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好啊]
片刻后便收到回复。
他垂眸看着这行字,仿佛听到她雀跃语气,形状好看的凤眸被光点亮。
碰了一鼻子灰的记者走出宴会厅,在红绿灯前唉声叹气。
就在这时,一个甜腻的女声传入耳中。
“你好,有点事想要问你。”
在异国街头,听到母语问候,总会令人感到亲切。
记者转过头,看到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穿雪白皮草,挎着一只华丽的包。
“杨——”
他毕竟是个娱记,对十八线小明星的记忆比一般人好出不少。更何况杨柳菁也不算十八线。
记者吃惊得险些叫出杨柳菁全名。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压低声音堆出笑脸:“杨小姐想问什么?”
提名名单他背得滚瓜烂熟了,知道她没被邀请。
但这并不影响她将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
“我想问——”
杨柳菁开口了。眼瞳沉沉,即使画着绚丽明艳的紫色眼影,也怎么都掩不住眸中那死水般的阴冷。
“我想问你,简亭灵是在里面吗?”
作者有话说:
睁开双眼时, 后脑传来一阵剧痛。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空旷,安静,地面冷得像冰, 呼吸可见阵阵白气。
尖锐的耳鸣声持续着。简亭灵下意识想捂住耳朵,却发现自己双手被缚,动弹不得。
绳结在手腕上勒出红痕。
冷静点。
她强迫自己放慢呼吸,一点一滴回想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宴会厅的洗手间内, 一个陌生的异国女孩在抽泣,求她帮助。她陪女孩走出门, 来到一条空寂的小巷……
简亭灵蓦地抬头。目光锐利如箭矢, 直指这桩事件的始作俑者。
杨柳菁被她看得一凛。
纵使身边站着好几个身强力壮的黑人保镖, 此时的她, 仍觉得自己无比矮小。
仿佛又回到高中时代,简亭灵还是那个威风凛凛无所畏惧的大姐头, 而她只是缩在一边,又嫉妒又羡慕她的围观者之一。
她心里发毛,赶紧看向捆在简亭灵身后的绳结。
确定无误后,又悄悄往保镖肩膀后退一小步。
戴着黑超的保镖们站成一排, 气势汹汹,宛如钢铁铸成的森林。
杨柳菁将指间香烟点燃, 深吸一口, 又把打火机揣回兜里。
这才有了些安全感。
她朝简亭灵开口。
“你知道这是哪么?”
烟雾沁入喉咙, 妩媚音色变得沙哑, 昔年的娇怯被氤氲得模糊不清。
简亭灵没理她。
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身后抵墙。
身上仍是宴会时的装束, Sylvia的香槟色礼服裙, 裙摆和腰际延伸出纯金打制的镂空荆棘纹饰。
玉白的长腿裸.露在外, 脚上一双钻光盈盈的细高跟。
出来时披在身上御寒的黑风衣已无影无踪,不知掉到了哪里。
此刻的她无比落魄。
华美的裙摆全是褶皱,漂亮如凝脂玉的长腿上也沾了灰。
锁骨发散乱几分,垂落在额前,挡住那双清亮的眸。
可杨柳菁仍有种感觉。
比起那套光鲜亮丽的赴宴造型,这副模样,反倒更贴近简亭灵的性格。
游走于规则之外的恣意,骨子里的无所畏惧,女性身上罕有的匪气,与凶狠。
即使她已经让简亭灵成为一只困兽,即使她居高临下地凝视她,即使有这么多高大健壮的黑人给她撑腰。
她还是怕。
胆怯感像一根细细的钢丝,将杨柳菁的脊背扯得瑟瑟发抖。
她将身上的雪白皮草围裹得更紧了些,再吸一口香烟。
发冷颤的牙齿割扯着滤嘴,留下深深浅浅的齿痕。
“简亭灵,你少在这摆谱。”
杨柳菁不自觉抬高嗓门。
“不知道这是哪吧?不认识我带的这些人吧?你力气再大,能有他们大?你再厉害,能从这逃出去吗?”
