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意之忽地停下笔,极凌厉地看过去一眼,语气清寒:“刘老师。”
没叫主任。是提醒她在做主任之前,更是一位教书育人的长者。
“咳,”刘主任掩饰着干咳了几声,仍不改话头,“总之,不同的学生会干什么样的事儿,我心里门清。”
简亭灵冷笑了声,更打定主意,这检查她一个字儿都不写了。
生命苦短,她要拿来做值得的事。
她偷偷看向柯意之。
暮色吞噬夕阳,少年眸间清亮。那漆黑瞳色里,又矛盾般有着清醇的白。
从很久以前,她就觉得,他是个能将黑与白都融为一体的人。
寂寥而纯粹。沉默却清澈。
黑和白都是干干净净的好颜色。
却都,没有光彩。
她咬了咬笔头,面对着面前稿纸,忽然灵光一现。
水笔自由自在地驰骋在淡绿稿纸上,绘出一串不羁的符号。
她要给他,写一束光。
简亭灵从回忆里苏醒,跟看老朋友似的,将那张稿纸翻来覆去看了半天。
其实她的符号体系这几年已经进化许多,这纸上的一些内容,连她本人都得反应一会才能识别出来。
“可是,我不是把它扔了吗?”
她写完后,便将旋律记入了脑海,这张初稿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简亭灵细致地抚摸着纸上已看不清楚的皱痕。
想必是后来又被细心地压平,且持续了很多年,这些皱痕才得以淡化。
满室书尘里,柯意之唇际含笑,温声道:“你那也叫扔了啊?”
分明是揉成团后,往桌上一放,就示威般地离开了。
就差没亲笔留几个字:
[这检查,我不写。这涂鸦,您笑纳。]
简亭灵想起来还是有点余火:“她一直就看不起我,我才不要对她毕恭毕敬的。”
她气了一小会儿,忽然回过味来。
“不对啊,这张稿纸既然在你这,她当时岂不是以为,我什么都没干,直接溜了?”
她绝望地抱住头。
“那个灭绝师太最喜欢对犯错的学生不依不饶了——她后来居然没找我麻烦?”
柯意之笑意更深,敲一下她脑门:“知道人不好惹,还挑衅?”
简亭灵:“可我当时真的很不服气。”
柯意之看她一会儿,捏捏她气鼓鼓的脸:“我知道。”
顿了顿,又道:“但当时马上就考试了,我怕她被你激怒,做出更干扰你心情的事情,所以——”
“我模仿你的笔迹,又写了一份交差。”
简亭灵忽然觉得,人的缘分真的很奇妙。
冥冥之中,自有阴差阳错的宿命感。
就像八年前的那个夏日。
他们彼此都还不熟悉,她却为他站上天台,而他为她担下责任。
也是在对方不知道的时候。
在同一本稿纸里,他细心地模仿她的字迹。
而她,则写下了,想送给他的歌。
很快到了傍晚。简亭灵实在不好意思在柯家老宅住下,悄悄和柯意之说想要回去。
和柯沐平告过别,两人便带好东西,来到玄关处。
简亭灵单脚站不稳,换鞋时却偏不扶专用的把手,而是扶着柯意之。
柯意之也就笑着,将她扶得稳稳的。
她曾经多倔强刚硬,可现在学起撒娇来也是飞快。
比起学着独立,人的天性可能就是,更倾向于在爱意里温柔舒展。
就在这亲昵的当口儿。
忽然,玄关处响起门铃声。
这声音突如其来,简亭灵吓了一跳,抬头去看柯意之。
他脸色不自觉地沉下来,眸间泛起一层阴霾。
她小声叫他:“意之?”
柯意之锁紧眉:“走吧。”
简亭灵觉得十分尴尬。
这怎么走?来的肯定是他家里人。毕竟柯意之没有叔伯,这个时间也不会是客人上门,那来人就只能是他父母了。
难道,他打算当着父母的面,牵着她这个没见过面的女朋友,直接从老宅一走了之?
