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女官不由得噤声:她也曾是建章宫数一数二的女官,被指派来伺候康阳郡主,算得上是明升暗降。而老亲王的性子……只要他瞧上的美人,除非实在动不得或者陛下开口,没有得不到的。
就当,合该这位顾二小姐倒霉罢。
几乎不要一瞬,梁女官便做下了决定,行礼告退:“奴婢先去回过郡主。”
老亲王不甚在意地挥挥手。
这条假山小道中,便只余下了老亲王和顾菀二人。
顾菀呼吸微停,不动声色地退后三步,神色尚且还算镇定。
她听出了梁女官的一点言下之意:单凭梁女官本人,还不能将她安安稳稳地从老亲王眼前带走,至少要康阳郡主本人到场才行。
……她要拖延到梁女官带着康阳郡主折返。
“臣女愚笨,不知亲王殿下要同臣女说些什么。”顾菀愈发低了头,将自己的面容低垂,只庆幸今日自己梳了刘海,还能起到一点点的遮挡作用。
老亲王并未立刻应声,只饶有兴致地望着顾菀。
女子深深垂着面容,让人不能轻易看清容貌。
可比米珠还要白润的肤容、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软似雏鸟的嗓音,轻而易举就看出这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尤其是蓬软的刘海乌发间,隐隐透出的两点殷红。
无声无息地勾人眼球。
老亲王自诩见惯了,也见腻了美人,可这样三番两次引起他兴致的,顾菀是第一个。
许是他府上的老管家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上回在赏花宴上看错了人,回来竟是告诉他顾二小姐容貌平平,不值得他纳入府中。
叫他晚了这么些天,才得见这动人的国色。
天生妩媚,娇弱柔怜。
此刻故作平静地开口询问,却能窥见那一点颤抖无措。
老亲王像看见了一只落窝的雏鸟,面上深深地露出怪异淫.恶的微笑。
——不要逼迫地太死,要一点点地逗弄,才能得趣呢。
尤其是这种,要向他主动靠过来的雏鸟。
“顾二小姐,可有想和本王说的?”老亲王慢悠悠地拖长语调,眼神牢牢地盯在顾菀身上,眯着眼儿描摹着顾菀的面庞。
顾菀身上不可遏制地起了鸡皮疙瘩,恍若被黏糊糊的汤汁糊了一身。
但她心头悄然松了一口气:老亲王的态度并不急切,那她就有可能拖到康阳郡主到来。
“臣女自然有话想同亲王殿下说——只是这儿不是说话的好地儿。”顾菀轻声开口,闻得老亲王带着些许轻嗤的笑声,也并不停下:“若是亲王想与臣女细说,不妨找一处景色开阔的方亭,坐着说可好?”
这话并不高明,很容易叫人看出是在拖延。
可顾菀便是要老亲王看出。
既然态度不急,则必然想放长线,想慢慢玩。
那她不如顺着放软态度,引得这时间再拖延长些。
“……的确是可以细说细说。”老亲王似是想到了什么,猥劣的眼神中掺杂了些迫不及待,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伸手想要将顾菀的面儿抬起。
这样羊脂玉似的美人,必然是手感上佳的。
顾菀心中警铃大作,未来得及退后,便觉耳畔拂过一道劲风。
随之而来的,是“铮”的一声脆响,和老亲王毫无形象的咒骂声。
她也顾不得许多,下意识抬眼望去。
就见老亲王狼狈地仰靠在假山石头上,右手虎口那缓缓渗出了几缕鲜血。
而老亲王耳边,正钉着一只利箭,尾羽震颤,发出金属特有的铮铮脆响。
坚细的箭身反射出利光,于日光下刺得老亲王睁不开眼。
有道清清朗朗、鲜活朝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了点畅快戏谑的笑意,似骤然吹起的清风。
“欸呀,皇叔公怎地在这儿?”