她仿佛不是在给简亭灵解释,而是解释给自己听。
得出肯定结论后,她语气总算越来越坚定,像一块大石落了地,最终铿锵有力地作出断言。
“你要清楚,你现在任我摆布!”
简亭灵还是没说话。
她仍微微垂着头,看不清眸光与神态,只露出一小段柔嫩的后颈,与灰蒙蒙的空间形成鲜明对比,仿佛雾霭天幕间一抹雪光。
黑人保镖们纷纷滚动几下喉结,有些蠢蠢欲动。
尽管身前这位富有的雇佣者说过,一切都要听她指挥。但他们还是有些按捺不住。
面前这位落魄的异国女孩实在太过美丽。她安静地靠坐在原地,无论是纤细的后背,还是被绳结所缚的双手,全都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墙,仿佛已经放弃挣扎。
可奇怪的是,她身上一点情绪也没有。
颓丧、不甘、恐惧、愤怒……
什么也没有。
她安静得像一面冰湖,散发着象征其本质的冷冽寒气。
不同于春夏两季的温润清澈,此时的它深不见底。
不知过去多久,房间内总算响起一个声音。
黑人们从没听过这么悦耳的声音。如晶石磨砺月光,玎玲清越。又像黄莺的歌声夹带猎猎海风而来,说不出的冷冽柔美。
他们想起不远处的宴会厅正在举办一场上流奢华的音乐家集会。难怪她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但他们听不懂来自异国的语言。
只看到她蓦地抬起头,发丝散落,极亮的眼中一抹寒光。
“杨柳菁。”
她的语气没什么情绪。
“你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杨柳菁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句。
一般人被逼到绝路,不问“为什么是我”,至少会问一句“你想让我怎么样?”,或者是“你想要什么?”
她满心期待着简亭灵也这么问。
因为这样,她就能折辱简亭灵,能让简亭灵承认,她不如自己好,之所以能拥有一切,不过是因为运气。
而她会赏心悦目地欣赏她的哭泣,根据心情的不同,或许还能在她的哭声里毁掉她,破坏她和柯意之之间的一切。
可她什么也没问。
她仿佛早就看穿,那些问题全都没有意义。就算求饶,就算百般迎合,也不可能被放过。
而她平静地接受现状,不愤怒,不胆怯。甚至时至今日,仍用和以前一模一样的目光看着杨柳菁——
冷漠,事不关己之余,夹杂着一些淡淡的悲悯。
到底凭什么。
到底凭什么,你们都看不起我!
那股熟悉的,绝望的无力感再度涌上心头。杨柳菁再度确认,自己恨这个女人,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
她一瞬间丧失理智,将手中的提包劈头盖脸砸过去。
简亭灵没有躲,眼里闪过一线讥诮。
下一秒,杨柳菁才明白她为什么不躲。
两人之间隔得太远,她错算了距离,砸偏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把手里的烟也扔出去。
“这个地步?我什么地步?你他妈给我说清楚!”
杨柳菁被触及逆鳞,彻底无法维持游刃有余的表象,歇斯底里地质问起来。
“我要什么有什么,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家就是太假清高了才会被人整,这么多年都是个破落户,你刚上高中的时候成绩根本没我好,上个选秀居然还他妈破音,笑死我了。要不是有人、有人帮你,你能有今天?”
可是,说到“有人”两个字,她那大股大股如岩浆般喷涌的不甘和愤怒,忽然冷却下来。仿佛一根燃烧的火柴坠入冰窟。
为什么,那个人只对简亭灵这么好,不能分给她一丝半毫呢?