她正纠结,管家已听到门铃声赶过来了。
老管家是个人精,一眼看透这其间的弯弯绕绕,十分体谅地看了一眼简亭灵。
然后一步跨过他们,把门打开了。
他毕竟还是效忠于柯家老爷子。
门外站着温馨和睦的一家三口。中年男人穿着考究,长相却平庸;女人气质秾丽,一身华贵。
他俩中间那人年近三十,继承了父亲的平庸容貌,一身名牌也盖不住身上朴素的敦实感,想必就是柯谨行了。
三人正有说有笑,直到门一打开,三脸僵硬。
“介绍一下,这是哪位啊?”
五人在会客厅坐了良久,柯母才开了口。
她目光绕简亭灵转了一圈,矜持地抿了口茶:“意之带女朋友上门,怎么只给爷爷看,不给爸妈说一声?”
“你们不是忙着给哥装修婚房?”柯意之语气没什么起伏,“我的事情,就不劳你们操心了。”
桌子挺长,柯家三口亲昵地一齐坐在对面,简亭灵和柯意之坐在遥远的另一头。他这个当儿子的,甚至比她这个外人坐得还远。
“说什么呢,当着外人,也不怕人笑话。”柯母皮笑肉不笑地打着圆场,又将目光转向简亭灵,“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呀?”
简亭灵抿了下唇,大大方方开了口。
“我叫简亭灵,父亲是简玉澄。”
又是三脸震惊。
柯父的脸色直接大变,瞪了柯意之一眼,唰地起身离席,连个场面也不继续装了。
柯谨行讪讪喝了口茶:“许久没听说过简先生近况了,敢问现在哪里高就啊?”
简亭灵笑着说了父亲现在就职的公司。比起昔年的家族企业,规模确实小了好几个档次,职位也全然不比以前。
这下柯谨行也有些绷不住笑脸了。
柯母已玩起了手机,长长的漂亮指甲点在屏幕上,啪嗒啪嗒,一串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来。
对于这些人的慢待,简亭灵其实没什么感觉。
自从简家破产,这种场面她见多了。落魄凤凰不如鸡,一般的门户尚且颐指气使,何况柯家这种顶级世家。
她不在乎这些,柯意之对她真心就够了。
简亭灵在桌下捏了捏柯意之手心,打算起身告退。
结果她还没起来,倒是柯意之先牵着她站起来了,也没说什么,甚至没往那边多看一眼,扭头打算走。
“柯意之!”
柯母极严厉地发话了:“你给我留下。”
柯谨行和颜悦色地补了句:“弟弟,你在这留一会儿,妈有话和你说。”
顿了顿,他又看向简亭灵,“不早了。简小姐,我送你出门。”
“不用。”
柯意之拒绝了柯谨行,回身看她。
他在父母面前时,始终是一副冰冷假面,并没有半分情绪。
直到此刻,只面对着简亭灵,他才眸光微动,眼底黯淡,流露出些无言的痛楚。
他很轻地抬手,替她将额发揽到脑后。
“等我一会,我和你一起回去。”
“好。”
简亭灵将对他的心疼都藏起来,双眸明灿地朝他笑。
作者有话说:
收尾中~再写几章就正文完结啦~感谢大家一路支持!
卓婉宁一辈子最沾沾自喜的成就, 就是自己虽出身小户,却嫁进了柯氏的门。
柯朝天资平庸,喜欢美丽温柔、必要时懂得低三下气的女人。这些不难, 她都做得很好。
但没有娘家撑腰的高门贵妇,怎样才能保证未来也能高枕无忧,不被更年轻的美人取而代之?
卓婉宁的见识告诉她——得生儿子。
有本事、掌实权的好儿子。
她运气很好,刚嫁进来就生下柯谨行, 长相虽不随她,倒还算聪明。
但她还是没有安全感, 铆足了劲, 要多生几个。
谁知第二胎, 就早产下一个病秧子。
而且, 这个病秧子还伤了她的身体,让她不能再生。
卓婉宁为此没少哭, 坐月子时险些哭坏眼睛,一看到这啼哭的襁褓婴儿就心烦。
是不是为此掐过他?似乎还拧过?
