下,瑟瑟发抖。
沈二翻看着今日这些书籍。
他翻书极快。
他不过是借用这些书籍,来了解常识,来学习一些有用的知识。
妾室们的小动作他不是不知道,他捏死她们如捏死蚂蚁,但看在她们心思太小的份上,他懒得换人。可今日她们拿的都是些什么书籍?
兄妹谦恭。
伦理大德。
世俗话本,乱、伦被乱棍打死,女子沉塘,男子跳河。
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二垂下眼,俯视这脸色苍白的妾室,静女。
他挽袖饮茶,慢悠悠:“这些书,是什么意思?”
静女果真有胆量,猜测着他的心思,支支吾吾说道:“公子……昨日见了三小姐,公子似乎很疼爱三小姐,对三小姐生了爱才之心。但是公子、公子刚刚做人,恐怕不了解人间伦理……您与三小姐,是亲的兄妹,还是要避嫌的。”
沈二手撑下颌。
他回忆起昨日的三小姐。
想起她,他确实心情愉快,生出一些期盼,想这日头落得快一些,让她来他这里吃晚膳。
他露出笑。
静女大着胆子抬起,看到他那种眼神。
她心里一咯登,浮起绝望:对!昨日果然没看错,他就是这种眼神!
这种想吞掉三小姐的眼神!
静女为了三小姐的未来,努力规劝:“三小姐要为了您招魂,很快就要嫁人了……您不应毁了三小姐。三小姐尚且年少,您好歹是她兄长……纵是爱慕妹妹,也请收敛。”
沈二眼神微顿。
他似困惑,喃喃:“……爱慕?”
静女绝望无比:“您可能弄混了兄妹之情与世间情爱……”
沈二笑一声。
他道:“我没弄混。”
他慢吞吞:“你们这些感情,我通通不懂。不过,你觉得,我对她,不是兄妹情,是男女之情?”
静女点头。
那种一见钟情的眼神,那种随时黏在沈三小姐身上的眼神,那种充满吞噬欲的眼神……怎会有错?
沈二慢条斯理:“所以,你们就给我送这种书。”
他手一摊,书页哗啦啦,被他扔了出去,摔了静女一头一脸。
那怪物睥睨强大,俯视着她:“人间的伦理,想要约束我?”
沈二微笑:“你说是爱慕,那就是爱慕吧。我既要做她哥哥,又要做她男人,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了!
静女:“三小姐不会愿意的。”
沈二:“那可不好说。”
他闭上眼,回忆着昨日。
静女心中绝望,留最后一丝希望:“……您是世间大妖,凡人伦理难以束缚您。可是三小姐怎么办?
“您如此露骨,三小姐与您不一样!”
沈二睫毛一颤。
他道:“原来如此。”
静女一怔,以为说服了这怪物。
却不知怪物心中在想:原来是太露骨了。
有道理。
书中记载的人间女子确实害羞很多,他吓坏了沈三小姑娘,确实不太好。
容他修正一番。
于是,这一夜,浑身警惕的缇婴带着月奴来沈二这里赴宴,便见她这位名义上的哥哥一改昨日的风格,变得分外客气有礼。
他不用那种温柔至极的语气诱惑她恍惚了。
他不用那种勾着人的“嗯”声来撩拨人心了。
他换身清爽文士服,衣着宽敞,秀容玉身,一脸病容,分明是一位温润如玉的照顾妹妹的好哥哥。
缇婴说自己修炼,刻意用元神的手段试探,他在一旁看着,竟然还真指点了她一两句,听得她愕然万分。
……什么奇怪的无支秽,居然都懂正统道门的修行。
他盘腿坐在一旁,闭目教她修行。一身青袍,一身玉骨。他当真指点她,不多说引人误会的话。
缇婴看得怔忡。
他睁眼看来时,目中无恙,她则快速撇脸。
缇婴板着脸,努力不看这陌生哥哥。
她走出他院子时,摸到自己后颈上的汗意。
月奴在旁夸赞:“沈二很有修养,今日很像主人那高洁的做法,话也少了很多。我觉得他会好起来的。”
缇婴不吭气。
月奴扭头:“你为何出汗?”