顾菀心中一颤,紧紧绞着帕子的双手缓缓松开。
好似吃了一颗定心丸。
是肃王的声音。
◎(三合一)游园宴设在六月二十的傍晚◎
方才和老亲王对话时, 顾菀神色思维俱是镇定,身体却在底下悄然紧绷。
此时心神俱定,她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腿脚更是发软, 软绵绵往后倒退了两步。
险些仰倒时,有道力覆上顾菀纤细的腰身,将她托了一下。
那力度极稳,撤去时亦是极快。
若非腰间残留着些许滚烫炽热, 顾菀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谢锦安一双桃花眸子弯弯,眼神却不动声色扫过顾菀头上轻颤的米珠、侧颊上隐约可见的。
今日她梳了刘海,将光洁饱满的额头覆住,也半遮住精致纤秀的眉毛。
更显得一双清眸皎皎,楚楚见怜, 眼底有水光浮现。
可见刚才是吓坏了。
他又想起顾菀赠他的那一盒治崴脚的膏药。
不是极难得的药材, 却胜在味道清爽,是他最爱的淡然苦香。
外盒又是一朵小巧玲珑的玫瑰图案,很适合放在手上把玩。
——至少方才,它才被谢锦安收回腰间的荷包之中。
原来, 被人关怀的感觉。
是这样令人念念不忘。
谢锦安心头漫过一瞬的暖意。
“顾二小姐当心。”和方才带着戏谑的语气不同,谢锦安这一声十分温和。
可以称得上温柔可亲。
是不该从一个名满京城的纨绔皇子口中道出的。
腰间一触即分的炽热复又烫了一瞬。
顾菀略动了动腰,软声回道:“多谢肃王殿下——臣女见过肃王殿下。”
“不必多礼。”谢锦安微握方才出力搀扶的那只手,轻笑道:“若本王没记错, 顾二小姐是要去康阳的流芳园?”
顾菀点了点头。
“流芳园已经距离不远,顾二小姐沿着这条道路直走便是。”他缓缓道。
“多谢肃王殿下指路。”顾菀扬起面儿, 对着谢锦安含笑道谢。
带出眼角眉梢间的甜媚, 让人见了便不由自主露出笑意。
谢锦安就不自觉地笑意变浓, 轻轻补充了一句:“若顾二小姐不介意, 本王可以领着路。”
顾菀未及答话, 从疼痛中回过神来的老亲王已然是暴跳如雷。
他望着面前细语说话、视他于无物的二人,眼中便裹上了怒气:“肃王!你没有什么要和本王说的吗!”
许是纵欲过度、伤了身子,老亲王即便发怒,声音也显得虚浮不定。
轻飘飘的,没有半点让人畏惧的威严。
“呦,忘记给皇叔公行礼了。”谢锦安敛眉转身,抬眼时就成了不着调的混样儿。
他朝着老亲王行了个作揖礼,动作标准却透着随意,能轻易让老亲王这种自恃身份辈分的人气个半死。
老亲王伸出手,指着那支余颤尚在的箭,气得指头都和箭尾一样打颤:“这是怎么回事!你居然在皇宫中携带利器,还险些伤了本王!若是下回,不慎伤了陛下,该如何是好!”
顾菀听了,不由在一旁拧眉:老亲王,着实是有些小题大做的本事在身上的。
可她此时也不便开口。
对着老亲王的指控,谢锦安唇边浮现出一抹嗤笑,一双桃花眼儿却是无辜睁大:“回皇叔公,父皇平日里并不来这种隐蔽僻静的地,自然也不会和皇叔公一样——至于这利器,那皇叔公可要去问问二皇兄了,是他非要拉着我去射箭的,我又不会这个,也不知道皇叔公出现在这儿。”
老亲王对上那双透露出无辜的好看眼眸,有那一瞬对自己的怀疑。
原是他忘了,这附近虽然僻静,却有皇家的习射场,专门给皇子皇孙练习骑射的。
下一刻,老亲王打断了这一瞬荒谬的自我怀疑,怒气更上一层楼:自当今登基以来,他一直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养得肥润,已经许久未曾受伤了。
他恨不得拔下那一支利箭,让谢锦安也品品虎口流血的疼痛滋味。
可老亲王偏生不敢。
一来,谢锦安纵然不受重视,到底也是陛下的亲生儿子,若伤了他,恐怕要让陛下以为他不恭不敬,且谢锦安后头还有太后撑腰呢;二来,他久不锻炼,那牢牢没入假山石的箭,大约是拔不出来的。若强行使力,唯恐在美人面前闹了笑话。
老亲王便这样僵在了原地。
谢锦安眨了眨眼,不紧不慢地开口:“不过……到底是我伤了皇叔公,虽是无心,皇叔公也能谅解,但我心里过意不去——若是皇叔公愿意,我今晚便请皇叔公在天香园畅饮一场,可好?”
