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安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意识到,什么叫“玉指纤纤”。
他看得仔细,自然也就发觉少女纤指微颤,明显是紧张极了。
他忽然轻轻扬了扬嘴角,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顾二小姐不必言谢。”谢锦安的嗓音柔和了些,尾音带了不明显的笑意:“只是这折扇上,好似多了一个荷包?”
顾菀抿了抿唇,柔声道:“这是治疗崴脚的药膏——臣女听闻殿下受伤,心有愧疚,故而献上。”
谢锦安轻轻地、愉悦地笑了一声。
“顾二小姐归还本王的爱物,又赠了本王药物,改日本王可要好生谢谢顾二小姐。”
说罢,他身子前倾,动作迅速地取走了那一柄折扇,放于腰上。
惟在触及折扇的那一瞬,微微停顿了一下。
——她的指尖,有些凉。
若是能被人捂一捂,恐怕会好些。
谢锦安在心中莫名这样想道。
顾菀则神色微顿,芙蓉面上蒙了一层浅红的薄雾。
如不仔细看,恐怕看不出来。
男子本就体温偏高,掌心更是似一个滚热的小火炉。
伸手取折扇时,那热气就似有似无地笼在顾菀的指尖上。
像在冬日里,从寒天雪地里走到炭盆面前伸手取暖。
痒酥酥的,是寒气化开的感觉。
她收回双手,将指尖埋进掌心,以抚平那股子酥痒的劲儿。
一人念着心思,一人埋着指尖。
圆角小亭中一时间陷入安静之中。
却并非那种尴尬的静寂,而是像春日晚间将下未下的霡霂小雨,连空气中都透着青青涩涩的清新。
等到一抬眼,两人便又是四目相对,双唇同张,意欲打破这青涩的安静。
外头却传来侍女的惊呼声:“快来人呀!有位小姐落水了!”
外头把风的小厮作了行礼的动作。
张瑛的身影迅速从角落中转出,三两步走到顾菀的身边,先向谢锦安行了礼,又低声问顾菀:“可好了?”
瞧见顾菀点了头,张瑛便道:“那便好,外头出了事情,咱们赶紧赶过去的好。”
说罢,就带着顾菀向谢锦安一道说了告退。
谢锦安微微颔首,还不及说话,就见张瑛急匆匆拉着顾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假山的转角处,连带着小厮也匆忙离开。
这处隐蔽处转眼就只剩下了谢锦安一人。
他抚了抚腰间的折扇,也正欲去看个热闹。
不想有个人影轻飘飘落下,像鸟儿一样没有声响。
“主子,属下有事情禀告。”惊羽落了地,向谢锦安拱手。
谢锦安眼睛微微眯起,淡声道:“你说。”
在后园池塘落水的,不是别人,正是顾萱。
等到顾菀与张瑛到达现场时,便看见顾萱浑身湿透,捂着脸儿在池塘的边上哭。
安乐伯夫人则张罗着要下人们赶紧取一个厚实的披风来。
因为天气略有回暖,顾萱又爱漂亮,所以穿了偏单薄的春装。
此时落了水,那衣裳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勾勒出顾萱的身形,甚至能隐约看清里衣的模样。
顾萱被众人注视着,此刻觉着丢脸极了,恨不得重新跳回水里面,消失在众人眼前才好。
虽说在后园中的都是女眷,将她从池塘中救起的也是会水的粗使婆子。
可后园中难以避免有小厮行走和侍卫看守,加之方才侍女呼唤,前院也有好事的男宾派人过来查看。
若是被男人看见,还传了出去……那她名声可就要被毁了大半了!
指不定还是个居心叵测的混账,要以此上门提亲,那她的一辈子不就完蛋了吗!
顾萱这样想着,后怕极了。
她脑中混乱不堪,只下意识牢牢捂住脸,希冀于在场的小姐夫人们不要认出她来。
——否则将来提起这件事情,难免遭到旁的闺秀嘲笑。连议亲时,还要担心被那位夫人想起,从此嫌了她,让亲事告吹。
湿透了的头发往下不断地滴着水珠,又冷冰冰地滚进顾萱的领口。
她觉着难受极了,正想侧一侧脸,不露脸地擦去一点凉凉的水珠。
却有一道身影朝着她扑过来,口中唤道:“三妹!你怎地落水了?”
