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暮临无法后退,那一张锋利无比的网就在身后,而震动幅度越来越大的棺材就在面前,他被夹在其中,进退两难,吓得全身僵硬,无论如何也挪不动脚步了。
随着一声爆炸似的声响,那腕子粗的铁链猛然断裂,棺材盖瞬间掀翻,足有百斤重的实木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与此同时,十数根银丝如利箭般从四面八方直直地朝苏暮临刺去。
他虽害怕到了极点,但躲闪的速度却快到了肉眼无法捕捉的地步,在空中几个侧翻旋身,落地时,他的半兽形态完全显现出来。
银发黄眸应当是他本来的模样,两颗尖利的狼牙泛着寒光,较之平日里唯唯诺诺的他,这样的苏暮临有着天生的兽族野性,充满锋利的气息。
他的指尖也变得白而尖利,在银线再一次刺来时,他一边闪躲一边用爪子抵御。
那银线的杀伤力不小,即便是坚硬的石路也能轻易刺穿,留下碎裂的痕迹,苏暮临在其中跳跃闪躲,抓断了一批又一批的银线,仍旧无法脱身。
正当他寻找逃生之路时,云馥突地从天而降,手持一杆长枪,朝他发起进攻。
他见来人是云馥,登时大惊失色,往后闪了两下,与她交起手来。
云馥的招式凌厉而凶猛,没有多余的花招,每一都是奔着致命之处而去,且身法娴熟,出手迅疾,招数如疾风骤雨,快成一道道残影,短短一会儿的时间,就将苏暮临逼得连连后退,应接不暇。
苏暮临显然不擅长战斗,他以往遇到任何危险,都是以逃跑为先,若不是在船上被杨姝压着练了一段时日,他恐怕很难在云馥的枪下过十招。
他手忙脚乱招架了十数招,往后翻了两下拉开两人的距离,大声质问:“昨夜在庙里死的那个,也是你所为?!枉小河大人这样信任你,却没想到你心怀不轨,恶意欺瞒,若是让大人知道,定不会轻饶你!”
云馥冷哼一声,并不与他废话,身形一动,持着枪上前,即刻展开第二轮攻击。
苏暮临应对得吃力,躲闪的动作也慢下来,木枪上所附着的灵力,让云馥的攻击越来越难以招架。苏暮临咬牙,硬生生将下劈的枪接在手中,用力一拽。
他本想夺枪,却不想云馥将武器抓得紧,这么一拽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苏暮临夺枪不成,就张开一口利齿,狠狠咬在云馥的手上。
血液瞬间溢出,剧烈的痛楚让云馥面容扭曲一瞬,饶是如此,她仍没有丢下手中的长枪,另一只手往上一拉,指尖便拉出百来根银丝。
云馥将手用力一甩,银丝便自两边刺出去,途中数量急剧增多,千丝万缕地将苏暮临周身环绕。
还没等他抽身闪避,数百银丝就迅速自他身体各处穿过,在顷刻间形成了一个无比严密的牢笼。银丝割破了苏暮临的衣裳,留下细细密密的痕迹,伤口不深,但流出的血很快染红了衣袍,银丝紧紧贴着他周身,苏暮临感觉到了全身上下密集的疼痛,知道此时他只要动一下,这些锋利的东西就能在一瞬间将他分尸。
苏暮临喘着气,僵住不动了。
云馥也顾不得查看手上的伤口,从怀中摸出一个枣子大小的黑色珠子,念动法诀,光芒便自她的指尖溢出,缓缓裹在苏暮临身上。
“你干什么?你要是杀我,小河大人定然会为我报仇的!”苏暮临大声尖叫起来,企图求救:“小河大人,救命啊——!!!”