卓婉宁不记得了。反正小孩子身体长得快,区区一点淤青,没几天就好。
而且掐他也不管用, 只会让他哭得更吵。卓婉宁后来就嘱咐保姆,将他抱得越远越好。
保姆看人下菜碟, 主人不喜欢的孩子, 她们也不会有多尽心。
小病秧子就这样渐渐长大, 他的父母哥哥在迪士尼乐园、在公司、在画展中心。他独自在医院里、在家里、在学校里。
形形色色的人们来了又走, 医护把他当病人,保姆把他当主人。没有人把他当家人。
除了爷爷。
爷爷拍了拍拳桩子上的灰尘:“想不想和爷爷学着打咏春拳?可以强身健体, 以后就少生病了。”
爷爷支着桌子, 从轮椅上站起来:“别担心, 我和医生换个预约时间,明天一定去给你开家长会。”
爷爷摸摸他的头,说:“别顾虑这么多。给你取名意之,就是希望我的小孙子,能心随意动,旷达处世。”
卓婉宁瞪着柯意之,一双漂亮的瑞凤眼,明亮如宝石。
她也有一颗美人痣,长在鼻梁上,媚态横生,同时也攻击性十足。
柯意之对上她目光,眸间没有一丝情绪。
他眼尾浅痣黯淡如翳,似苍茫大海间飘摇浮沉的一叶小舟。
似乎下个瞬间,就会淡得消失不见。
“你什么意思?”
卓婉宁清了清嗓子,质问开始了。
“你明明知道,家里今不如昔,需要得力的朋友帮着巩固地位。”
“为此,你哥已经娶了夏家的千金。人亲家也很仗义,立刻介绍来一条路子,帮咱们解了燃眉之急。”
柯意之眼皮都没抬一下,独自喝茶。
卓婉宁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暗自没底。
柯意之年纪尚轻,却已成长为家里城府最深的人。
她看不透这孩子的所思所想,只知道,无论他想做什么,眼前怕是都已经积累下了足够的实力和资本。
出身世家,耳濡目染的商业思维。兼之成名后的天价收入,他们永远接触不到的上流人脉。
面对这样的柯意之,以卓婉宁的见识,根本不足以构想出他的能力边界——
他能创造什么,又能毁掉什么。
这份不受控的恐惧令她色厉内荏,语气更严厉一层。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卓婉宁强调,“我是你亲妈!”
柯意之眼底晕开些讽刺的笑意,抬眸撇过来。
卓婉宁装没看见,自顾自继续道:“你模样比你哥好,干的又是小姑娘最喜欢的行当,完全可以找到比夏家更好的选择。”
她又看了眼简亭灵。
这女孩穿着太寒酸,身上那条裙子材质一般,连个澳白的珍珠扣子都没有,撑死四位数。
而且耳朵手腕上空空如也,从头到脚竟没一件像样的珠宝。
卓婉宁下了判断,简亭灵的身家撑死不超过七位数。连给柯家提鞋都不配。
她嫌恶地收回目光。
“你至少要找一个,知道见贵人的时候,该穿什么衣服的懂事女孩。”
柯意之鼻间逸出一声嗤笑。
“我姑且先问一句,你第一次进柯家的门,穿的是什么?”
卓婉宁立刻哑了火。
柯意之不再看她,看向坐在会客厅隔壁的简亭灵。她侧影纯白,执青花茶杯,小口啜饮。
整个人气质简约隽永,袅娜的身形像娉婷的荷。
身上那件衣服看似是裙子,实则是裙裤,娴雅的同时,兼具潇洒和实用性。很符合她的性格。
柯意之觉得整间老宅都变成一个没有氧气的牢笼。水草腥臭,缠上他脖颈。
只有她身周是个气口,莹白花草长在她脚旁。
看着她,他才能得片刻喘息。
卓婉宁仍在为柯意之的问题语塞。她当时吃穿已经全靠柯朝养着,光靠自己,连简亭灵现在穿的这身都买不起。
但这并不影响她讨厌简亭灵。
那女孩答她话时,眸光落落大方,竟丝毫不为简家破产的事情感到羞愧。
卓婉宁实在不理解这种人。他们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底气,哪怕穿得朴素寒酸,也比穿金戴银的她,目光更坚定,举动更从容。
这种底气,她一辈子也学不来。
卓婉宁深吸一口气,朝简亭灵的方向,给柯谨行使了个眼色。
然后打开手机点了几下,才道:“我说不了你,你爸你总还放在眼里吧?你去书房找他。”
简亭灵转了转茶杯,看着里面碧绿如玉的茶汤。
这茶喝得出极馥郁典雅的香气,应当是柯老爷子的私藏,想必产自极难寻的小茶庄。
可惜却被柯家夫妇糟蹋成那样。
再好的茶香,被势利和愚昧的傻气一冲,又在各方的怠慢下渐渐放凉,也就品不出好滋味了。
头顶上忽然落下个温吞的声音:“简小姐喜欢这茶?”