缇婴:“闭嘴。”
她闷着脸,不想多说。
……她想她不能再去见沈二了。
这一日下雨。
缇婴在家中修炼不下去,心浮气躁,拉着月奴出门。
她说去外面转一转,看能不能找到叶穿林叶师兄。
她的大梦术进展不下去,又几次在秽鬼林碰壁,思来想去,又只好趁着心烦时,辨认一下叶穿林的动向。
她进猎魔试前,分明见长云观的小弟子三冬进去了。按照叶穿林对他小师弟的照顾,叶穿林应该来了猎魔试才对……她连花时和陈子春都隐约判断出是谁了,为何却找不到叶穿林呢?
缇婴与月奴出门。
月奴听她说逛街,很有些兴致,说起昔日沈玉舒为自己买的漂亮衣服,香甜口脂……
缇婴:“我可没钱,别指望我给你买!”
她嘟嘴:“我平时花销,都要靠我师兄给呢。”
月奴失望,闭嘴。
月奴见缇婴在前面走得好好的,转过一个廊角,缇婴身子突然定了一下。
缇婴掉过头,拉着月奴的手,走反方向。
月奴一脸狐疑间,身后清润温声已然响起,故作惊讶:“三妹妹?”
……是沈二。
缇婴根本不停步。
可那沈二毕竟不是柔弱凡人之辈。
缇婴用上了法术,他竟然跟得上,还身形几晃之下,掠到了二女身前。
缇婴当没看到,往旁边挪步。她身子要晃过屋廊,踩入下方淅沥雨中,一只手腕伸来,伞递到了她面前。
那人按住她肩膀,将她拽回来。
少年公子笑叹:“三妹妹。”
缇婴默然。
缇婴只好抬头,皮笑肉不笑,作惊讶:“二哥,怎么是你?我刚才都没看见。”
沈二轻笑。
沈二不揭穿她,只伸手揩掉妹妹眼睫上沾到的一滴雨水。
她身子一僵,想朝后退,他立即收手,衬得她的避嫌像是多此一举。
缇婴不悦。
沈二问:“你们去做什么?”
缇婴支吾,当然不想回答。
月奴却傻,被沈二看一眼,就诚实回答:“我们出门逛街。”
沈二了然,说:“那正好,我们一起吧。”
缇婴抬头。
她惊讶:“你要出门?”
——你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窝在院子里读书吗?
她还以为这个怪物出不去院子呢。
沈二道:“家里书看完了,我出门买书。”
缇婴:“我和你不顺路呀。”
沈二好脾气:“你去哪里?”
缇婴胡诌了一个地方。
沈二静看她,眸子幽黑。
缇婴心中暗有得意,挑衅而狡黠:你说吧,你说你和我顺路,你也要去这里。那我就大方告诉你,根本没这个地名,我是骗你的。我走我的阳关道,你少跟踪我……
沈二欣赏着她目中的灵动,温声:“傻妹妹。”
缇婴:“……?”
沈二俯身,他手中的黑伞朝她脸上倾了倾。
她不觉仰头。
看他目有戏谑:“根本没有这个地名。”
缇婴睁大眼睛:咦!
你怎么……抢我的话……
她被打得措手不及,手被她这哥哥牵住了。
她一颤,听到他说:“看来妹妹不识路,我岂能让你一人出门乱跑?你还是跟我一道吧。”
他竟然握她的手!
缇婴挣扎,恼怒:“我不要……”
她正要与沈二动手,沈二松开她手腕,低声:“大姐往这边来了,你要请安吗?”
……是花时!
缇婴立即扭头,跟上沈二:“我们出门买书吧。”
兄妹二人坐马车出门。
车中宽敞。
缇婴怕他有什么阴谋,与月奴挨着坐,离他十万八千里。他倒没什么阴谋,宛如她是小孩子一般,随她意了。
他那种带几分笑的揶揄眼神……
缇婴心口跌一下,回过神后,她便扭头扯开帘子,趴在车窗上看窗外雨,坚持不再多看他一眼。
但是马车上,二人可以泾渭分明。下了马车,只有一把伞的情况下,沈二邀请沈三共伞,缇婴便很纠结。
她既是一个不吃亏的人,不想自己淋雨;却又不想和他走得太近。
都怪月奴没心眼,不知道出门带伞。
沈二:“妹妹又在想什么?你去哪里,我送你。”
缇婴左右看看。
她眯着眼看濛濛烟雨,天地大雾。
她看到离这里一条街不到的地方,有一座城隍庙,便说自己要去那里,很快要和沈二分开。
沈二颔首。
他撑开伞,缇婴钻入他伞下。
兄妹二人彼此不说话,各走各路。
月奴胡乱戴一个蓑笠,跟在后面。
雨下得不算小。
沈二手握着伞柄。
他看着雨帘。
慢慢的,他将伞,朝自己的方向,挪了挪。
缇婴低着头走路,忽然被雨丝淋到。
她愕然仰头,发现头顶的伞没了。
她扭头,看旁边的沈二。
他似无所觉,侧头看路边摊贩,寻找他想要的书铺。
缇婴咬咬牙,不甘心地朝他伞下挪去。
她手臂挨到了他。
有小孩嬉笑着跑过。
沈二似怕淋雨,朝旁边侧身微躲,他的伞,再一次倾了倾,缇婴又被淋了一脸雨水。
她火冒三丈。
她抱住他手臂,钻入他伞下,咬着牙不肯认输。
他低头:“嗯?”
