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部要大换血,内阁也不例外。计玉书年纪大了,自述先前识人不清,差点扶持叛贼上位,因此主动表示要致仕回家,效仿武德侯开发事业的第二春。
态度如此诚恳,定川帝自然也没什么好拒绝的,如今内阁除了刚拜华盖殿大学士的李时居之外,还有礼部尚书薛瑄、御史云天青、刑部尚书师明亮等人。
阁臣都是自己挑选出来的,足够与六部形成制衡,因此司礼监掌印太监童子昂自请解散东厂,废除太监送达批红的程序时,定川帝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指挥使郑永长锒铛入狱,锦衣卫没了首领,一部分人遣散至漠北军中,剩下的小部分精锐改为皇帝亲卫,不再行巡查缉捕之职。
朝廷从上到下精简了一番,政务传达变得更加通畅而扁平,等盛夏过去,新的一年乡试秋闱又被提上了日程,而这一回,李时居欣喜地发现,光北直隶就已经有三十余名女考生了!
看来百姓中一直有从未放弃念书、有仕途野心的女子,而这次改革给她们提供了大展手脚的机遇。
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定川帝忙于带领朝臣开辟大邾的新局面,紫宸殿的灯火夜夜不曾熄灭。
天子关心子民,子民自然也关心天子。
新帝登基好几个月了,却始终不册立皇后,这让满朝文武很是着急。
定川帝心里也是着急的,旁敲侧击了好几回李时居的意思,奈何大学士一门心思忙着家国大事,好不容易屏退所有人,在内寝里抱一抱吻一吻,她都能分出心来,嚷嚷着拉他看手上的奏本。
皇帝无奈,想来想去,只能换了私服,亲自去拜访李大学士在京中最亲近的大臣——业已致仕的武德侯李慎,希望他能劝一劝自己的远房侄子。
李慎一身粗衣,手上沾满了泥巴,正在伺候一院子的兰花草,转眼瞧见白玉龙服的天子,倒也不怎么惊讶。
“太上皇说了,有些话得保密。”李慎还以为定川帝是来询问他太上皇临行前的谈话,煞有介事地说,“臣实在是为难地很啊。”
定川帝失笑,“朕……我不是问这个,李时居她家中人何在,我想去拜访一下……”
皇帝的意思,长了眼的能看出来,不过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得以李时居自己的意思为准呐。
李慎把胳膊耷拉在铁锹上,认真思索如何回答,岂料云氏抱着一匹绫罗从门外走进来,一边翻看花色,嘴里还嘟囔道:“居儿这丫头三天两头不着家,又叫人送这些劳什子作甚,她娘我堂堂侯爵夫人,还能缺新鲜衣裳穿?”
跨过门槛,走进院子里,云氏才抬起头来,发现站在对面的李慎吓得不轻,而旁边的人则一脸愕然,怔愣在原地。
“又怎么了?”云氏眨巴着眼,好半天方认清楚,那位衣冠楚楚的青年公子,好面熟啊!
面熟的青年公子一言不发,刮龙卷风一般,抬腿就迈出了侯爵府。
而李慎则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困惑的云氏这才想起来,青年公子还是三殿下时,曾于中秋佳节来府上送过菜呢!
她吃惊地捂住了嘴,“哎呀呀,那是陛下!那我岂不是……岂不是捅破了居儿的身份,这得是欺君大罪吧?”
自己的夫人虽然天真,但总是有一些歪打正着的幸运,事情到了这一步,定川帝知晓真相并不是什么坏事。
李慎拍了拍膝盖,有滋有味地抿了口茶,“管他呢,大不了带着居儿,咱们北上找维儿去!”
