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意钟灵(妄云栖)

明明也没什么要紧事, 无非就是些打来祝贺、讨好、攀关系的路人。
根本不值得她浪费嗓子。
这世上, 她最想珍惜的东西之一，就是这副嗓子。
于是下定决心, 这几天除了家里人的电话，谁的都不接。
简亭灵打开手机静音，下床去做正事，赤脚踩在瓷砖上, 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先把弹曲子的录像导进电脑里，剪了剪无关紧要的部分, 在关键处配上几条字幕, 又写了几行简介, 点击发送。
审核几乎是秒通过。喝口茶的功夫, 页面上立刻刷出几百个赞和密密麻麻的评论。
[犀牛太太你终于回来了！！！等你等得好苦呜呜，没有您的手舔（不是）没有您弹的曲子听我要死了]
[还以为大大退网了, 真情实感地哭了两天, 并且冲过去举报了以前视频下所有发无礼评论的人TAT]
[拜见卡密, 大佬是不是背着我们搞了一个大动作，怎么这么久都没更视频]
[犀牛女神！你不在的这些天，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你这里欠我的用什么还！[嚎哭.jpg]
简亭灵看得又想笑，又感动，给特别走心或者有趣的几条点了赞，然后发动态：
[最近有点忙，周更变缘更，让大家久等了，不好意思。不过肯定不会退网的，大家放心。还想听什么曲子可以评论留言，我都会认真看。]
其实也算是周更吧。
如果他们知道“房间里的犀牛”就是《破茧成蝶》的简亭灵，那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周更。
不过她拍视频从没露过脸，不会有人认出她。
又看了会粉丝私信，饱满又真挚的思念和喜欢穿过文字来到她面前，简亭灵心情好了许多。
喉咙也舒服了不少。
这才想起看看手机。
果然攒了好几个电话：惯会趋炎附势的老同学，之前单方面和她断联的郝律师，给她表了好几次白还不死心的大学同学……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装鸵鸟没错。
她漫不经心地划着屏幕，一直翻到未接来电的最上面。
简亭灵微微一怔。
“柯意之”。
这个在各大音乐颁奖礼上屠榜的名字，在时代期刊上被奉为“神迹”的名字。
又一次出现在她的通话界面。
毛毯顺着光.溜溜的小腿滑到地上，“哗啦”一声轻响，像给她覆水难收的心情配音。
简亭灵愣了半晌才弯腰去捡，低头时差点咬到舌头。
蜂蜜般的喜悦在心底弥漫，喉咙的不适感全都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立刻按下回拨键，手指不听使唤似的，动得飞快。等对面接听时才想起给自己的双标找理由：别人可以不管，这位不行。
这可是她的老……
咳咳，老师。
“课件师生”已成为节目热词，玩梗表情包全网都是。她的高冷表情被截图，画上两行天蓝色的眼泪，配字：[老师，菜菜，捞捞，呜呜。]
而坐在首席的柯意之，周身沐着孤高的金光，神色悲悯且圣洁，配字：[同学，该该，挂挂，嘻嘻。]
……别把我跟六十分万岁画等号啊喂，我大学可是拿奖学金的。
简亭灵乱七八糟地想着，希望能平复一下心情。
可呼吸还乱着，对面已很快接通。
掺杂着英语和法语的背景音从话筒流出，措辞和语气都十分雅致，感觉是个很严肃的上流场合。
简亭灵对这种氛围并不陌生，听见声音的瞬间，眼前就浮现出一大群穿着宴会晚礼服、端着红酒杯的男男女女。
她犹豫道：“打扰你了吗？不然先——”
“不用。”
对面似乎捂住了听筒，隐约听见一句“Excuse me.”