这话音未落,却让顾萱的动作一僵。
她、她方才那样忍着难受捂住脸,就是为了藏着自己的身份。安乐伯夫人也善解人意,未曾问及她是哪家的小姐。大姐姐怎能这样,一来就唤明她的身份!
果然,人群中有隐隐的议论声传出:“是镇国公府的三小姐?难怪呢,平日里看着就是轻狂的模样。如今落了水,就只晓得哭,还是个没主意的。”
“到底是个庶女,上不得台面也是正常。”
“即便是庶女,不说旁人,她家二小姐和四小姐也没有当众落水这样的窘闻。”
顾萱听了,更是恼愤,不由得放下手,露出气得涨成红紫的脸,瞧着有些吓人。
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研究,望着扑到她面前的顾莲,眼中流露出怨怪之色。
望得顾莲在心中狠狠啐了一口:蠢货!
叫你去让顾菀丢脸,最后反倒成了自己丢脸!
如今还呆呆愣愣的,也不晓得赶紧将顾菀给拖下水,反而有脸来怨怪旁人!
啐完,顾莲觉着心头舒服了些。
正好安乐伯府的婢女取了披风来,她就接过,随后温温柔柔地披在顾萱身上,柔声问道:“三妹妹,这好好的,你怎么就落水了呢,是不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她为顾萱系好披风的带子,顺便用力捏了捏顾萱的颈边软肉。
顾萱颈边一疼,混沌的脑子有了一瞬的清醒。
她下意识地抬眼扫去,一眼就看见了款款而来的顾菀。
身姿纤袅,笑意恬淡。
清清亮亮的一个眼神望来,竟似九天仙女落在喧嚷中。
顾萱又想起了顾莲同她说的那些话。
……有顾菀在,她将来会得到的嫁妆、夫家,都会拱手让出去。
只看现在,顾菀已经分去了旁人对她的目光和夸赞。
——今日参与宴会,与她素日交好的几位庶女,都在有意无意地谈及顾菀。大多都在说她生得美,说她首饰好看,说她礼数合仪。
而自己精心打扮了许久,半分夸奖都没有得到。
想到这,顾萱整颗心都被裹满了嫉妒的枝条,燃着怒火,几乎要将身上那冰冷的水渍给烧干。
若不是顾菀,她也不会有这样落水的窘迫情状。
顾菀和张瑛正携手走到人群外围。
“你长姐真是……”张瑛瞧着顾莲喊出顾萱的身份,不由转头对顾菀啧啧:“她是如何做到表面对着旁人好,实际上暗中损着旁人的?”
“幸好你的祖母方才到后头歇息去了,不然现在恐怕要气死过去。”
顾菀摇首一笑:“这恐怕要问我的嫡母了。”
她抬眼看着顾莲对顾萱温柔抚慰,对张瑛轻声道:“还要多谢表姐帮忙。”
张瑛闻言一笑:“举手之劳罢了,可不就试出来你那三妹不怀好意——你以后可要离她远着点。”
顾菀正要答话,却被一阵尖利的声音打断。
“是顾菀!”顾萱像被银针扎中了一般,尖声指着顾菀:“是顾菀将我推进去池塘的!”
她伸出手,用指尖指向顾菀,尖尖的指甲泛起冰冷的光。
众人闻言皆惊,顺着看向顾菀。
便见顾菀明眸微怔,面上浮起浓浓的惊讶与无措,有些迷茫地说道:“三妹妹,你说什么?”
张瑛冷哼一声,上前一步:“菀妹妹方才都和我在一块儿呢,你可不要开口污蔑!”
顾莲也是一副极为惊讶地模样,转而语气带了点轻微的呵斥:“三妹!大庭广众之下,不许说这样的话!”
顾萱眼睛瞪得极大,像恶狼一般冒着邪光:“我没有污蔑!方才我到池塘边上,看见顾菀在那儿站着,我就上前想说话,谁知她转身就将我推下了池塘!”