不过也没喊几声,他便闭上了嘴。
就见那光芒不知从苏暮临的身上带出了一抹灰蒙蒙的雾体,卷入了珠子之中,他就收了声,面上的表情也完全消失,变成呆滞的模样。
云馥收起珠子,绕到苏暮临身后,在他背上贴了张符。
苏暮临就闭上了双眼,像是昏睡过去。
接着,云馥就将手腕一翻,银丝软了下来,缠在苏暮临的身上,将他运去了棺材里。
在她催动银丝搬运地上的棺材盖时,濯雪就趁机跳进棺材里,钻进他的衣袖中躲起来。云馥未能发现,将棺材盖上,留了其中一角,约莫是用于呼吸所用。
至此,展现在宋小河眼前的画面消失,她睁开眼睛,一时有些站不稳,用手扶了下棺材。
云馥从苏暮临身上取走的东西宋小河认得,是魂魄。
她没时间细究云馥究竟要做什么,必须尽快与沈溪山汇合。
云馥布下骗局,定然有备而来,若是她再对沈溪山出手,宋小河就真的乱了心神,无法再保持冷静了。
她将棺材里的苏暮临拉起来,撕下他背后的符箓。
苏暮临果然醒了过来,只不过他张着嘴,双眼乱看,看起来像个傻子。
“你,”宋小河顿了顿,“苏暮临,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扭过头,看了宋小河一眼,随后手脚并用地从棺材里爬出,竟像一只四脚兽一般在地上爬行,绕着宋小河转了几圈,而后耸着鼻子在她的腿边闻来闻去。
宋小河见状,便确认了方才的猜测。
缺失了魂魄虽不致死,但也与痴儿无异,苏暮临的状况更为糟糕,他变成了一只毫无灵识的狼,却又维持着人形。
眼下她要去找沈溪山,带着这样的苏暮临,只怕遇到危险时也难以顾全他,可若是将他留在这里,这棺材里的东西不知去了何处,会不会回来,还未可知。
宋小河思许久,还是打算暂时将苏暮临带在身边,虽然麻烦不小,但真有危险她还能照看一二,好过让他留在这里,若遇到什么妖邪,怕是只有等死的份儿。
她打定主意,转头正要唤他,却见他蹲坐在地上,用尖利的爪子抠了许多泥巴,将整张脸抹得到处都是,手上还搓着泥丸。
虽然傻了,但还会用双手。
宋小河喊了他几声,他不应,便走过去拽他的后衣领。
苏暮临也半点不挣扎,被她拖着走时,将满手的泥巴往宋小河的腿上抹,两三下就将她雪白的衣裙糊得不能看。
宋小河:“……”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压制了把苏暮临一脚踹飞的念头,抓着痴呆一般的人往城中走。
好在苏暮临傻归傻,拖着他走了一段之后,他就自己爬起来,虽然姿势滑稽而丑陋,但速度比宋小河要快,撅着屁股走到了前头去。
宋小河小跑着追赶,不断尝试念共感咒,只期盼能有一次连通沈溪山。
她心中极度不安,所有变故堆叠在一起,让她脑袋相当混乱。
但抽丝剥茧,慢慢理着一团乱麻的思绪,她也能从中找出一二蹊跷之处。
云馥大概是不想让她发现苏暮临魂魄被抽取一事,所以才匆匆现身,想骗她远离棺材。
可她知道宋小河来到了城门处,却并不知宋小河是自己来的。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只有一个可能解释得通。
那就是她来到城门的消息,是另一人告知云馥,而云馥并不知晓真正情况,所以就认为沈溪山与她一起,在匆匆忙忙赶来的时候遮了双眼,这才导致事情的败露。
云馥并非一人策划了这场局,她还有同伙。
漆黑的天幕之下万籁俱寂,连风都隐没了声息,天地之间黯淡无光。
一人提着灯站在荒山之中,光芒映衬了她形销骨立的模样,风将她宽大的道袍吹鼓起来,骨瘦如柴的肢体若隐若现,好像随时都会被微风吹倒一样。
她的身后有一个庞然大物,提灯的光落上去,只照出了模糊的轮廓。
云馥缓步走来,手里也提了一盏灯,散发着更加明亮的光芒。
她走到那人的面前,道:“步天师,东西已经得手。”
随着那人转身,消瘦但温柔的面容被光照亮,步时鸢看了看云馥手中的珠子,说道:“做得不错。”
“宋小河识破了我。”她道。
“无妨,她总是要知道的。”步时鸢神色淡然。
“东西准备齐全,是不是可以开始了?”云馥问道。
“计划尚未完成,不可妄动。”
“可是我们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还有最后一步。”步时鸢朝远处眺望,不知再看什么地方,沉声道:“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绝不能有任何差错,且再等等吧。”
云馥不再坚持,敛了眸光,转头看向身后的庞然大物。
她回身走了几步,将手中的灯抬高,光芒散出去,照亮了面前的巨物。