随后，脚步声响起，嘈杂的背景音安静下来。
清冷的男声流入耳中。
“看到未接来电了？”
聊家常般的熟稔语气。语调微扬，有种清透的暖意。
距离上次与他私下交谈，已过去十日有余。最近的一次见面，不过是他从导师席上，遥遥投下的惊鸿一瞥。
可此时，这阔别已久的语气，却让简亭灵产生些许错觉。
仿佛回到那个飘满冬樱的雪夜，他站在她对面，身上有清朗微苦的书墨气息。
她双颊蹭地发起烫，一边用冰凉的指尖给脸降温，一边把听筒挪远几分，怕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
“嗯。静音了，才看见。”
屋内昏暗，满是逼仄的寂静。十万多块的车钥匙挂在门口，旁边是灰扑扑的班服。手机也是老款，好几年没换过。
可从中流淌出的，他的声音，却像一束璀璨的光。
“今天找你的人肯定不少，难怪你开静音。”
不想让她感到负担，他语调如常，很简单地问道：“还好吗？”
仅仅三字，关心得不着痕迹。
简亭灵却顿时感到熨帖的暖意。
原来他都明白。
一夜爆红几乎是圈内所有人的梦想，可很少有人联想到那些接踵而来的麻烦。
参差不齐的合作请求，好事无脑的评价者，骤然复杂起来的人际关系……堆在一起，往往令人身心俱疲。
况且她只有自己，连个经纪人都没有。
可这些疲惫又能告诉谁？外人只会嫌她矫情。她必须扮演好“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假象，对各怀鬼胎的庆祝者们来者不拒。
只有柯意之。
不用她解释什么，他都明白。
作者有话说：
灵儿：我这几天只接家人的电话。
五分钟后：什么，未接来电是柯意之？我立刻给他打回去。

第28章 见意
疲惫感忽然烟消云散, 疏离防备的心门也被打开。简亭灵原本在灯下抱膝而坐，此刻将下巴抵在膝盖上，轻轻地笑开了。
“还好。至少已经撑过了最难的第一天。”
刚说完这句话, 就忍不住想咳嗽。她赶紧捂住听筒，把手机拿得远远的，强压着轻咳了几声。
她的努力凑了效。柯意之没听见她的咳声，却依旧为这句话锁起了眉。
“最难的第一天。”
她刚上节目时就风评不佳, 不知有多少人一到提她就满口“破音”、“关系户”。
今天这波从天而降的热度，估计更为她招来不少人肉和谩骂。
更何况——
柯意之那对幽深凤眸黯了黯, 蓦地卷起沉沉寒风。
现在的网络环境, 浮躁得几近龌龊。听说稍有姿色的女网红, 都会收到大量垂涎姿色的无礼私信。
她自然比网红美丽千倍万倍。
仅仅想到这种可能, 一阵邪火便从他心底窜上来。
向来修养很好的他，不由磨了磨牙。
“记得保护好自己的联系方式, 微信里那些很久不联系的陌生人，能删的就删干净。”
他沉声嘱咐，语气里隐隐透着薄怒：“还有微博私信，一定要关, 留个商务邮箱就可以。”
“放心。”简亭灵听出他心情不好，虽然不明原因, 仍用明快的语调道, “私信我早关了, 微信里也没加乱七八糟的人。”
生活里不熟的人大多怕她, 觉得她不好亲近，连说几句话都难, 更别提加她微信了。
柯意之的语气这才和缓了些：“嗯。”
简亭灵无所事事地望向灯下的书架, 除了乐谱集和作曲指南, 上面还摆着几张实体专辑。
其实她以前是玩黑胶的，还是小圈子里赫赫有名的胶佬。
但这个爱好对如今的她而言，太奢侈了。
她披着薄薄的纱衣走下床，用指尖触碰正中那张专辑。
热烈又张扬的银橘色，像是将太阳都融成液体颜料，辉煌地泼在封面上。
向阳本能，柯意之。
他的侧颜化为一枚清矜剪影，蕴着初出茅庐的锋芒。
简亭灵用指尖描摹着剪影的轮廓，轻声道，“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
对面不知想到了什么，短暂地沉默一阵，呼吸也微不可闻地一窒。
而后，语气多了几分郑重。
“什么问题？”
“你在第一张专辑里，最喜欢哪首歌？”