柯谨行在她对面坐下,思考片刻道:“我让佣人给你装一包。”
他看过这茶叶,不是什么牌子,连方便送礼的好包装都没有,肯定不值钱。
简亭灵笑了:“不用,这应当是柯爷爷的爱物,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她的意思本是,即使价格未知,情意与品味也无价,君子不夺人所好。
柯谨行却立刻禁了声。
要真是贵重之物,可不能让她占了便宜。
他不再提送茶的事,揣摩着卓婉宁的意思,斟酌着开口。
“简小姐,请问现在从事什么行当?”
“我是个写歌的。”简亭灵语气随意,“没有固定工作,算自由职业吧。”
这四个字,在柯谨行耳朵里等同于无业游民。
娱乐圈小鱼小虾多了去,这种人,得罪一万个也不碍事。
柯谨行连最后一点敬意也烟消云散了:“那我就直入正题吧。其实家父家母,以及我这个当哥哥,都觉得,简小姐和我弟弟不算良配。”
说到这里,他特意停顿一下,给简亭灵一点消化的时间。
毕竟嫁入豪门的美梦骤然破碎,她或是崩溃,或是悲伤,或是大感羞惭,都是很正常的事。
柯谨行只希望她能快点平复,接受现实。不然,他后面的话都没法说了。
结果,他垂眸刚呷了口茶,还没咽下去。
简亭灵已经极快地接了句:“哦。”
语气干干净净,甚至和之前那句半分差别都没有,比吃饭喝水还自然。
柯谨行怀疑她没听懂,眸光怜悯,用更粗浅的话重复一遍。
“简小姐可能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我刚才是说,我们这些长辈都觉得,你和柯意之还是分开比较好。”
他预想中的情绪全未出现,像石头打在棉花上,简亭灵仍是那副端丽姿容,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饮尽杯中残茶,昂首时极为干脆,潇洒自若,自有一种名士之风。
饶是柯谨行知道她身价不高,仍被这个动作吸引得挪不开眼。
简亭灵阖眸品了品最后这口余味,这才睁眼。
她眉眼微敛,神情不自觉地比之前的柯谨行更怜悯,用哄小孩的语气缓声道:“你放心,我知道。”
柯谨行:?
简亭灵将茶杯放到桌上:“还有什么事吗?”
她从包里取出一本书,似乎是在示意,如果你没事,就别打扰我做更有价值的事了。
柯谨行很费解。
这不应该是个,由他一句话就能决定对方命运、将话语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刻吗?
这种气场上被人完全碾压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她既没为自己辩解,也没央求他,甚至……连他妈的眼皮都没动一下?
柯谨行语气加重:“那么,简小姐什么时候和我弟弟正式分开?还请给我个准话。”
简亭灵这才很疑惑地抬眼。
她眸光清冽,或许是因为格局跟思想境界都是碾压,她尽管比柯谨行小了好几岁,神色却仍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只不过刚刚像在哄孩子,现在像看熊孩子。
“是这样的。”
她吐字清晰,一字一顿。
“请你记住,没有这个时候。”
柯谨行吐血:“你刚刚不是已经答应了吗!你出尔反尔!”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简亭灵眸光蓦然冷厉,清凌凌地割过来。
她先前清纯无害的假面,就在完全此刻褪去。眸间锋芒割得柯谨行心头一窒,呼吸先短了半截。
“我只是说,我知道了。”
她舔了舔虎牙,前倾身体,锁紧柯谨行躲闪的目光。
“但我们决定不分开,你们又能怎么样?”
柯谨行的脊背塌下去了些,再顾不得风度,愤愤道:“你不知道后果么?柯家不承认,你就进不了我们的门。”
简亭灵那双漂亮的墨瞳忽然掀起一阵雾,神色疑惑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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