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恩有些不高兴,不过当下不是发火的时候。
她抓着沈惠惠,强行让她转过头看自己,然后再次对沈惠惠道:“四个轮子的小汽车,车子外头都是铁,前后左右都有玻璃,里面的椅子都是皮做的,坐上去软软的,开车的时候,就像在飞一样。风吹不进来,雨打不进来,可舒服了……”
沈千恩用尽辞藻描绘着。
说完车子,她又将DVD、电话、钢琴等等东西,全都描述了一遍。
沈惠惠也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注意力逐渐集中,最终视线完全停留在了沈千恩的身上。
沈千恩见沈惠惠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里充满了好奇和探究,心下一喜。
终于上钩了!
铺垫渲染得差不多了,沈千恩道:“妹妹,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新家有好看的小裙子,有钢琴,天天都能喝牛奶,吃蛋糕,家里还有你最喜欢的大电视……以后我留在村子里,你跟着妈妈去新家享福吧!”
沈惠惠看着沈千恩,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小汽车没什么,就停在外头,所有人都看得到。
沈千恩以为她没见过,给她各种描述,沈惠惠随意听着,并没有往心里去。
毕竟作为从未来世界穿过来的人,满大街都是小汽车,没什么好稀罕的。
但听着听着,沈惠惠逐渐意识到了不对。
钢琴这种东西,村子里压根就不可能有。
沈千恩描述得很仔细,连手指跨度这种细节都提到了,听着不像是在电视里惊鸿一瞥的,反倒像是自己亲自上手过。
今年十五岁的沈千恩,还没有离开福水村去豪门,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
这时,客厅传来了脚步声。
沈千恩和沈惠惠转头,便见她们的母亲绣芬快步走了出来。
原来刚刚沈千恩摔倒的动静很大,绣芬不大放心,想出来看看什么情况。
沈千恩还抓着沈惠惠,两人站在一起,同时转头,一个丰满漂亮,一个瘦弱可怜。
绣芬看着这对姐妹花,心一痛,最终目光停留在了沈惠惠的脸上。
福水村很穷,沈勇家又是福水村中垫底的。
别的孕妇怀孕,家里大鱼大肉供着,深怕营养不良孩子长不大。
绣芬怀孕期间,从来没吃过好的,靠着自己年轻的身体硬扛。
双胞胎怀孕辛苦,生产更是辛苦。
好不容易生下来,结果头个出生的白白胖胖,第二个孩子却瘦的跟一只干瘪的小猴子似的。
当时很多人都猜,这第二个孩子,怕是活不了多久。
福水村里有个习俗,孩子生下来后,如果以后想成器,最好请个老先生起个好名字。
绣芬带着攒了好久的几个鸡蛋上门,拜托老先生赐名,老先生却嫌晦气,只肯给第一个孩子起名叫“千恩”,第二个孩子让绣芬自己看着办。
最终还是上户口的时候,窗口工作人员指着一旁的“惠民服务”四个大字,建议不如叫惠惠,孩子的名字这才定了下来。
沈惠惠虽然从小体弱多病,但磕磕绊绊地,最终还是长到了十五岁。
这对姐妹花,虽然沈勇很嫌弃,但村子里很多老人都喜欢得不得了,绣芬也一直觉得,将两个女儿成功养大,是她一生最骄傲的事。
原以为她能看着两个孩子成人、出嫁,由她把关,两个孩子找到好男人,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千万不要像她这样,被父母卖给沈勇这种人。
怎么也想不到,最近会发生这么多意外,现在竟然要带一个孩子离开福水村,把另一个留给沈勇这样的魔鬼。
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不管带走哪个,绣芬心中都千般万般不舍。
然而沈勇盯上了沈千恩的彩礼,这种情况下,她必须要带走沈千恩,那留下来的,只能是沈惠惠。