他似乎没料到她要问这个。清冽的呼吸声起伏，能听出淡淡的紧张感松懈下去，又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当然是《向阳本能》。”他答得很快。
“大哥，我又不是在采访你。”简亭灵不信，“我想听真心话。”
对艺人来说，很多问题都有标准答案。就像他出道前寂寂无名，骆怀秋是所有参与制作者里最大牌的那位，这首歌又确实令他名利双收。于情于理，所有人都期待他这么回答。
但简亭灵不想听标准答案。所以她又问了一遍：“真心话，最喜欢哪一首？”
柯意之却斩钉截铁：“这就是真心话。”
他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在公司听到它小样的那瞬间，我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到这首歌。从旋律到作词，它都让我有一种遇见知音的感觉。”
“真的吗？”
夜月皎皎，简亭灵轻咬了一下唇，眸光蓦地漾起波澜，比月色更清亮。
“嗯。”对面道，“尤其是歌词，我个人非常喜欢，没看几遍就完全背下来了。”
简亭灵很意外。这首词意象辉煌，情感更是炽烈，气象万千，字里行间满是对光明的渴望。
没想到会这么招冰块喜欢。
她仿佛看见一只在太阳下被晒得粼粼滴水的冰块，暖橙橙的阳光在它身上化出一个个细小的坑，所有的阴寒气息都无所遁形。
它却仍直挺挺地立在暖光之下，大汗淋漓地望向太阳。
简亭灵有些想笑，又赶紧忍住。忍得很艰难，话里还是不小心漏出一丝笑意：“好吧，我相信了。”
对面却忽然道：“那你呢？你最喜欢哪一首？”
这下简亭灵笑不出来了。
书架旁贴着一面镜子，映出她烧红的面颊。
她急匆匆打开窗。
春夜温润，和风扑面，这触感却忽而令她想起，某一晚情人节，她孤零零地走在街道上，迎面是滚烫的夜雪。
“我、我最喜欢，”她鼓足勇气小声道，“你原创的那首《星昼》。”
柯意之没听清：“哪首？”
“就是……”简亭灵想让说话声更大些，可稍一用力，喉头便传来一阵奇痒。她立刻将后半句话吞回去，努力忍住了咳嗽的冲动。
幸好一切都发生得很安静，她自觉没露出丝毫痕迹。
对面却忽地开口了。
就像和她心有灵犀。
“是不是喉咙不舒服？”
简亭灵一怔，下意识把手机拿下来看了看，确认自己没开视频的事实。
明明整整一天都没人关心过这一点，而且她对他隐瞒得也最用心。
漂亮的眼睛因惊讶而瞪圆了些：“你是怎么——”
越来越哑的声音忽被打断，顶级歌手的声线关心起人来更好听得要命，轻羽般酥痒地掠过她心尖：“不舒服就别出声了，打字给我吧。”
语气很轻，带着怜惜之意。
简亭灵忽然觉得鼻尖发酸。
这些小毛病，她向来是自己扛的，从未被如此无微不至地关心过。
简玉澄一直把她当儿子养，要让她巾帼不让须眉。母亲又是长不大的小女孩性格，什么事都不上心。
她早习惯做一个保护者，不记得被关心是什么滋味。
此刻狠狠揉了揉鼻尖，才哑声道：“嗯。谢谢你。”
然后打开微信。
还没打字过去，就立即收到他发来的照片，是一本润喉糖的宣传册。优雅的英文介绍占据了大块板面，几张精致的方块形产品图被簇拥其中，只见广告语，不见价格。
简亭灵简单扫一遍英文，默念道：有效缓解您咽喉部的不适……魅力十足的果香，您绝对会被深深吸引……更有活力，就在今日！
她低低笑起来：[好经典的广告风格。]
柯意之似乎也在一目十行地看这个册子：“这款润喉糖口碑很好，口味有三种……哦，有青橘味，那就拿这个？”
看见那汁水迸溅的图片，简亭灵舔了舔唇，想象着最喜欢的果香在舌尖爆开的感觉，也开始口齿生津：[谢了，产品名发我一下，我去海淘下单]
对面却置若罔闻：“还有润喉茶、润喉片，消炎药……这个组合挺不错的。你的地址是？”
简亭灵开始着急，飞快打字：[真不用，我自己买就行。]
[你已经帮我挺多了，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你把网址发我就行]
[真不用啊啊啊]
发了好几行字，可对面一直毫无反应。简亭灵急忙保存图片，去搜索引擎里识图。
