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意钟灵(妄云栖)

刹那间，简亭灵脑海一片空白。
全场几千号人像是不复存在。天地间变得如此清净、宁谧，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双眸过于蛊人心魄，令她将所有顾虑担忧都抛到九霄云外。
简亭灵下定决心。
她眸光并未离开柯意之，微微偏过头，调了下麦克风的位置，确保能最大程度地收音。
然后，一字一句地开口。
“是，我喜欢你。”
话已出口，全场的音响却一片安静。
安静得，像是从没有人出过声。
台下那些观众，仍一脸兴奋地注视着她的反应。
简亭灵诧异地低下头。
她的麦克风，没有声音。
“喂？能听见吗？”
她再次开口，仍是徒劳。台上嘈杂喧嚷，她又戴着耳麦，连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更何况别人。
此时，耳麦里响起导演组的指示：“这一part耗时太久了，Chloe老师收下尾。各单位注意，接下来进行下个环节。”
灯光不由分说地全部暗下去，调度上台清场，为下个节目做舞台布置。
简亭灵只得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台。
浸于黑暗里，她仍能看见金白光芒下的他。
他神色若有所思，似乎在猜测她的口型。尽管隔着遥远距离，他看得并不真切。
简亭灵垂头丧气地回到选手席，默默看一眼台下的导演组，飞过去一个眼刀。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她，感觉身体仿佛被掏空，连挺直脊背的力气都没了。
她软绵绵地往马卡龙座椅里一靠，开始思考，将她赶下台的这个金贵节目到底是什么。
四周座位空着大半，D班E班更是一个人都没有。
她怏怏地叹了口气，觉得可能是孟苒苒带队的那支国风歌舞。
那节目阵仗很大，需要民乐团现场合奏，乐器不少，古筝之类全是大件，怪不得要急着清场。
简亭灵沉浸于失落里，没注意到，导师席的灯光也暗了下去。
足足过了十分钟，舞台才重新亮起。
优美精巧的前奏，自环绕式音响里流泻而出。
前几个音符刚蹦出来。
简亭灵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
这浸透了豆浆和鸡蛋灌饼香气的旋律——
咳，不是。
这在烟火气中孕育、诞生，折磨得她好几个晚上夜不能寐的作品——毫无疑问，正是她上期在节目里□□的那首心血之作。
只是当时，她编曲采用bigband风格，整支曲子非常轻快明亮，很适合十数个青春又鲜妍的女孩一齐表演。
而台上这个伴奏版本，经过细致修改，气质变得沉静幽深，几乎透出些干净的圣洁感。
就像是，雪山之巅的缥缈云层。
简亭灵心里一动，朝舞台看去。
那里已变成一片幽深海洋。
鲸鱼在水中游荡，波纹轻漾。光芒盈盈流动，涌出大片银蓝色的裂痕。
那么美，却那么孤寂，半丝温度也没有。像旅人独自行至世界尽头，只见到浩浩荡荡漫天白雪。
他穿一身银白，像披着皓洁雪光，立于舞台中央。
睫毛与发梢落下星点莹白微光，剔透得像碎钻，或是不知从哪个星系陨落的细碎星屑。
而后启唇，缓缓唱出，她再熟悉不过的词句。
简亭灵无言地聆听着。
他今天的唱法与以往习惯不同，也许是为了迎合歌曲气质，特意调整过。不复往日盐系、明亮的少年感，而是十分清冷疏淡。
可这种感觉，却恰恰最符合她起初构思歌曲意境时，理想中的模样。
出于种种易于表演的考量，她最终放弃了这条路。
却从未想过。
他能像会读心一般，给予这首歌，如此精准的诠释。
她默默凝视他的背影。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证柯意之的舞台。