李时居从今儿早上起来, 眼皮就跳个不停。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李时居的左眼皮上仿佛长了个永动机, 她用冰凉的井水洗过,用喝剩的茶叶敷过, 用鸡蛋白滚过, 都无济于事。
到后来, 李时居干脆就没管了,反正左眼跳总比右眼跳强。
如今她是大学士,位极人臣了, 俸禄上很难再有什么长进, 对于眼皮君的预示, 她觉得很可能是天降横财。
比如枫叶今儿出去买菜的时候, 捡到一百两黄金这种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外头天热得厉害, 日头毒辣,遍地流火,又逢两次月事中间的日子, 胸前酸痛不已, 还好她格外机智地给自己提前告了假,可以在家中歇一口气。
新帝登基三个月,诸般新政要施行, 李时居也就跟着熬了三个月, 堪称大邾的头号骡马。
如今就连先帝的丧事都已经料理完毕, 秋闱的考卷和考试方式也已经拟定, 一并交给礼部了,杂交水稻的第二批按时收割, 专门研制炸药的火器营在古北口建立,计秋芳的女学也妥妥当当地步入正轨。
难得清静,案上摆了新鲜的葡萄,她舒舒服服地在榻上躺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拿了本闲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
只可惜好日子不长久,吃过午饭,没歇上半个时辰,荻花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楼上来了。
“姑……姑娘。”她猛地垂了垂胸口,“童大珰,又……又来了,带着圣旨!”
最后四个字一下子落进李时居的耳朵里,她从榻上弹起来,皱着眉头道:“还能有什么旨意?难道是真的天降横财了?”
荻花摇了摇头道:“反正童大珰笑眯眯的,看起来不像是坏事。”
007的骡马假日就这样没了。李时居唉声叹气地站起身,让荻花伺候她更衣。
成吧,皇帝要宣圣旨,她也没有使小性子不接的权力。
一品大臣着朱紫官袍,比曾经的绯红多了一层稳重和成熟,她扶着帽冠走下楼梯,遥遥向童子昂拱手,“童大珰!”
童子昂掖着手,打量她小小的花厅,“都说李大学士节俭,我这还是头一回上您这府邸,也忒窄小了些,都转不开身,实在配不上您的名头啊!”
李时居笑道:“寒舍鄙陋,只是住习惯,懒怠换了,前段时间陛下把隔壁那院子也赐给我了,就是太忙,还没来得及打通修葺。”
两人寒暄完,童子昂请出了托盘里的圣旨,李时居老老实实跪下去,耐着性子聆听。
然而童子昂甫一念完,她却差点儿惊掉了下巴——
“揭为儒者之宗,用锡帝师之宠”,这是平白无故地,就把系统给她布置的最终任务完成了呀!
“李帝师,请起身吧。”童子昂微笑着把圣旨递给她,“陛下说了,既然尊您为师,往后您见到他,无须再行跪拜之礼。”
李时居有些愕然,“今儿发生什么了吗?”
童子昂想了想,“倒也没什么,今儿早朝也歇了,陛下微服出了趟门,很快回宫后,便拟定了旨意。”
“陛下去了哪里?”李时居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咱家不知道,也不敢猜呐。”童子昂见她还在发愣,提示道,“您得入宫谢恩,陛下还等着您呢!”