缇婴:“没事!”
缇婴心中抓狂。
她一边抱着沈二手臂躲雨,一边与月奴叫道:“你看到了吧?他是故意的!”
月奴道:“主人就是一个很自我的人啊。主人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的,你想多了吧。”
缇婴欲言又止:“你真没觉得他在勾搭我吗?”
月奴:“……你们不是兄妹吗?你又不是什么绝世美人,也没有身怀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人家勾搭你干嘛。你还说人家是怪物呢,怪物会喜欢人类吗?你想多了。”
缇婴迷惘地眨动黑眼珠,仰头看沈二:……是吗?
是她淫者见淫吗?
幼童稚嫩的唤声在路前方, 惊得缇婴抬头去看。
那路口商铺外的青帐下, 有一虎头虎脑的小孩子帮自家婆婆卖伞,吆喝得起劲。孩童身后, 就是缇婴方才拿来当借口的城隍庙。
许多行人挤在城隍庙门边上躲雨,小孩热情的吆喝声,就是对着他们。
而这小孩,就是方才嬉笑着踩水玩、从她与沈二身旁跑过去的小孩。
缇婴多看了一眼。
那小孩触及她目光,一阵挤眉弄眼, 活泼伶俐。
幼童的一张脸被他自己挤作了一团肉包,小眼睛又如绿豆般大, 实在称不上一个好看的孩童。他这般卖力,放在平时, 缇婴会忍不住被逗笑。
只是现在的缇婴见到什么都开心不起来。
她盯着那孩童, 从对方的滑稽鬼脸中,恍惚辨认出了一个旧日痕迹——
是长云观的小师弟三冬。
那个总跟着叶穿林的小胖子三冬,整日小嘴叭叭叭, 满腹牢骚。
此时这小孩这副搞怪模样, 让缇婴想到了昔日叶穿林在菩提树下装死坑她的一幕……
缇婴心中一动。
缇婴忙不迭要朝小孩跑去,口中道:“二哥,你去买书吧, 我买把伞自己玩好了。”
她说完便要跑。
月奴紧紧跟着她。
沈二拽住妹妹的手,没让她跑掉。
她回头。
撑着伞的沈二垂眼望她, 出乎她意料,他问了她一个问题:“可有买伞钱?”
缇婴一怔。
作为一个庶出的被家中嫌弃的三小姐, 她身上分文没有。她扭头看月奴,月奴的钱袋子,比她还要清白。
沈二低着眼。
他从怀中取出一锦绣钱袋,鼓囊囊的,塞入缇婴手中。
他温和无比:“你拿去买糖吃吧。哥哥去买书,一会儿找你。”
他知道她不愿与他在一起,并不强求。
少年修而凉的手指,在少女掌心轻轻搭一下,退开了。
于此同时,缇婴脑海中浮起很多昔日片段——
“小婴,这是师兄这个月的灵石,你拿去用吧。”
“小婴,乾坤袋拿出来,我看看是否需要补给。”
“你慌什么?但凡我在,会饿着你吗?我的钱财,不就是你的吗?”
记忆中温柔又沙哑缓慢的声调,隔着漫漫雨声,与此时沈二的声音重叠。
少女周身颤抖,血液一点点热起,眼圈慢慢通红。
缇婴抬起脸。
缇婴掀开眼睫。
她握着钱袋子的手指发抖,心脏狂跳,迷惘又不可置信地仰着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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