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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见明月(垂拱元年)


陆鸢愣住。
抬头望他,时光好像刹那回到了四年前,好像他们之间从无任何阻隔,只要她点头,这姻缘即刻便能成。
但只是一瞬,时光好像倏忽翻过四年,陆鸢神思一醒。
这四年里,她嫁过人,且和离才两个多月,坊间的流言蜚语尚未完全过去。
实不宜在此时再论婚嫁。
“元诺,我想等一年之后再说。”陆鸢认真道。
周玘看她半晌,没再坚持,点点头:“都依你。”
陆鸢心生愧疚,“是我不好,让你等了这么久。”
周玘笑了下,想走近她些,望了望沙堤上同来散步的人影,没再近前,只是说:“别这样说,我甘愿。”
二人相伴又说了会儿话,陆鸢始终没有问出心中疑虑,且因周玘说出成亲的话,她更疑心是自己多想,或许崔太妃与周夫人就是投缘亲近罢了。
临别,陆鸢说了自己近期离京前往汝州筹谋生意的打算,“之前就想去的,因京城戒严耽搁了许久。”
周玘从不阻拦她为生意奔波,只是交待:“一切小心,等安顿下来,与我递信。”
又说:“听母亲说,阿鹭想接宫里的生意,若需帮忙,尽可开口。”
陆鸢点头,犹豫了会儿,忖度着说:“崔太妃,好像很喜欢你?”
周玘神色微妙地变了变,旋即温和如常,“只是看在圣上的面子罢了。”
陆鸢已经在自责朝堂事帮不上他,他不想她再受烦扰,他自己惹上的麻烦,自己处理。

◎替陆鸢试试周玘的真心◎
皇宫禁苑的凉亭内, 崔太妃和周夫人围坐一起正说着些什么,看上去相谈甚欢。
一个穿着水碧罗裙的少女款步走来,她十五六岁模样, 不似宫中妃嫔繁复雍容的装扮, 她梳着简单的双螺髻,双髻各簪一朵珠花,珠花下面缀着南红小坠,随她轻盈的步子一步一舞,似微风拂柳, 娴雅不失活泼。
她先同崔太妃见礼, 待周夫人与她见礼时十分亲近地握住她手臂,行了小辈礼。
周夫人忙道:“郡主不可,我怎么受得起。”
“伯母,不是说了么,您无须同我见礼。”少女说道。
她便是颖安郡主, 小字唤裕令晖, 父亲与太上皇乃是异母兄弟,受先帝朝巫蛊祸牵连,双亲俱坐罪亡,她自三岁起便养在崔太妃膝下,因着这份恩情, 她一直都喊崔太妃“母亲”,像寻常人家一般。
见她二人如此客气,崔太妃笑着对周夫人道:“令晖毕竟小辈, 你无须同她见礼。”
颖安郡主在二人下首坐下, 命宫人放下食盒, 亲自端出几碟点心, 笑着说:“这是我自己做的,母亲和伯母都尝尝。”
她说话时音色轻且柔,略显圆润的雪颊上带着两个深深的笑窝,笑弯的眼睛如两弯照水新月,明亮清澈,让人瞧着便生怜爱欢喜。
崔太妃慈笑着看颖安郡主一眼,对周夫人道:“令晖这孩子,从小就胆儿小,性子软,受了欺负只会躲起来哭,幸亏圣上怜她这个苦命的妹妹,多方照顾,要不,真不知道她会长成什么样。”
周夫人笑笑,附和着夸了颖安郡主几句。
崔太妃又道:“旁的女郎都爱学些琴棋书画这类雅好,她呢,就爱往厨房里钻,不是做个点心,就是做个药膳,连圣上和我都沾了不少光。”
颖安郡主似是有些羞窘,小声嗔句“母亲”,示意崔太妃别再说她小时候的事。
三人这里正有说有笑,远远见圣上带着几个朝臣也来了禁苑,褚昉和周玘都在其中。
政务虽繁忙,圣上也会抽出些时间带着一道处理公务的近臣来禁苑走走,稍作放松消遣。
圣上也注意到凉亭里的人影,看见颖安郡主在,领着几人走近了去。
待互相见过礼,说了几句话,正要往别处去,听颖安郡主说道:“皇兄,等等,我有东西要给元诺哥哥。”
从周玘还是太子属官时,颖安郡主便常常往东宫跑,起初只是见面行礼,无甚深交,后来便是做各种点心分与东宫诸属官。
因见者有份的缘故,周玘开始并没多想,只当作是太子给予的一种关怀罢了,直到发现给他的总是独一份的药食点心,才觉察颖安郡主对他动了别的心思,而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圣上一直都在默默推进此事。
颖安郡主给周玘送点心、送药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圣上和其他几位朝臣都已见怪不怪 ,很是自觉的把周玘单独撇开去。
颖安郡主从大的食盒里提出一个比男人巴掌略大的食匣,递向周玘:“这是我自己做的点心,加了对你好的药,还加了蜂蜜,你尝尝。”
周玘并未接下,揖礼辞道:“郡主有心,但私相授受于礼不合,臣不能受。”
“私相授受?”颖安郡主没想到他将这一举动说的如此不堪,一时羞窘地红了脸,下意识看向圣上求助。
圣上知晓颖安郡主对周玘的心思,也有意撮合二人,自然帮腔:“周卿,不过寻常点心而已,接下又何妨?”