虽然只有其中一部分,但也能看出来,那是一只巨大的,威风赫赫的龙头,头上顶着一对尖利的龙角,此刻双眼紧闭,看起来了无生息,像是死了许多年一样。
云馥伸手,在龙嘴旁轻轻抚摸着,喃喃自语道:“那就再等等,倒也不差这一时。”
城中宋小河仍旧带着苏暮临在街道上寻找。
苏暮临成了傻子之后,不是一般的烦人,他时不时要停下来,到处嗅嗅气味儿,要不就是用爪子疯狂在地上刨,两只耳朵不停地转动着,像是在搜寻附近的声音。
他倒是跟得紧,有时候往前跑远了,还会掉头跑回来,围在宋小河身边打转,用满是泥巴的手拽她的衣摆。
这些都还可以忍受。
直到有一回,他像得了失心疯在周围乱窜,助跑了好几步,从后面毫无征兆地一头撞在宋小河的腿上,当场就将没有防备的宋小河撞得摔了个四脚朝天,狠狠栽了一个跟头。
宋小河爬起来就给了他一拳,一下就把苏暮临给打老实了,嗷了一声然后单手捂着脸跑到了旁边。
此后他就与宋小河保持着一段距离跟着,非常记仇,时不时用仇恨的目光瞪她两眼。
如此在城中行了许久,苏暮临忽而偏离了宋小河的身边,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她赶忙跑着跟上,却见苏暮临狂奔了半条街,停在一间还算完好的屋子前,而后蹲坐下来,歪着头看那紧闭的房门。
宋小河追上来,正要拽着他的衣领拖走,却听见了几声包含痛苦的低吟。
她立即警戒,一边抽出木剑一边寻着声源处,其后发现那声音是从苏暮临面前的房子里发出来的。
她放轻脚步靠近,贴着门听了一会儿,吟声又响起,约莫是受了无法忍受的伤,才发出这样极力克制的声音。
宋小河心中一骇,听出这是孟观行的声音!
她赶忙推开了门,紧接着一道凌厉的光刃便冲着面门而来,宋小河有防备,轻松挡下,就看见孟观行靠坐在墙边,手捂着腹部,刺目的血淌了一地。
方才那一击仿佛是他用尽全力的最后一击,此时正是强弩之末,连粗重的呼吸都无法抑制。
他双眼涣散,什么都看不见,浑身的戒备也因为重伤而显得十分无力。
“孟师兄,是我。”宋小河飞快地出声,表明自己的身份。
“小河?”孟观行一开口,气若游丝,几乎没发出声音,他激动地动了一下身体,却因此牵动伤口,面目扭曲地咬着牙喊了一声。
宋小河眨眼就到了他身边,蹲下来的同时双手凝起赤色微芒,将他捂着腹部的手拿开,努力让声音平稳,“孟师兄别怕,我给你疗伤。”
孟观行耗尽力气,断断续续道:“你先……看看,看看他们……”
“谁?”宋小河看见孟观行身上各处都有伤口,尤其肚子上的最严重,几乎将他的腹部横向剖开,身下全是血,衣袍赤红,吸得沉甸甸的。
即便是如此,他还是用仅剩的灵力架起一层薄弱的结界,什么都防不了,但能防着血腥味散出去。
宋小河不断将红光送入他的身体,冰霜在他的伤口各处凝结,止了血也拢住了伤口,暂且将他最后一口气给保住了。
“他们……”孟观行吃力地抬手,虚弱地往旁边指了一下。
他的身边是厚厚的干草堆,铺得杂乱密集,从表面上似乎看不出什么。
但宋小河这只眼睛厉害,一眼就看见干草下面藏着几个人。
她将干草拨开,发现那几人便是庄江和其他三个同行的猎师。他们身上都有伤,衣袍染血,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斗,但伤势没有孟观行的严重。
“还活着吗?”孟观行偏着头,小心翼翼地用气音问。
宋小河一一探过鼻息,回答:“都还活着。”
“太好了……”孟观行低低地叹了一声,赤红的双目忽然就流下了两行泪,“没死就好。”
宋小河见他落泪,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但她遮遮掩掩,赶紧把眼泪擦去。
他们应该是遇见了什么强大的敌人,在双眼失明的情况下展开恶斗,随后其他人重伤昏死,孟观行一人勉力支撑,将他们搬到了此处再用干草藏起来,耗尽力气之后自己瘫坐在墙边,再不能动弹。
难以想象受伤最重的孟观行是如何在眼睛看不到的情况下,是如何找到这样一间屋子,然后把这几人搬进来藏好的。
又用什么样的心情在此处静静等死。
若不是苏暮临那不断乱转的耳朵听到了响动,将她带来了此处,用不了一刻钟,孟观行就会彻底气绝。
她匆匆抹干了泪,心道越是这种时候,她越要坚强,绝不能被这些东西击倒。
“小河,带他们走,快走……”孟观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它,它若是找来,就糟了。”
宋小河放低了声音,轻缓地问道:“孟师兄,是谁伤了你们?”