老亲王脑中顿时闪过了天香园许多美人的身影,又因着府中新得的美人犹豫起来。
半晌后,他才想起,他今日原是为顾菀而来的。
望着已经与自己相隔甚远的顾菀,只觉美人如花隔云端,更显动人。
老亲王缓和了怒气:“肃王如此相邀,本王自然会答应——只是本王还在与顾二小姐说话,若是肃王无事,将此箭拔下,就先回去罢。”
说罢,老亲王就拔腿向顾菀走去。
谢锦安下意识地先回首望向顾菀。
便见女子细眉蹙起,暗含惊怯之色,白洁的贝齿更是咬住樱红的唇,透露出几分不情愿。
下一瞬,女子似鼓起勇气般抬眸,水润的眼眸露出几分求助的意味。
“皇叔公且慢。”谢锦安抬了手,钳住老亲王的右手:“皇叔公受了伤,还是要以贵体为重,先去太医院包扎了才能让小辈我放心。”
“况且,方才顾二小姐不是在向皇叔公问路么?小辈既然已经告诉了顾二小姐,也就无需皇叔公再费一遍口舌了。”
“是,多谢肃王殿下为臣女指明道路。”顾菀上前行了一礼,抿唇道:“臣女也多谢方才亲王殿下,肯停下为臣女指路。”
虽然有些小兔似的胆小,但也机敏。
谢锦安的眼风轻轻扫过,落在顾菀红润的唇上。
上头因着方才紧张咬唇,印着贝齿印子,微微凹陷,让人无端觉得可怜可爱,想伸出手指,抚平这一点的印子。
“快去罢。”他捻了捻手指,无声无息弯了弯眉眼:“康阳甚少主动邀请旁人,可别让她等急了。”
顾菀也弯了弯眼,行礼告退,步履小步且急速地往前走去。
行至拐角,她稍稍侧面回首,用亮晶晶的眼眸对谢锦安道了谢。
二人的对话一句接着一句,生生让老亲王不能张口插话。
眼瞧着顾菀转身远去,老亲王不由得着急上火,一甩手想追上去。
那样白嫩的脸蛋,他还没摸到呢。
——却是没有甩开谢锦安的手,反而虎口处流的血更多了,被抓住的手腕也隐隐泛起疼痛感。
老亲王不禁黑了面色:肃王这混账小子!虽然不会武功,这力气却大得很!
“皇叔公,我先带您去处理伤口罢。”谢锦安面上是一贯的随性不羁:“若是皇叔公还有旁的话没和顾二小姐说,可以告诉小辈,再由小辈转告给康阳郡主,让她告知顾二小姐便是。”
语罢,他目光微抬,目送顾菀的身影消失。
老亲王一时哑口。
他能说些什么?
如实将他心中那些想对顾菀所说的、下流调情的话说出来?还是随便编一个蹩脚的接口搪塞过去?
肃王是个不成器的毛头小子,随便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可他素日都在太后面前呆着,若一个顺嘴秃噜出去,让太后从里面看出了些什么,这可是极大的不好。
老亲王深知,他如今如此肆无忌惮,是仗着救龙之恩。太后也因此,对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知道他将主意,打到了世家闺秀的身上,还在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要出手调戏,太后指不定就要用孝道,让皇帝撤了他的亲王位置。
想到这,老亲王只好咬牙摇头:“无事,只是天香园……”
今日总要碰一碰美人才好。
既然肃王让他错失了一位,就拿别的填上。
顾菀尚且在他掌心之中,还不急于这一时。
谢锦安轻轻地笑出声来,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意味深长:“皇叔公放心,我必然帮您安排好一切。”
直到走出那片假山环绕的地方,顾菀才真正长舒一口气。
幸好碰见了肃王。
也幸好是肃王。
鲜活不羁,带有热血少年气。
面对她含泪求助,毫不犹豫便出手相助。
若是换成了像镇国公那样,浸淫久了官场的人。在权衡之下,只怕是会做一名事不关己的挂高者。更有甚者,要做帮凶来谋取利益。
肃王……
顾菀念着,不免想起那一支穿花拂柳、破风而来的利箭。
而伴着利箭、拂过她耳畔的风,迅疾而强劲,几乎要穿透顾菀的身子,掠过她的心尖。
日光下箭身闪闪,也为少年郎走来的身影,踱上了一层耀目的光。
顾菀倏地握紧了帕子。
只觉得五月的天来势汹汹,还不到六月,就腾起热气,让人不过急走两步,就热红了面庞。
前头又是一个转角。
迎面而来的是一群人影。
顾菀下意识地顿住脚步。
定睛一瞧,是康阳郡主和一位极为眼熟的华贵夫人。
“顾小姐!”一见顾菀,康阳郡主便疾步上前,握住顾菀的双手,一双眼睛仔仔细细地在顾菀面上搜寻。
见顾菀眼底泪光未退,眼角泛红,唇上更是留着齿印,她当下就急了:“顾小姐,你没有事情吧!可是老亲王……”
“郡主放心,我没事的。”顾菀摇了摇首,笑道。
那位眼熟的夫人此刻上前一步,对顾菀道:“顾小姐,若你受了委屈,尽管告诉我,我为你做主。”
顾菀细细瞧去,顿然便是一惊:“程夫人?”