李时居“哦”了一声,拍了拍脑门,提着袍角便往外跑,走了一半,余光扫到了童子昂袖口的补丁,开柜门抓了把金豆子,往他怀里塞。
“想来司礼监现在大不如前,这算是我送你的,回头做身新衣裳。”
“李时居……”童子昂望着她迈出去的背影,一时竟有些感动。
日日从此间路过,依旧是熟悉的宫院,熟悉的路径。
不知为何,心跳得飞快,长夏将尽,她却头一回看得真切,就连墙角四处探生的淡紫色小花的脉络变得清晰起来。
陈定川不在奉天殿内,小太监唤了声“帝师”,便引着她往后走。
紫宸殿里有他日常起居看书的场所,下半晌的阳光极好,廊下种了一排花草,叫李时居想起川庐别业里一片青葱的模样。
天子和权臣议事,岂能容下人旁听,跨过门,太监报了一声,便很识趣地退了去。
李时居抬眼向内看,从御案后面缓步走来的帝王笼在万丈霞光里,见了她一笑,金光晕染他袍角上回旋的龙纹。
她心头一顿,下意识跪下去,“臣叩谢……”
“不用跪。”陈定川快步走上前,稳稳地扶住她的胳膊。
站起身,她发现他衣上竟薰了沉水的香气,比寻常书香墨香旖旎了几分。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面色今日格外绯红,许是天气太热了吧,李时居惶然地咳了声,在窗边站定。
平日里永远有说不完的话,然而眼下两个人仿佛都成了哑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目光流连了一瞬,陈定川指着上座的圈椅道:“帝师请坐。”
李时居说好,轻轻走过去,往椅子上坐下,想问问他为何毫无兆头地赐了她帝师的称号。
只是话意涌到唇边,又被屋内尴尬的气氛生生咽了下去。
那厢陈定川也坐下来,离得很近,注目良久,方终于张口,话头却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低声道:“今日请帝师前来,只是因为……朕至今未娶皇后……”
“啊,是。”李时居其实不大明白,这件事同帝师有什么干系。
陈定川顿了顿,似乎鼓足了勇气,“未娶皇后,只因一事……心仪之人并非女子,该如何是好?”
亲了那么多回,两人心知肚明,陛下的心仪之人到底是谁,只是李时居不明白,眼下又没有旁人,他干什么要这样遮遮掩掩地说话。
难道是隔墙有耳?
新朝刚刚尘埃落地,尚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李时居忙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陛下,您糊涂啊陛下!现在大局初定,儿女情长应抛一边,您要牢记初心使命,强基建绘蓝图,谱写我朝高质量发展新篇章呐!”
还以为他会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然而陈定川眼底却流露出一点淡淡的哀伤。
其实他是这么想的,先前一直以为李时居是寒门之女,在未能成就功名之前,不会乐意成为他的皇后。
然而既然她是李慎的女儿,武德侯府的千金大小姐,那么功名还真的那么重要吗?
太想得到了她了,肖想了整整三年,朝夕相处的感情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深。如果他必须有一位相濡以沫的夫人,那么这个人,只能是李时居。
可他是皇帝,站在他身边的,是皇后,如果说大臣们不乐意他娶一位女扮男装的寒门女子,那么武德侯的女儿,应当是最好的人选。
不知道该如何同李时居坦白,他已经知晓她最后的底牌,试探着问了问,但她似乎并没有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来回地摩挲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陈定川咳了一声,声音又低了下去:“无论……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朕都很……都很喜欢……”
话说得这么明白,在装傻就是不过去了。李时居很赧然,觉得周身越来越热,猛地站起来,拜了一拜,“陛下,我还有事……”
陈定川却再也不想逃避了,目下他已是九五之尊,她是侯爵千金,他们之间,从来就没什么障碍。
他伸出手,不容分说地将她揽在怀里。
是吓了一跳,但李时居却没有躲开,沉水香裹住全身,恬静而美好,耳畔涌起心跳,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初始跳得凶猛,后来慢慢匀净,与他淡淡的呼吸声丝丝合扣,绵绵不断。
“居儿。”他的吻温柔地落下来。
“嗯。”李时居晕得七荤八素,下意识应和着。
他拥抱着她,慢慢转过殿室内的屏风,两双皂靴无声地踩在栽绒地毯上,等李时居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进了天子的内寝。
金丝绒的垂帘严严实实挂着,屋子里很昏暗,角落的香炉上烟雾缭绕,李时居此刻内心却一片清明,前所未有的清明。
唇瓣分离,两人无声地对视,久未言语。幽暗的光线中,似乎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在疯狂发酵。
“我想好了。”李时居含含糊糊地颤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虽然现在是大白天,但是机会难得,晚上我不好进宫来。”
态度有些模糊,他却反应过来,这是愿意同他成亲了的意思吗?