“无头……将军。”孟观行道。
宋小河疑问道。
她倒不是在问孟观行, 因为这会儿的孟观行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说话了,况且他也是初来此地,应当不知这城中的事情, 恐怕也不知云馥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孟观行用沾满血的手指碰了碰她的手背, 说:“你快带他们走……”
“孟师兄。”宋小河半跪在地上, 与孟观行的视线持平, 那一只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 “我想把你们都救出去, 但眼下还不行, 城中的事还没解决,我贸然带你们出去若是遇到危险,我没有把握保护好你们每个人, 所以, 还是要委屈你们暂且留在此地。”
孟观行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 但没发出声音。
他可能意识到,央求宋小河将人救走, 对宋小河来说是巨大的负担, 她一个人是无法搬动四五个大男人的, 况且外面危险,她来来回回的搬运, 则更有可能将无头将军再吸引来。
所以他没再说话, 只留下了无法保护同伴而悔恨的泪水。
宋小河站起身, 双掌凝结出赤红的光芒,同时往上一抬手, 像是用力将什么东西抬起来一样,地上便凭空出现一道赤色冰墙, 迅速组成了厚实的屏障,将孟观行以及其他昏睡的人笼罩在其中。
寒意彻骨袭来,孟观行猛地打了个哆嗦。
宋小河双指并拢,不知道念了什么法诀,一下就甩在孟观行和其他几人的身上,随后一层浅浅的红色光芒膨胀起来,像是第二层屏障。
孟观行就感觉到周身的寒冷消失了,“小河?”
“孟师兄,我在你们身边设下了赤冰结界,可以隐蔽生息,保护你们。”宋小河将手掌贴在冰墙上,声音轻轻的,却又带着无比郑重,“待我破除了城中的域,便会回来找你们。”
孟观行微微偏头,无神的双目不知落在什么地方,耳朵全是宋小河的声音。
他此行前来,是为了保护宋小河找到冥界之门,却没想到此刻竟成了宋小河的负累,反倒要她来救自己。
“你能逃则逃……我们,或许注定命尽于此。”孟观行强撑着力气劝她。
“不会的。”宋小河说:“我一定会将你们救出去的。”
她说完这句话,突然听见一阵清脆的锁链声响起,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重的脚步声,远远传来。
宋小河猜测,这有可能便是孟观行所说的无头将军,她对孟观行说了一句“我走了”,便赶忙起身出去。
苏暮临还守在门口,应当也是听见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察觉到危险的靠近,他整个人弓起了脊背,龇牙咧嘴。
倒是比清醒时候的他胆子更大一些。
宋小河将沈溪山先前送她的那把剑召出,握在手上,道:“走,我们去会会这无头将军是个什么厉害角色。”
她大步上前,苏暮临就立即跟在身后。
两人以非常快地速度离开了这间藏匿着孟观行几人的小屋。
匆忙的脚步声渐远,孟观行侧着耳朵听,已经完全听不到宋小河的动静了。
她在这里布下了结界,然后飞快离去。
在他绝望等死之时,宋小河用一种非常醇厚的灵力治疗了他的伤势,得以让他保留了最后一口气,保留了生的希望。
不管她会不会回来,孟观行已经满心感激。
“你觉得她会回来找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