简亭灵并没有对她这番狂风骤雨般的发泄做出丝毫回应。
她仍是那副目光。淡漠的、事不关己的,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悲悯。
从很久以前,她就这么看着自己。
和那个人一样。
都这么久了,杨柳菁却怎么也忘不了这种目光。
高中时就是这样。简亭灵这么看她,柯意之也这么看她。
早在很久以前,在这俩人还互相不对付的时候,杨柳菁就敏锐地察觉到——
他们才是同类。
他们看不起自己这种人,怜悯自己这种人。
自己和他们,永远不是一路。
她看着简亭灵,泪痕将睫毛膏冲刷出一小团污迹。
眼泪簌簌落下,她反倒微微地笑起来。
“不过,我也想通了。”
她慢慢地张口道。
“其实我早该想通的,他根本不值得。他那么冷情,放着我给他的情书贴在走廊里,自己不管不问,任凭我被所有人耻笑。”
五年前,高考前夕。一封情书被堂而皇之地贴在学校布告栏里,写信人,收信人,全都一目了然。
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和杨柳菁同班的简亭灵被推出去,跟柯意之在天台对上。
如果不是老师来得早,还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后果。
即使过去这么多年,杨柳菁仍能在同学聚会上,听到自己的名字淹没在一片夸张的嘲讽声里。
那天的布告栏就是一根耻辱柱。
她至今仍是所有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杨柳菁的语气不再激烈,像一捧落寞的余烬。她双眼放空,像是在看简亭灵,又像穿越了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去看记忆里一个尘封的背影。
“他可真狠啊。”
杨柳菁喃喃自语。
“不过是这种人罢了。我到底为什么,要喜欢他这么多年。”
可听到她这些话,一直没什么表情的简亭灵,终于有了反应。
她皱起眉,清丽的眉眼涌上怒意,波涛般层层迭起,溅落涟漪。
黑人纷纷眼底发亮。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这个异国女孩露出生动的表情,就像黑白线条的图画终于染上色彩,明亮鲜活得令人挪不开眼。
“你装什么无辜?”
简亭灵质问杨柳菁。
她眼中的愤怒和怜悯都更加深一层,目光之厌恶,就好像对面站着的不是一个娇嫩鲜妍的白衣美人,而是一只肮脏鬼祟的老鼠。
“你写的那封情书——”
简亭灵放缓语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不就是你,亲手贴的么?”
在那个懵懂又稚嫩的年纪,云珀一中的所有学生里,心照不宣地流传着一个约定。
如果喜欢一个人,就给Ta写一封情书。
如果情书能被Ta收下,这份感情,就也能被Ta收下。
他们会将彼此承诺为唯一,一直在一起。
很多女生都极度看重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一面偷偷写情书,绞尽脑汁想让对方收下;另一面提高警惕,坚决不能稀里糊涂地接了不喜欢的人送来的情书。
杨柳菁也不例外。
可从高一到高三,她始终没能成功地送出自己那封情书。
她那些吸引异性的小心机,在柯意之那里,通通失效。
直到最后……
烟灰烫到手指,杨柳菁蓦地从回忆中苏醒过来。
简亭灵的话音还在耳边。
杨柳菁心里一颤,香烟从指间滑落了一个关节。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杨柳菁声音发抖,顿了顿又道:“没有证据,就不要血口喷人!”
当时所有人都说是柯意之贴的。就连老师也这么认为,隐晦地提点过他几句。
可简亭灵丝毫不让步。
“意之不可能做这种事。”
她截断杨柳菁的话。
“因为这么做没有任何收益,只能惹来麻烦。”
她眼神掠过一线讥诮。
“你可能不理解。”
她的重音落在“你”字上。
“对他来说,羞辱一个人,并不能带来丝毫快乐和获得感。”
杨柳菁咬紧牙关,却不知该如何辩驳,索性三两步奔到她面前。
“你闭嘴!”
她想对简亭灵动粗,却又被她的眼神活生生地吓回来。
“你以为你是谁?福尔摩斯吗?”
“少在这马后炮!你当时怎么不站出来说!”