陈定川欣喜若狂,内寝的垂帘和沉水香其实不过是个巧合,在颁出圣旨之前,竟是从未想过会有这种可能。
她有眼光、有计谋、有胆识,从来就不是稚嫩的寻常女子,他敬重她,想来她也认准了他。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唇角牵动,他深情地捧住她的脸,目光灼灼,然后拉下了她肩头的衣衫,低头吻了下去。
什么都听不到了,风声、叶声、钟摆声都杳杳远去,只能感觉到他炽热的嘴唇和坚实的臂膀。
李时居闭上双眼,倒在无垠的龙床上,身下被褥丝滑柔软,一片温热的腹肌贴上来,她心中却古怪地涌起一个念头——
早知道陈定川这么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早点把洞房才能办的事儿办了多好。
第142章 民心
对于陈定川来说, 二十七年的人生,头一回尝到了这般滋味,整个人就像快要燃烧起来了。
前头还算顺利, 他是读过书的, 知道这事上姑娘家要吃亏,所以一路体贴而温存, 只是到了最后关头, 他反倒硬生生克制住了。
“怕你太疼。”陈定川撑着上半身, 注视臂弯里那张鬓发散乱、两颊绯红的脸庞。
李时居也有点怕,想了想,她哑着嗓子问:“要不臣与陛下换个位置?”
陈定川的脸更烫了, 怎么办, 他的心上人就是不同寻常, 就连头一次, 都要玩些与众不同的花样。
啊, 往后的日子,该有多满足啊。
于是按照她的提议,两人掉了个个儿。李时居宛如身处主战场, 立时找回了主动权, 心情放松下来,事情办得也就顺利多了。
朱紫官袍与明黄龙袍缠在一处,再然后, 帐纱落下, 龙榻迎来一片长久到仿佛不知停歇的颤抖。
不过屋内的两人并不知道,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雪白冰轮缓缓升至中天,云翳散开, 月渡东墙。
紫宸殿窗外有一盆极其名贵的昙花,此时正迎着晚风缓缓绽放,清澄颜色,完满无缺。
三个时辰过去了,陛下和帝师一直在殿内说话,连晚膳都没叫,小太监捧着托盘站在廊下踟躇,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童大珰走过来,微笑着接过了他手中的膳盘,拿了粒金瓜子放入他手心,轻声道:“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小太监一叠声地点头感谢,低着头快步跑远了。而童子昂在廊下站了片刻,微笑着垂下眸子,将宁静重新还给了龙榻上提心吊胆不敢出声的天子和帝师。
幸好他们要办的事儿已经成功办了三回,眼下两人只是依偎在一起,四臂纠缠,不留一点罅隙,呼吸连着呼吸,一样的心跳如雷。
身上汗津津的,很热,又有点饿,他踢开被子,把脸枕在她的颈窝里,一边细嗅她恬淡的体香,一边喃喃念她的名字。
“居儿,还疼吗?”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细腻湿涩的耳垂。
“不疼了。”李时居摇了摇头,伸手揉了揉双眼。
她心中想着另一件事,“所以你为什么忽然让我当帝师呀?”
陈定川抚了抚额头,“一品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不想要吗?”
“也不是……”方才颠鸾倒凤时,系统响了一声,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就代表她已经完成了最终任务。
既然已经坦诚相见,陈定川感觉心里的话就好说多了。
他侧过身,注视着她汗湿的额发,玲珑的额头和鼻尖,“作为帝师,你见我不必下跪,还可以处处规劝我,另有万两黄金,一套府邸……”
条件实在诱人,她露出了财迷心窍的目光,“当真?”
“真的,宅子我都给你选好了,就在东华门外,无论你愿不愿意当……皇后,宫外永远有属于你的栖身之所。”
他总是这么轻而易举地猜中她心思。确实,皇后这个位置,对她来说太陌生了。
就算科举改革顺利,女子可以入朝为官,可是皇后和帝师是一人,满朝文武能答应吗。
枕边人的目光写满期待,但李时居还是不想答应,她婉转地说:“我得想想……至少,你得让我回去问问爹娘吧?”
陈定川说好,“不急。”他反手握住她的柔荑,轻轻笑着道:“天子亲自登门,恳求武德侯将女儿嫁给朕,朕想他应该会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