最年轻的天王，所谓神迹，所谓谪仙，果然名不虚传。
直到歌声停止良久，她仍陷在那细腻入骨的意境里。眼眶温热，身体也因这份极致的美感而微微战栗。
弹幕早已刷屏：[绝了，之前还get不到这首歌，被柯神这么一改编，我立刻跑去单曲循环三百遍]
[啊啊啊好动人qaq谁说内娱乐坛没救了，这两个人就是大救星！]
[听哭了……唱腔绝美旋律也绝美，这个现场诠释更是神级，关键主角还是让人根本挪不开眼的绝美苏神]
余音袅袅绕梁，特效灯光缓缓熄灭，导师席和选手席重新亮起。
全场这才大梦初醒，霎时掌声雷动，无数观众站起身，泪流满面地喊他的名字。
导师席众人也全部起立鼓掌，不乏有人泪光闪动。
可柯意之并未对他们多做回应。
他转过身，面朝选手席。目光只落在简亭灵身上。
“我想问问这首歌的创作者——”
“对我刚才的唱法，可还满意？”

她不假思索地张口：“超级满意！”
话说完又是一阵窒息——这麦还是没声音。也不知道坏了还是被关了。
她愤怒。她下次一定要挑一个绝佳的、私底下面对面的环境，再也不受这些奇奇怪怪的干扰。
简亭灵严肃地站起身，朝向他, 进行一个捣蒜般的点头。
柯意之神色稍霁。
这个角度，只有她能看见。
银蓝水雾如纱幔垂落，他逆着光，笑了一下。
这期录制的高光并不在简亭灵身上。
有人跳出了比杂技还难的舞蹈动作, 有人撕掉旧人设走搞笑路线，说话也确实带梗, 还没下节目就靠几个热词上了热搜。
简亭灵看一眼台前那块实时显示投票数的屏幕。
金色的柱状图一直在动, 她一点一点被别人超过, 目前排第四。
她不太介意, 只要不出A班就行。
她心里明白，自身气质与传统女团完全不符, 虽然能做到高人气，但不可能长久第一。
看广告商的口味就知道了——甜美活力、清纯娴静的，才能接到广告。
就一直没人找她代言。
简亭灵在意这个。
她真挺缺钱。
而且高中时星探分明向她许诺过，她会是娱乐圈的宠儿。现在这样, 让人很难不怀疑自己。
还有一种感觉也很糟糕——节目需要所有人一起排练，所以队友出门拍广告的时候, 她们只能在空荡荡的练习室里, 无所事事地等人归队。
就比如现在。
导演一声收工, 摄像机关闭。穿着黑色衣裤的工作人员们大汗淋漓地取下器材, 舞台上的所有人也从表演状态退回自然状态。
好几个以“乐观、好性格”著称的艺人当时就把笑容收了回去，头也不回地离了场。
简亭灵这边的A班选手席也瞬间空了。
其余人刷刷起身, 聚成一个小圈, 大声讨论起下节目后直接去拍广告的事。
只将她孤身隔绝在外。
似乎还能感到几缕耀武扬威的目光。
场内的普通灯光全部打开, 亮得像火光。杂音一波高过一波，她不愿听，某些人的声音却往她耳朵里飘。
“……也难怪啦……咱们这种……至少得会比个心吧。”
这话指向性就太强了。阮夏曦瞪那人一眼，要过来找简亭灵说话。
可很快，一个黑西装男走过来，应该是她们的负责人，开始交代注意事项。
比较跳的几人立刻挺直身体，作出专心聆听的模样，并大声询问细节。
她们余光骄傲地瞥向简亭灵，同时朝西装男露出讨好的笑。
简亭灵觉得没趣，打算自己去后台卸妆。一会回去，八成还是得跟其他班挤一辆车。
还没站起身。
身旁忽然响起一阵惊呼。
那惊呼声像海浪，连绵不绝。
可很快，杂七杂八的吵嚷声，又全被咽了回去。
咽回去前，不知多少人，喉咙里逸出一声惊喜又紧张的：
“柯——”
普通的白炽灯从天花板上照下来，平庸者众，来来往往。
本是一片充满现实感的凌乱场景，忽然落下一抹，好看到不真实的银蓝。
身形颀长，如玉山倾颓。眸似点漆，是两潭幽深的墨。
只能在舞台和镜头前见到的脸。
以及，只有身处于同一个空间，才能闻到的清冽冷香。
强大的压迫力，与那份拒人千里的疏离孤冷，令所有人不敢直呼他的名字。
只能默默守望其背影，连呼吸都忘记。