想到这,绣芬心中愧疚无比,她看着沈惠惠,张了张嘴,几次想要开口告诉她真相,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沈千恩上一世沉浸在离开福水村的喜悦中,压根没注意身边人的神情。
此时她看了眼自己的母亲,再看了眼站在大门外,纷纷投来同情怜悯目光的村民,忽然意识到,她以为离开的人是赢家,殊不知,留下的人,却收获了所有人的怜惜。
村民因为沈惠惠没有了母亲,对她加倍地好。
绣芬虽然带走沈千恩,但还惦记着村子里的沈惠惠,指不定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给了沈惠惠不少好处。
否则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就沈惠惠这种蠢笨的东西,怎么能够成为福水村的吉祥物。
几年后,福水村发财,所有人都把沈惠惠当成了小财神爷,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给她。
相反,去了豪门的她,日夜饱受折磨,根本没人关心她过得有多痛苦。
这一世,沈千恩选择留在村子里,她不仅要留下来,而且也要像沈惠惠那样,让所有人都觉得,她牺牲了很多,愧对于她才行。
想到这,在绣芬开口前,沈千恩当即上前一步,当着所有人的面,主动道:“妈妈,刚刚妹妹和我聊了一下,她一直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很想出去看看,我想了想,作为姐姐,应该要让着妹妹,还是让她和您一起离开,把我留在村子里吧。”
她的正面是绣芬,侧面是门外探头探脑吃瓜的村民们。
说话时,特意抬高了音量,恰好能让所有人都听到。
伴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是一惊,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绣芬沈勇这对夫妻两离婚的消息一传开,沈千恩就赶了回来,当看到绣芬是坐着小汽车回来后,立即表示了要跟着母亲离开福水村。
绣芬和沈勇争论的时候,沈千恩更是第一时间抱住绣芬的腿,当场哭晕了过去。
毕竟是十几岁小姑娘的伎俩,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沈千恩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这是权衡利弊之后,发现跟着母亲更好,所以誓死要跟随母亲离开。
在她精明的衬托下,呆呆笨笨的沈惠惠,就显得有些可怜起来。
毕竟沈勇这样的男人,正常人都会远离。
大家可以理解沈千恩的行为,只是更加同情留下来的沈惠惠了。
所有人都觉得,沈千恩会被带走,连绣芬心中也做出了决定,要带沈千恩离开。
怎么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向来精明的沈千恩竟然会选择留下,将大好机会谦让给妹妹。
绣芬也忍不住道:“千恩,你怎么……”
沈千恩看了母亲一眼,柔柔地笑了一下,诚恳地道:“妈妈,妹妹从小身体不好,明明和我是双胞胎,我们平时吃穿用度全都一样,但我都长这么大了,妹妹还瘦瘦小小的。我听大家说,城里人每天吃蛋糕,喝牛奶,上学坐小汽车,回到家里就有电视可以看……也许妹妹去了城里后,身体就能变好呢。”
绣芬闻言,看着突然变得懂事的大女儿,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
当决定带沈千恩离开的时候,她对沈惠惠充满愧疚。
然而如果带沈惠惠离开,就得把这么懂事漂亮的女儿留在村子里,她同样于心不忍啊。
绣芬忍不住道:“千恩,你听说了这么多,那你应该也知道,你爸爸他,没安好心!”