说到最后,顾萱的嗓音更是拔高了一个调,刺得人耳朵发痛。
有人嗤笑不信,也有人用怀疑的目光望向顾菀。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声如水波一般渐渐扩大,围绕着这一场好戏。
安乐伯夫人面色微变,略微显出一些不虞:到底是她举办的宴会,有落水意外已经是不美,更何况顾萱这一副势要闹大的模样——她的女儿张瑛也身在其中。
“顾三小姐莫要激动。”长宁侯夫人笑了笑,出来缓和气氛:“这天尚有寒气,还是赶紧收拾了进屋,可别被风吹坏了身子。”
顾莲微笑附和,上前亲自要去搀扶顾萱。
这到底是姐妹间的矛盾,闹得太大,她的面子恐怕也会受到挂落。
既然设想出了偏差,丢脸的是顾萱,那不妨将这脏水泼在顾菀身上,再顺着如今的情形按下此事不提。
让顾菀的身上,蒙着一层“推姐妹落水”的疑影儿。
这将有未有的影子,才是最难甩掉的。
张瑛眉眼一皱,便要上前理论,被顾菀拦下。
“有人来了。”顾菀抬眼望向后园入口,瞧见三位年轻的小姐。
尤其是走在最前头的那位,雍容华服,神色端庄中含着傲气,一扫人群,语气隐含威严:“这是发生了何事?”
◎康阳郡主◎
见到来者,园中大半的人都变了面色,随后纷纷行礼问安:“臣妇/臣女见过康阳郡主。”
顾菀在脑海中寻到消息:康阳郡主,靖北王嫡女,自十岁起就从边境的靖北王封地送到京城,由太后亲自教养。及笄时被封作康阳郡主,享受与公主同等的待遇。如今年方二九,性子老成稳重,因太后不舍尚未定下人家。
张瑛对顾菀悄悄道:“跟在康阳郡主后面的那两位,蓝色衣服的是永安侯府的嫡女蓝晶儿,粉色衣裳的是丞相府嫡女李文,都和你长姐交好,是一路的。”
“请起,不必多礼。”康阳郡主面带微笑,上前亲自扶起安乐伯夫人:“本就是我来参宴叨扰,如今倒是扰了诸位的安乐。”
李文上前一步,一扫四周,轻蔑的目光落在狼狈的顾萱身上,语气微嗲:“郡主,我瞧着,大家方才好像不是安乐的模样。”
蓝晶儿眯起眼睛,和顾莲对上了视线,便没说什么,只一副看热闹的轻松模样。
康阳郡主未曾理会李文,只问询安乐伯夫人:“夫人,可是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安乐伯夫人摇首笑道:“只不过出了点小意外,有位小姐失足落了水,不是什么大事情。”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旋即对顾萱表示出关切。
“康阳郡主素见不得不平之事,你若同她开口,她必然查清楚这件事情的始末,免得不了了之。”张瑛拉了拉顾菀的手,低声道:“我知你清白,也能为你作证,但我与你亲近,又是安乐伯府的嫡女,恐怕有人故意不服,将来以此诋毁你。有了康阳郡主主持,你往后就不怕这些了。”
顾菀挠了挠张瑛的手心,下巴微抬,轻轻点了点顾萱,眼中闪过几分笑意:“不着急,那儿有人急着要先开口呢。”
顾萱今日格外心浮气躁,让旁人一眼就能瞧见她的小心思,恐怕有顾莲挑唆的原因。
现在顾萱落水,疑似推人落水的帽子又扣在了顾菀身上,是正合顾莲心意的。
正好在此时按下此事,还能在众人面前落个识大体的印象。
可顾萱是想不过来的。
她被顾莲激得眼红,才不管旁的,一心想着要拉顾菀下水。
只要有一个人比她更丢人,那她便能好受些了。
果不其然,安乐伯夫人的话音还未落,顾萱便又吵嚷起来:“同为亲戚,夫人您怎可偏袒!”
说罢,又将顾菀推她的话诉说了一遍,其声呜呜,很有几分悲愤的意味:“还请郡主为我作主!不、不然,我无处伸冤,倒不如一根白绫吊死的.好!”
这话说得全场静默了一瞬。
最先说话的是康阳郡主身边的女官:“放肆!你这是在威胁郡主?”