“他为什么会在这？”
“不是有私人通道吗？”
大老远有人窃窃私语。
导师有专用通道。总共两条，一条归其他人，一条归柯意之。
他曾拒绝过这个提案，但自从首席见证官的身份提前暴露，粉丝人山人海地挤过来，并显露出几乎能推倒新媒体大厦的战斗力——
节目组怕出事，忙不迭主动给他临时加上了，现在这条安保力量极强的私人通道。
“不会又是为了——”
这话还未说完。
柯意之在简亭灵面前停下。
四周鸦雀无声。
叽叽喳喳的讨论早已停下，站一群粉班服女孩最首的西装男倒吸一口冷气，束手束脚地后退几步。
刚刚那股在选手们面前运筹帷幄的劲儿，完全烟消云散。他站在柯意之一旁，幼稚得像个小学里的中队长。
所有人都敛容屏息。
只有简亭灵坐在原位，抬眸看他。
他很绅士地弯下腰。
衣料轻微摩挲，微风般窸窣。
冷白手指握住她身后椅背，关节好看地凸起，像精心打磨的玉。
然后附耳下来。
薄荷般清凉微苦的气息，染上她颊旁耳廓。
周围太安静，若不想被人听到谈话内容，就得离得更近。
因此，柯意之与她的距离，近得难以想象。
几乎只需轻轻动唇，就能将一枚轻吻落在她耳垂。
简亭灵听见他低沉又清浅的声音，就像玉石坠入结冰湖泊。
“明晚等我，我来接你。”
一瞬间，呼吸猛然一窒，心脏快得像要跳出来。
她双颊蓦地染上大片通红，被烫了似的将脑袋往后一缩，后脑勺都磕在他手背上。
她难以置信地仰起头，看着他。
那凤眸幽邃，漆黑得深不见底。
眼妆很浅，只刷了淡淡银蓝珠光，加强清冷感。睫毛半刷成白色，低垂时，像落着一层残雪。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几乎能模糊现实与理想的分野，比下世间所有巧夺天工的造物。
令一切都黯然失色。
简亭灵翕动两下嘴唇，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想问为什么，不想问去哪里，不想问什么事。
只要是你，我就相信。只要是你，我就愿意。
她启唇，一个“好”字还未说出口。
柯意之却忽然将唇从她耳侧移开。
他朝后稍退，眸光低垂，正视着她。
神色恢复如常，在这个语境下，甚至显出几分无辜。
音量不大不小，刚好让围观众人都能听清。
“陆老师回国了，想见见大家。”
由于这句堂堂正正的解释，周围尽管一片哗然，总算没有掀起什么血雨腥风。
坐在回去的车上，简亭灵默默安慰自己。
前面那句是点明时间的邀约，确实不能被人听见。
后面那句则是给围观众人一个交代，不然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
但是，但是！
她扭头看着漆黑夜色，拼命用手背给滚烫的脸降温。
为什么要用那么让人误会的说法呢？害她连心脏都快要停跳。
可冷静下来，又觉得，那话没什么错。一般朋友也会这么说。
所以，还是怪自己想太多。
怪自己头脑发热，看到他就觉得闪闪发光。他所有的言语和举动，也都会被自己，不自觉镀上一层粉色滤镜。
简亭灵甩甩脑袋，看着在视线里飞速倒退的夜里的树，闷头生自己的气。
气着气着，心里忽然一酸。一脉电流在脑海中雪亮地劈下来，叫她意识到一个事实。
是生平第一次，感到这种不由分说的酸涩，难以言喻的五味杂陈。
也是生平第一次，这么在乎一个人。
与此同时，云珀另一侧。
纯黑的幻影在路上疾驰。透过半开车窗，依稀可见后座有人阖眸休憩，身姿轩昂，如修竹玉山。
车速太快，仅留下惊鸿一瞥。
柯意之倦容浅浅，抬手轻揉两下太阳穴。吹着温润夜风，想着事情，忽地笑了下。
本来只是去叫她。
她住节目宿舍，不方便常看手机。群里前两天就发了消息，迟迟不见她回复。
记得高中时她和这位陆老师关系最好，怕错过这一面她会后悔，这才亲自去叫。
可见她脸红的那一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歧义。