“我知道。”沈千恩微微低头,脸上适当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可是妈妈,我和惠惠都是女孩,如果我跟你走了,惠惠留下来,一样会被卖了换彩礼。惠惠身体不好,在家养了这么多年,都没长胖,明明是双胞胎,却比我瘦那么多,要是被卖去别人家,别人肯定不会善待她,那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啊。”
沈千恩道:“我就不一样了,我年龄比惠惠大一点,长得也比她白,比她胖,比她高,从小到大,大家都夸我聪明,就算在家里遇到什么困难,我总能想办法避开的。”
“再说了,惠惠一直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她很想去新家看看,妈妈,你就带惠惠走吧,我一个人留在村子里,一定会努力活下去的。”沈千恩说着,还转头看了沈惠惠一眼,道,“对吧,惠惠。”
沈惠惠:“……”
沈惠惠平日里喜欢追剧打游戏,绿茶白莲没少遇到过。
这种茶言茶语,大多在网上看到,这还是头次遇到真人在她面前表演。
看似句句在说服绣芬让她留下,实则字字都在为自己卖惨。
这就算了,深怕仇恨值不够,最后甚至还要拉踩一下沈惠惠。
沈惠惠是今天上午刚穿越过来的,睁开眼睛时,她正倒在地上,也许这具身体原本的灵魂,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香消玉殒了。
沈惠惠变成了书里的沈惠惠,虽然知道这个双胞胎姐姐不是好人,但毕竟初入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的身体记忆还在融合中,大部分时候,沈惠惠还有种游离在人群之外的感觉。
她知道四周的人中,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但代入感并不强。
只要不招惹她,沈惠惠静静地看着,坐等剧情发展就是了。
从一个白富美准大学生,变成了乡下病恹恹的村姑,虽然长得一样,但不论身体健康还是颜值,却都大打折扣。
最惨的是,还是被留在村子里受苦的那一个。
陌生的环境,落后的生存条件,令沈惠惠头疼不已。
有些苦难,她正在努力尝试自己克服,即使恶心得头晕想吐,也从来没有为了一己之私,抢夺别人的东西,强行改变命运。
沈千恩现在的情况,明显有些异常,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十五岁小姑娘。
沈惠惠看在眼里,并不打算干涉,她想做什么,去做就是了。
但没想到沈千恩自己卖惨不够,竟然还要拉她下水。
这要是原本的沈惠惠,被沈千恩这么一套路,估计会傻乎乎地点头答应,白白祭天成为沈千恩卖惨的工具人。
然而现在的沈惠惠,可不再是那个傻乎乎的妹妹了。
不就是卖惨装可怜么。
要论茶艺,她沈惠惠可从来没输过!
绣芬被沈千恩那番话感动的一塌糊涂,沈千恩见效果这么好,眼中难免浮现出几分自得。
她还在含笑看着沈惠惠,就等沈惠惠应答下来,这场演出就完美落幕了。
然而下一瞬,就见原本呆呆笨笨的沈惠惠,脸上表情一变,忽然露出哀伤的神情。
“姐姐,我不答应!”
沈惠惠响亮的声音传荡开,她往前一步,走到了沈千恩的身侧。
不仅同样站在绣芬面前,甚至还挡住了门外村民的目光,导致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沈惠惠的身上。
“妈妈,姐姐长得这么高,这么胖,她要是留下来,肯定会被杀猪的买回家,吃得骨头都不剩,太危险了!”沈惠惠道。
沈千恩一听,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
她自小长得好看,向来最爱美。
偏偏有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双胞胎妹妹,美貌就像被别人复制了一样。
好在伴随着她们年岁渐长,沈惠惠身体一直不大好,倒是沈千恩,十二岁就发育,很快成长为了个大姑娘。
即便五官是相同的,两人的外形气质也迅速区分开了。
当着母亲和村民的面,沈千恩要卖惨,自然不能夸自己,就小小地自我贬低了一下。
到了沈惠惠的嘴里,又是高又是胖的,听着简直不像是在形容一个漂亮的美女,而像是一头大肥猪!