女官是从御前出来的,生得一副凶相,说话间已然是叫人心生畏惧。
闻得顾萱的话语,顾莲轻轻拧起眉头,又在心中骂了一句。
直到听见女官的斥语才平了平心神,带着一点期盼望向康阳郡主,希冀能听见康阳郡主的推诿。
事情不了了之,于她而言的收益才最大。
本来方才便可结束,只盼着这半道而来的康阳郡主莫要多管闲事。
顾莲却是要失望了。
只见康阳郡主面色沉稳,对女官摇了摇头,向着安乐伯夫人道:“这位小姐这般哭求,本郡主也不好拒之不理,只是如今在夫人宴席上,不如改日……”
“既然顾三小姐这般委屈,还劳请郡主查明事情真相,也省得有损顾二小姐的名誉。”安乐伯夫人斜扫一眼顾萱,也不再提给对方准备了换用衣裳的事情,平声对康阳郡主说道。
——既然顾萱要在她的宴席上闹得鸡犬不宁,那她也不必费心保着顾萱的面子,由着她闹便是。
安乐伯夫人素来相信女儿的为人,也相信和女儿交好的顾菀,是个善心的闺秀,不会做出大庭广众之下、推人入水的事情。
太恶毒,太蠢,也太容易惊动旁人。
“哪一位是顾二小姐?”康阳郡主道谢颔首,随后淡然问询众人。
顾菀隐去唇边的笑意,咬着唇上前道:“回郡主,臣女是。”
康阳郡主循声望去,目光落在顾菀面上,眼底闪过一分讶异。
未及开口,身边的李文又嗲嗲开口:“顾二小姐方才不应声,如今眉眼间又有着胆怯之色,可是心虚的缘故?”
“你不必怕,本郡主绝不会冤枉清白之人。”康阳郡主对着顾菀面露微笑,依然是忽略掉李文的话语,嗓音温和:“你只说方才顾三小姐落水时,你在哪儿,可有人证?””
顾菀也就不理那一位李文小姐,缓了缓神思,慢声细语地说道:“我今日随着祖母来参加宴席,刚和夫人们打过招呼,便应了瑛姐姐的邀约,前往瑛姐姐的房间讲话。”
“而后瑛姐姐托了我一件事,我便由瑛姐姐的丫鬟带着,前去花园的圆角小亭帮忙。”顾菀慢慢道来:“瑛姐姐去了宴席,莫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便来寻我,随后就听见了丫鬟的惊叫声。”
说到这,她的眼睫颤了颤,眼底弥漫出清浅的一层雾气:“我和瑛姐姐一块儿寻来,还没搞清楚状况,便听见三妹妹……”
美人眼角含泪,带着惊色和委屈,当真是我见犹怜。
顾萱在闺秀圈里,因自身拜高踩底的性格一向是不受待见的。方才又更是不顾形象地哭叫,活似疯了一样。
相较之下,顾菀一直安静站立,此刻胆怯柔弱地开口,却不失条理,让人更容易偏向信服。
康阳郡主一时未曾立刻开口,而是出了神般盯在顾菀的面上,直到女官轻轻碰了碰小指,才回过神来。
这可就给了顾萱开口的时机。
她扬起尖尖的嗓音,不顾形象地在地上坐行两步,靠近顾菀:“张瑛拜托了你什么事情,要让你去后头圆角小亭帮忙?你言语间如此不清不楚,可见只是随口说得谎话,做不得数!”
说完,顾萱又朝着康阳郡主坐行两步,在地上留下湿哒哒的痕迹,像是水鬼从池塘里爬出来的痕迹。
惹得四周人都不约而同地退后了一步,连方才温柔抚慰的顾莲都不例外。
隐约察觉到周围传达出来的嫌弃意味,顾萱心头就是一崩:
分明受害的人是她,现在应当为她出头,对付顾菀才对,为何一个个反而都对她避之不及!
她此刻便也顾不得别的,只一心想在众人面前让顾菀出丑。
顾萱自认为柔弱地向康阳郡主伸出了手,痛哭不已,连话都抽搭地断断续续,将方才“顾菀在池塘边,招她去说话,却将她推进池塘里”的话,对着康阳郡主又重复了一遍。
李文方才被康阳郡主略过两次,此刻面上神情并不自然。又见顾菀眼中闪着泪光,似缀着晨露娇艳欲滴的玫瑰,心中就越发不快。
她不敢将那点不快归结到万千恩宠的康阳郡主头上,只好放到顾菀的头上。
横竖她天然有一个毛病,最看不得比她貌美的女子。
“郡主。”为了防止再次被忽略,李文上前一步,拉了拉康阳郡主的袖子,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样:“我瞧着这位小姐说得如此详尽,不见得是假的——反而那位小姐,说话语焉不详的,又假装委屈,我觉得可是十分可疑呢。”
顾莲在旁边听了,暗暗地点头:她知道李文的脾气,最见不得顾菀这样的美人,自然会极尽针对。可惜今日李文来得晚了些,否则在宴席上,就能怼得顾菀下不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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