那不是说话的地方，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也只得避重就轻，将内容往同学关系上引。
可现在想想她当时的表情——
柯意之眉眼稍弯，笑意更深。
霓彩自车窗外流入，红绿光斑氤氲，在他眼中酿成清酒的河。
她不是，一向对这些事，毫不开窍么？
高中时，他没少暗示过。比这更明显的多了去，也不见她有什么反应。
如今，她的种种态度转变——似乎不是自己多想。
潮水般的欣喜感涌上心头，渐渐将倦意洗褪。柯意之看向窗外，冷白耳根微红，像落进花海的月。
既然是这样的话。
等他从国外回来——
有话想告诉她。
第二天，简亭灵早早去找后勤拿请假的表格，才得知已有人打过招呼，她随时都能走。
同样是上午，她在酒吧时激情下单的那套包裹，也到齐了。
一条酒红色荡领长裙，外搭一件云雾感小衫，两双风格不同的漆皮鞋。
首饰也买了几条，亮灿灿的太阳吊坠，缀着樱桃的菱形耳环，几枚素戒……
她将这些东西铺满一床。
阳光明媚的下午三点，她已经开始紧张。
既然是老师也在的同学聚会，没必要穿这些吧？先前一次次被打断机会，她有些垂头丧气。
阮夏曦不同意：“你要随时做好准备，万一就撞上两人独处的绝佳时机——”
她很嫌弃地拎起简亭灵衣柜里man到家的黑T跟牛仔裤：“你穿这能行吗？”
简亭灵默默应了，先试穿一遍。等阮夏曦第二次进屋看见，惊艳得说不出话。
她吐吐舌头：“我掏心窝子说一句，你确实好看到让人嫉妒。”
简亭灵又涂上香膏。
这支香膏名为“微雨青柑”。前调是青橘，后调是茉莉。
香膏比香水味道淡些，涂在耳后或腕间，随着体温升高，就会逸出自然的香气。
此后，阮夏曦又借了她满满一大箱化妆品用。
充实的一下午转瞬即逝，约定的时间来临了。

聚会地点定在一家老字号火锅店, 楼上就是KTV。
店内挂着辣椒状的红灯笼，热辣香气四溢。推开虚掩的包厢门，一看就看见坐在主位的陆老师。
五十多岁的妇人穿着一身云纹长裙, 肤光明亮，发色乌黑。看起来竟比几年前教课那会还年轻些。
见到简亭灵，她双眼一亮，站起身招招手：“亭灵, 来。”
而后笑得合不拢嘴：“哎哟，总算见你穿一回裙子, 大美人嘛这不是, 快坐老师身边儿来。”
十多个同学也惊艳不已, 尤其男生, 更是全都看得双眼发直。张罗聚会的候明脸红了老半天，小声说：“陆老师真火眼金睛, 我都没认出来。”
简亭灵一身酒红长裙摇曳生姿，稍动一下便洒落粼粼丝光，绮艳得像支露水玫瑰。
优雅的小荡领有种矜持的性.感，两侧菱形开口露出小片纤细的腰身, 衬得身段尤为纤秾合度。
细细的吊带掩在云雾小衫之下，丝缕酒红若隐若现, 与雪白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像牛奶冻被划出草莓夹心, 更惹人浮想联翩。
简亭灵并不理会那些盯她看的目光, 只走到陆老师旁，礼貌问候。
其实她穿这身有些不自在。
吊带太细, 意味着内.衣得换成不太舒服的胸.贴。裙子太飘逸, 她直接穿了条长到膝盖的打底裤, 还是觉得不太放心。
以前去晚宴她都强烈要求穿裤装，哪遭过这种罪。
但她将这些不自在隐藏得很好。
陆老师看不够似的打量了她好几眼，这才看向她身后的人。
结果眼光毒辣的老人家一怔，眯着眼睛愣了好久，才恍然大悟地笑开了：“天哪——这是意之？”
许是不想抢她风头，柯意之抱臂在门口倚了会。
直到听见老师说话，他这才收回看向某人背影的目光，走入房内：“陆老师好。”
这下轮到女生们春心萌动，脸红红地暗自交换眼神。
都是出社会好几年，体体面面的都市丽人，却一瞬回到去班门口偷看他的高中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