沈千恩刚想发作,下一刻,便见沈惠惠眉头微蹙,脸上流露出了和沈千恩同款忧伤痛苦的神情:“我瘦瘦的,身上没什么肉,还经常生病,大家都嫌我烦,嫌我晦气,不肯和我玩,把我买走,指不定过几天就死了,太不划算了,不会有人要我的。”
她说着,眼眶发红,声音逐渐变得哽咽起来:“从小到大,我很少离开村子,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因此就算以后见不到,也没什么关系的。还是让姐姐代替我出去看看,让她跟着妈妈去城里享福吧……”
话音落下,两滴晶莹剔透的眼泪沿着沈惠惠的脸颊,缓缓滴落下来。
她常年生病,身形消瘦脸色蜡黄,即便五官长得好看,站在人群中,也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然而这一瞬,当她面色哀愁地落下泪时,竟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沈千恩没想到沈惠惠竟然还能有这一番操作,顿时惊呆了。
再看四周的人,个个心疼地看着沈惠惠。
同样是卖惨,她刚刚说完那番话,大家脸色还是平静的。
然而此时沈惠惠说完,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流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毕竟平日里呆呆笨笨老实巴交的人,突然卖惨,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她。
沈惠惠那瘦弱的小身板,我见犹怜的模样,更是让人看得心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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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沈惠惠的话,便是字字泣血。
绣芬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再也忍不住,鼻头一酸,当场抱着女儿落下泪来。
不仅绣芬被感动到,外头围观的村民看着这可怜的母女三人,心里也难受得不行。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沈勇不断打老婆开始,就有村民看不过眼,想要帮帮绣芬。
奈何在九十年代落后的农村中,大多村落法律意识淡薄,完全依靠着村子里的村规来管理村落。
在乡下,打老婆这种事,只能算家事,按照村子里的规矩来说,除非沈勇的家事影响到别人,否则村民哪怕再看不下去,也不能随意插手。
坏人姻缘天打雷劈,夫妻两的家事,外人一旦插手,就变了性质,反而会更麻烦。
尤其是沈勇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世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这种泼皮无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沾上了可就甩不掉了,谁要敢为绣芬出头,指不定会被沈勇赖上。
绣芬背后没有娘家撑腰,为了女儿忍受了十几年的家暴,福水村的村民看在眼里,心里同情得不得了,平日里偶尔也帮衬帮衬。
如今眼看绣芬终于和沈勇离婚,要去城里过上好日子了,偏偏两个女儿,却有一个要留下来……
姐妹分散,母女分离……这简直就是人间惨剧啊!
客厅里的沈勇等得不耐烦,快步走了出来。
正在协调的村长见夫妻两都出去了,也赶忙跟上。
一出来,就见到哭作一团的母女三人。
沈勇看了看妻女,又看了眼门外围着一群看热闹的村民后,当下就觉得,绣芬母女肯定是故意在所有人面前痛哭,让他丢脸。
殴打了十几年的妻子,突然带了个野男人回来要闹离婚,还要把孩子带走。
沈勇看在对方开着的小汽车特别高档的份上,压下火气不敢闹事,但关于孩子的事情,谈判了一天都没谈下来,沈勇早就不耐烦了。
此刻见绣芬哭哭啼啼的模样,他当即沉下脸,怒骂道:“哭什么哭,丢人现眼的贱-货,还不起来!”
常年赌博抽烟喝酒,令沈勇看起来比同龄人要老上许多。
他身形干瘪,脸色青白,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身体虚的不行,双眼更是浑浊发黄。
绣芬被他一吼,本能地想起被殴打的日日夜夜。
她浑身一抖,虽然满脸恐惧,但这一回,她不仅没有放开两个女儿,反而将她们搂得更紧了。
绣芬咬紧牙关,像是下了某个重大的决心似的,紧紧握着女儿的手,片刻后缓缓起身,然后对沈勇道:“沈勇,两个女儿,我都要带走。”
“呸!你做梦!”沈勇当即吐了一口唾沫,抬起手就想要打绣芬。
沈惠惠第一时间将绣芬往后拉。
围观的村民见状,顿时看不下去了。
沈勇住的这个破屋,距离农村新盖的楼房有点远。
平日里他在家打老婆,大家虽然知道这事,但很少亲眼看过。
如今当着他们的面,沈勇竟然又要动手,这是当面挑衅,不把人民群众当一回事啊!
“怎么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打人啊?”
“沈勇,大家都在呢,你可别太过分了啊!”
“那边开车的,你女人要被打了,还不过来帮忙!”
“叫警察同志来!”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村长也快步走上前,抓住沈勇的手,道:“沈勇,你在做什么,孩子还在这呢!”
沈勇被村长按着手,看了眼义愤填膺的村民一眼,再看了看不远处,那坐在小汽车里头的男人。
男人似乎听到动静,转头朝这边看来。
隔着老远的距离,明明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但沈勇就是觉得,有一道充满警告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如果他真的动手,那男人怕是要下车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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