其他朝臣亦纷纷劝周玘接下,言寻常之物,无关礼节,只有褚昉一言不发,神情微妙,唇角挂着一些若有似无、辨不真切的情绪,说不上是幸灾乐祸还是其他什么。
周玘却仍是未接,深深一揖谢过郡主好意,转身离去,随在圣上身后、同僚之中。
眼见颖安郡主窘迫得面色通红,将要逼出泪来,圣上恨铁不成钢地瞪周玘一眼,正欲命近侍接下点心,再安慰颖安郡主几句,却听褚昉说:“周大人严于律己是好事,但郡主一片苦心怎好辜负,不如让周夫人带回去,既全了你的礼节,也全了郡主的心意。”
方才周玘强硬地推辞不受时,周夫人已然惶惶坐不住了,只觉儿子过于刚直不懂变通,此刻听闻褚昉提议,又见圣上默允,其他朝臣附和,忙迎过来接下点心,对郡主一番恩谢,解了她的难堪。
周玘却朝褚昉看了一眼,复冷漠地收回目光。
褚昉神色平静,好似他方才就只是替一个处境难堪、羞窘不已的小姑娘解围而已,没有什么私心。
倒是圣上颇有深意地看看二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褚昉下值,才出皇城南门,被贺震喊住了。
贺震如今是龙武军左骁卫将军,龙武军原本隶属于褚昉所辖羽林军,但经此次宫变,圣上改制,从中析出万骑营分为左右龙武军,并单独设立官署,专门执掌宫城禁卫,从此与褚昉统领的南衙禁军不相隶属。
贺震也从褚昉麾下小将一跃成为实实在在的天子亲卫,他今日在城墙上巡逻时恰巧望见了禁苑内的事情。
“将军,那状元郎最后是不是收了郡主的东西?我要去告诉阿鹭,让她看清这状元郎的嘴脸!”
自上次吵架,贺震一时口快说出退婚的话,陆鹭至今不肯理他,他私以为还是因为周玘的缘故,一直对周玘多有关注,就等着抓把柄去跟陆鹭告状。
褚昉顿了下,意识到贺震生了误会,想了想,并没及时纠正,只是阻拦道:“我若是你,就不告诉阿鹭。”
贺震本打算用这个把柄哄陆鹭回心转意,听褚昉此话,不解:“为何?”
褚昉随口道:“收个东西不算什么,可大可小,你现在去说,阿鹭只会觉得你搬弄是非。”
贺震不这样认为:“收个东西还不算什么吗?阿鹭说我要是敢收别的姑娘送的东西,他就打折我的胳膊,怎么到状元郎这里就不算什么了?”
褚昉看看贺震,又看看他的胳膊,忽生出些同情来。
陆家女儿确实有些蛮横生在骨子里的,只不过一个露于表,一个隐于内。
褚昉耐心诱导:“你现在告诉阿鹭,周谏议至多折根胳膊,他若是痛改前非,哄得阿鹭回心转意,你岂不是徒劳一场,还落了个爱说是非的名声?”
贺震想了想,深以为然,佩服地说:“将军,还得是你!”
又问:“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等。”褚昉看向贺震提点:“如今崔太妃、周夫人、圣上和郡主的心思都很明确,唯周谏议在苦苦支撑罢了,但大势所趋,看他撑到何时。”
贺震觉得有理,又觉说不上来的奇怪,说到底就是一件争风吃醋、儿女情长的小事,将军怎么像行军打仗似的,如此郑重其事。
“在这门婚事落定之前,你沉住气,不要告诉阿鹭。”褚昉再次提醒。
贺震爽快应好,问:“将军,你觉得这门婚事能成吗?”