“因为,”
简亭灵冷声道:“我们两个,都可怜你。”
“你嘴上说喜欢他,可是这么多年,你一点都不了解他。”
杨柳菁说不出话。
尘封的回忆被撕开,尘土飞扬,迷进眼睛里,又酸又涩,大颗眼泪涌出来。
那天是柯意之的值日,她一早就知道。
因为值日名单是公开的,就贴在教室后面。他们班的规矩是,值日生早来半小时,擦黑板,抄课表。
在各种暗示和明示都被柯意之拒绝之后,杨柳菁决定剑走偏锋。
当天,她早去整整一个小时,在空无一人的校舍里,把写着自己和他大名的情书贴了上去。
布告栏就在他们班旁边。他不可能看不见。
做完这一切,她就躲进了洗手间。
杨柳菁想,他是一个那么有礼貌、有责任感的人,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喜欢他的人被羞辱。
他会将情书揭下来,自己收好。
会去找,是谁干了这件事。
然后,会找个时间,约她出来谈一谈。
到那时,她会想办法,让所有人都知道柯意之收了她的情书,把这件事坐实。
她想好了一切。
却没料到,事情从第一步开始,就没按照她的预想发展。
洗手间外,嘈杂又喧闹的讨论声越来越多。
她的手机开始响个不停,事情也在空间里迅速发酵,传得越来越远。
杨柳菁手脚冰凉。
她难以置信、六神无主地,面对着这个自己从未想过的现实——
柯意之选择了,对那封情书,视而不见。
“所以我说你不了解他。”
简亭灵看着失魂落魄的杨柳菁,尾音带了些无可奈何的叹息。
“他讨厌被暗算,讨厌被威胁。”
杨柳菁的声音带了哭腔,变得沙哑,颤抖。
“你是说,他一开始就知道?”
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冲花了她的妆。
“……所、所以,他才置之不理?”
简亭灵点头。
杨柳菁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所有的信念,都在尽数坍塌。
她原本以为,就算计划没有实现,至少也可以在他心里,留下一个默默喜欢他的,受害者的形象。
美好的,温柔的,真心的。
可原来,连这一点好印象,她都没能留下。
“他既然早知道,为什么不说?”
万念俱灰里,杨柳菁听见自己的声音,空荡荡地漂浮在空中。
“你既然早知道,为什么,也不说?”
“你已经很窘迫、很没面子了。这种惩罚,已经足够。”
简亭灵的声音没什么情绪。
“再被揭露是始作俑者,连同学也不会同情你,就太可怜了。”
光秃秃的灰暗空间,目之所及连一扇窗也没有。墙体冰冷厚实,街上的声音一星半点也传不进来。
房间内弥漫着浑浊的气氛,烟味苦涩,将呼出的白气染灰。
反应过来时,杨柳菁发现自己正跪坐在地上。就在简亭灵对面,离她很近。
可简亭灵坐得身姿笔挺,气场丝毫不减。反倒是她更狼狈,更像那个被捆起来听天由命的弱势者。
杨柳菁想,她确实从来不了解柯意之。
贴情书之前,以为他绝不会置之不理。而在他置之不理之后,又以为他就是彻底的冷心冷肺,一旦知道始作俑者,必定会把那人毫不留情地揪出来。
她今天才知道,一切都是自己想错。
柯意之对她的态度,就跟简亭灵一样,一点也不在乎她。如果非要说的话,就是厌恶她,又可怜她。
“杨柳菁,你现在的情绪不是重点,不如先放一放。”
似乎是已看倦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淡漠清冷的女声响起,提醒她现在的当务之急。
“我们三个人的事可以私下解决,但你带来的这些外人很难控制。”
她前倾下身,贴着杨柳菁耳畔,语气加重。
“和他们独处一室非常危险,趁早把人送走。”
“我不。”杨柳菁红着眼看她,“你怕了是不是?你终于,也能怕我一回。”
她咬牙:“我不送。他们是我的人,我说什么,他们就会干什么。就算我想把你毁掉——”
话还没说完。
刹那间,一抹刺眼的亮金色闪过。
杨柳菁还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整个人的身体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径自扭转过去,朝向之前背对的地方。
她茫然地垂下头,看见一只手。
纤细,白皙,修长。
是女生的手,将她钳制得动弹不得。
腰间忽然一轻。
下一秒,脸颊旁传来滚烫的热意。
炫目的火焰烧起来,喧宾夺主地点亮了她的余光。
“别动。”
简亭灵的声音就响在耳边,凛然且凶狠。像一把极度锋利的冰刃。
她手里是从杨柳菁兜里掏出来的打火机,此刻已经点燃,正抵着杨柳菁的脸颊。
不远处的黑人们一阵骚动。
有人想来救杨柳菁,有人懒怠地待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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