还没等加载的小圆圈转完，他话音又响起来：“地址填了你在节目组的宿舍，记得拿。”
简亭灵手指僵住，咬牙切齿地诅咒出租房的网速：[捂脸][谢谢。]
这次他倒很快就看见了：“不用。”
柯意之关闭加急下单的页面，打开相册，修长的手指在那张存下来的光荣榜照片上逡巡。
如果没看到这张照片，他也不会，忽然很想给她打个电话。
“你后来还回过一中吗？”他问。
食指悬空拂过两个并排而列的姓名。字体是瘦金体，镌刻入石板，镀着一层浅金。
没有她的手写体好看，他想。
对面回：[没回过。有几次坐车路过门口，但也没机会下车进去看看。]
柯意之垂眸：“现在查得很严，轻易不放人进去。”
[那至少该放你进去呀，那些保安肯定都认得你，没准还听着你的歌值班呢。你也是一中的名人校友了。]
柯意之：“不算吧。一中的志向是培养科学家、文学家、企业家，我又算什么？”
耳边忽地响起父亲暴怒的声音：“培养你这么多年，你最后就进个什么娱乐圈？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他摇摇头，将这杂音从脑内清除出去。一时说了不好接话的话题，他有些后悔，想重新起个话头。
可对面很快就回复了他，语气认真。
[艺术家呀。你算艺术家。]
[这世界需要科学和实业，当然也需要音乐和诗。前者可以点石成金，后者也能拯救心灵。]
[很多人家财万贯却不快乐，就是因为心灵太贫瘠，生病了，应该多欣赏一些他们以为“无用”的东西。]
柯意之立刻想起自己那终日愁眉不展、仿佛所有人都欠他五百万的父亲，忍俊不禁道：“对，我也这么想。”
对面的简亭灵之前一直飞快打字，直到此时才放慢节奏，慢悠悠地发来一张熊猫头表情包。
耳机里传来轻响，是她小口喝水的声音。
柯意之想起她那个老干部一样的保温杯，温声道：“慢点喝，不着急。”
说话时，顺便抬手调整无线耳机的位置。先前戴得匆忙，有点硌。
刚调整好。
对面忽然又打字过来了：[那个，我忽然想起来]
[下次有机会的话，你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冷白的肤色涌上淡淡的酡红，眼尾的浅痣犹如落霞中的远月。
在简亭灵看不到的地方，他蜷起食指关节, 狠狠咬了一下。
垂下头看手机界面上她的名字。一笔一划，活色生香，世界上最好看的三个字。
天台上威胁他的简亭灵，高考前假装褪去了匪气的简亭灵, 舞台上从容自若弹琴的简亭灵。
满身都是不逊清矜，恣意游走于规则之外, 明艳生动地冲到他面前。
细碎发丝遮住双眼, 他轻轻地低笑了声。
“嗯, 可以。”
呼吸声如释重负地轻轻落下, 像浅淡的潮汐，跟着一个昭然若揭的问句：“你想要？”
语调状若无意, 将悸动与惊喜悉数藏起。
柯意之垂眸通着语音，顺手打开叶辰年的微信对话框，二话不说要给他发红包。
原来叶辰年的嘴里也有吐出象牙的时候。
刚输进去四个八。
屏幕上方又浮出气泡：[我妈是你的粉丝。]
柯意之：……
叶老板并不知道自己痛失了至少四个八，可能它本来还会是五个八, 或者更多。
如果知道，肯定会痛彻心扉。毕竟叶老板已经不是当年的纯情少男, 他心里再也容不下风花雪月, 只想埋头搞钱。
刚上大二那阵, 他钟情已久的校花不认识他的迈巴赫, 在他面前坐上了别人去跨省自驾游的奥迪。
当天叶辰年拉着全寝室唯一单身的舍友喝了个烂醉，先痛骂了一顿那个油头粉面的小子, 完事又厚着脸皮问舍友, 到底该怎么打败情敌。
酒吧放着怀旧歌单, City-pop如梦似幻。光影与霓彩发酵出绮丽的彩虹，藏在琉璃般的方冰里。
柯意之坐在高高的吧台凳上仍能双脚踩地，点了杯威士忌纯饮。
琥珀色酒液雅淡浓醇，停在他修长的手指间，如揽月色，如揽星辰。
听完叶辰年的问题，他垂眸看手中的酒杯，笑了一下。
说出的却并不是叶辰年期待的醒世恒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