褚昉默然片刻,摇摇头:“不知道。”
从目前情况看,颖安郡主的心思就不必说了,崔太妃和圣上也都很中意周玘,圣上甚至为了撮合二人不惜忙里偷闲带他们到禁苑消遣,足见用意颇深,而周夫人显然接受了崔太妃和颖安郡主释放的讯息。周夫人与陆鸢亲厚至此却都放弃了她这位儿媳,只看周玘能不能做他母亲的主,能不能妥妥当当避开天子恩宠。
这事难办,却也并非全无办法。
他便也添把柴、加把火,替陆鸢试试周玘的真心。
贺震哪里知道褚昉面色无波地虑想了这么多,一想到他和陆鸢莫名其妙和离,就满肚子疑惑,想了想,压低声音道:“将军,前夜我值守,圣上与我话家常,不知为何问到了你和长姐的事,问你们和离的缘由,还问你们现在是何情况。”
褚昉一愣,问:“你如何回的?”
贺震道:“实话实说啊,我说不知道,圣上就没再问了。”
又奇怪:“真是没想到,圣上也这般爱听闲话。”
褚昉忖了片刻,联想之前圣上派人跟踪周玘、撞破他与陆鸢出双入对的事,猜想圣上已然知晓周玘和陆鸢的关系,圣上明知周玘心意却还强行牵线,显然不看好这段姻缘。
而圣上旁敲侧击,企图询问他和陆鸢的情况,必是还有其他考虑。
他和周玘毕竟同朝为官,周玘果真一意孤行娶了陆鸢,他再大度不介怀,少不得尴尬。
圣上显然不想面对如此境况,更何况,圣上摸不准他和陆鸢到底有何恩怨,摸不准他到底会不会介怀,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周玘另娶。
“子云,下次圣上再问你我和……陆姑娘的事,你就说,复杂的很。”
贺震嗯了声,随口问:“有多复杂?你和长姐到底为甚和离,还有挽回余地吗?”
褚昉笑了下,却是说:“随缘。”
二人又聊了些其他的,褚昉问起贺震与陆鹭的近况,听他说起上次拜访陆家见陆鸢收拾行装,似要出远门。
褚昉随口问句:“她可有说去哪里?”
贺震道:“好像是汝州。”
褚昉随意嗯了声,似并没放在心上,脑中却在搜寻现任官汝州的旧部,才想起一个任汝州府果毅都尉的旧部,却在此时听贺震问:“将军,你是不是有苦衷?我觉得你还在记挂长姐。”
褚昉身子一僵,勒马停驻,看贺震片刻,状似无所谓地说:“何出此言?”
“我听说媒人都快把你家门槛踏平了,都是说亲的,你要是放下长姐了,怎么不抓紧娶新妇?”
褚昉默了会儿,认真看向贺震,以过来人的语气说:“等你成过亲就知道,无拘无束是多难能可贵。”
言外之意,他不娶新妇不是因为记挂陆鸢,只是想再无拘无束一阵罢了。
贺震很是不赞同,“以前长姐在的时候,也没见拘束着你呀?你不还常常找我喝酒吗?”
褚昉脸色变了下,一夹马肚撇开贺震去。
贺震打马追上,接着说:“将军,你问长姐去向,是要去送她么?”
“不去!”
作者有话说:
圣上:吃瓜……

◎他给旧部的信中,仍称她作“夫人”◎
此去汝州只是勘查, 陆鸢只带了六个护卫随行,踏着晨光熹微便出发了。
晨风清爽,街上行人寥寥, 才出了陆家所在的巷子, 见周玘负手候在巷口,枣红马拴在道旁的梧桐树上,正低头寻食。
陆鸢灿然一笑,跃下马朝他跑去,绿袍翻飞, 难掩雀跃, “不是说不必送吗,怎么又来了?”