是她在温竹山庄子上,曾经帮助过的、自称是平民的程夫人。
“夫人和郡主放心,方才臣女碰见了肃王殿下。”未及深究,顾菀先柔声细语地将话说完:“肃王殿下要臣女先行一步。”
康阳郡主松了一口气。
随后,她拉着华贵夫人,欢喜介绍道:“这是我的母亲。”
顾菀心中一跳,似乎明白了当时赏花宴上,康阳郡主为何会对自己有隐隐的维护和后来的出言相邀。
她当即就行了礼:“臣女见过靖北王妃。”
靖北王妃赶忙扶起顾菀:“使不得使不得,原是我该向你行礼道谢的——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去再说。”
说罢,靖北王妃就回首吩咐:“常嬷嬷,你先赶紧回去,吩咐小厨房将安神的汤药煮上,喝了再睡一觉,效果是最好的。”
一道耳熟的声音干脆应下。
顾菀一看,是当初扮作程夫人……靖北王妃妯娌的妇人。
此刻一身宫服,瞧着就是个颇具威严的嬷嬷。
再看看这个嬷嬷的身后,不止带了宫女,还有大力嬷嬷和大力太监,手上都拿着板子。
俱是神色严正,气势汹汹,最后头还跟着几个士兵,一副带不回来人就要强抢的模样。
顾菀就不禁抿唇笑了一下。
康阳郡主和靖北王妃……竟是这样担心她。
这是顾菀久不感受到的善意与关切。
靖北王妃瞧在眼里,叹在心中。
这傻姑娘,恐怕刚刚回京城,还不知道这老亲王是什么小人货色,才能笑得出来。
等回去之后,要和她好好说道说道,离那老亲王远远的便是。
待到了流芳园,正厅中早已摆好了午膳。
一个小巧的圆桌,摆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并不俱是名贵奢华之物,反而更像是家常菜色,只做得比外面更精致。
顾菀轻扫一圈,未曾看见梁女官的身影。
她眨了眨眼,不曾多问。
“我猜你不爱吃那些山珍海味的,就做了主,让宝儿换成这些了。”落座后,靖北王妃也不要旁人侍候,屋中只剩下了她们三人。
靖北王妃对顾菀格外和颜悦色,唤康阳郡主亦只唤小名“宝儿”。
顾菀神色尚且有些呆愣,起身便要行礼:“多谢王妃娘……”
话音未落,顾菀就被靖北王妃按回了椅子之中:“算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该是我向你行礼道谢,哪有你给我行礼的道理?”
“不、不敢受王妃的礼。”顾菀闻言连连摆手,颊上飞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绯红:“不过举手之劳,王妃不必放在心上的。”
“何况前不久,郡主才帮了我一回。”
靖北王妃闻言,又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原她还准备为顾菀准备一个风光的谢宴,为顾菀多介绍些好的人脉,再借此告诉京城诸人,顾菀对靖北王府有恩,背后是有靖北王府的撑腰的,并不只是一个能被随意欺负的世家庶女。
现今瞧顾菀连口头谢恩都羞怯的模样,靖北王妃悄然将这个念头打消。
若顾菀不喜这样,反而是给恩人弄巧成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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