时辰尚早,周玘还要当值,陆鸢昨日交待他不必相送,不想他竟还是一大早就来了。
周玘神色带着些落寞, 如这清晨微凉的风, “你此去,至少要三月才回,太久了。”
陆鸢知他这是不舍了,本有意多安抚他一会儿,但护卫还在等着, 不好耽搁,且他们此去要走南城门,与周玘去皇城并不顺路, 不能同行, 周玘若送她至城门再回, 必会误了上值时辰。
“我一到地方就与你写信, 三日一封,如何?”陆鸢为了补偿他的失落,这样提议。
周玘这才轻笑了下,嘱咐:“一切小心,事了早归。”
陆鸢敞亮答应,一番好说将他劝回,在护卫的簇拥下打马南行。
才走没多远,忽听身后一阵哒哒马蹄,与陆鸢一行人的马蹄声交错相接,此起彼伏,在安静的长街上异常清脆。
几人不禁回头探寻,见褚昉一袭石青袍子,玉冠束发,正拨马行来。
他未穿官袍,陆鸢若不知他身份便罢了,既知他身份,便得为他让路,陆鸢勒马避向一旁,扬手示意护卫一字列于身后,为褚昉让出宽阔的前路来。
褚昉近前,看到陆鸢时状似有些意外,见她还是儿郎装扮,遂拱手见礼,明知故问:“陆姑娘,这么巧,是要往何处去?”
自二人和离,见面虽不多,但褚昉总是礼貌地称句“陆姑娘”,好似果真摒弃了诸般前情恩怨,陆鸢遂也大方回礼,道句出门做生意,并没细说。
褚昉也不细问,却也不打马先行,而是几乎与陆鸢并肩而行,只微微超出一个马头的距离。
长街之上唯闻哒哒马蹄,竟有些别样的安静。
“安国公是有公干么?”
既相伴而行,为缓解尴尬,陆鸢先起了话题。
褚昉微颔,却也不说是何公干,反问道:“周谏议怎么没来送你?”
这话听来很是寻常,好似普通友人之间的闲聊寒暄,但从褚昉嘴里说出来,总有些不对味儿。
似是说,你和周玘不是情意绵绵么,怎么你出门,他竟不相送?
但褚昉语气很是稀松平常,陆鸢就当他果真没有别的意思,笑了笑,随口回句:“他有事忙。”
褚昉没再追问这事,默了会儿,突然很认真地说:“周玘,确实很好。”
陆鸢没料想他突然说出这句,不明他何意,难掩诧异朝他看了眼。
褚昉却在此时迎上她的目光,似是已完全释然,“陆姑娘,望你早日良人在侧,得遂心愿。”
真诚恳切,没有半分阴阳怪气和虚情假意。
陆鸢疏朗一笑:“谢安国公吉言。”
褚昉笑了下,却没有接话,此时言谢,为时过早。
因着褚昉尽释前嫌的温和态度,陆鸢觉得或许可以和他谈一谈补偿的事了,朝后看了一眼,示意护卫不必紧跟,而后打马先行,褚昉自然知晓陆鸢何意,拨马紧随。
待与护卫拉开距离,陆鸢道:“安国公,之前所言铺子的事,你可想好了?”
褚昉料到陆鸢有话说,没料到她要说这个,面色微微一变,想了想,颇有深意地看向陆鸢:“就这么想补偿我?”
“终究是我错待了你,怎能不了了之?”陆鸢道。
褚昉忖了片刻,带出几分晦暗不明的笑意,看着陆鸢说:“既如此,待我想好要什么补偿,再说与你。”
陆鸢颔首答应,承诺:“我定尽力而为。”
褚昉不知何故笑了声,问她:“这句话,我能信么?”
陆鸢知他意指二人做夫妻时诸般虚虚实实、难辨真假的诳语,一时有些讪然,抿抿唇,并不言语。
褚昉看她这般神色,朗然笑道:“陆姑娘若言而无信,别怪褚某不客气。”
听来像玩笑,却带着些惯来的霸道,陆鸢笑了笑,回说:“我可不敢诓骗安国公。”
褚昉笑了下,他这辈子,最大的跟头就栽在这个口口声声说着不敢诓骗他的女子身上。
至南城门,褚昉才与陆鸢一行作别,看着他们踏着渐渐明媚起来的晨曦远去,勒马回转。
他早就说过,他不会成人之美。就让她对周玘再多些期待吧,希望越重,失望越深。
不过,陆鸢对他放下戒心的样子,属实让人心喜。
陆鸢只在汝州府客栈休整了一天,与周玘递信报过平安,便往烧瓷的窑口去了。
窑口偏居山野,道路狭窄,不宜跑马,且常有窑工推车来往运送瓷土、瓷器等物,陆鸢等人只好徒步前往。
因地势所限,窑口分布并不集中,三三两两散落山野之间,陆鸢一日只能跑两个窑口勘查,为节省时间,她不再返回府城客栈休息,选择直接借住于窑工搭建的简单茅草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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