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颂月还想说他与闻人慕松也不像兄弟,转念一想三公子那冰冷的脸,觉得没什么可问的了。
三公子与他孕中的夫人都冷淡着呢。
江颂月的记忆中没有父母,只有迂腐的祖父,与对她足够疼爱的祖母,兄弟姐妹也没有,都是听钱双瑛提起的。
她一直以为大多数人家里,血亲之间就算不是全部相亲相助,也一定有几个很亲近的。
今日看见国公府的景象,才知亲近的是旁人,她夫君不在其中。
‘颂月,你是在怀疑我欺骗了你,是吗?’
事情到了闻人惊阙口中,听着就格外的严重。
江颂月不想与他生出嫌隙,辩解道:“不是,我、我是觉得奇怪……还有那位堂叔……”
这就涉及今日另一件事了。
宴席未开,那位年轻的堂叔就与辅国公顶撞起来。
江颂月不在旁边,不知缘由,就听见他朗笑一声,道:“得了,我还是走了——玉镜,闲暇时我再来寻你。”
不顾辅国公铁青的面色,他甩袖离开,背影潇洒不羁。
江颂月至今不知道这位堂叔的名字。
“他只是名义上的堂叔,实际是祖父亲生的第四子,我四叔。”
江颂月愣住。
她听人说过,辅国公的确有四个儿子,最小的那个早就病死了……
“他与祖父不和,十八岁离家,十年来只回来过两次……这事说来话长。颂月,我累了,你若想听,改日我再细说与你,可好?”
江颂月的每一个疑问,他都耐心解答了,听着好像又是她多心了。
显得她多不信任闻人惊阙。
江颂月内心反思了下,忙躺下,道:“那就不说了,睡了睡了,今日累坏了。”
闻人惊阙却没立刻动作,问:“这就睡了?颂月,烛灯熄了吗?”
那自然是没有,从闻人惊阙进屋后,江颂月就在与他谈论今日的事情,根本没空出时间去熄灯。
她也不想熄。
“熄了,侍女出去时熄的。”
闻人惊阙望着她脸上投下的光影,“哦”了一声,躺在了在她身侧。
再问:“颂月,晨起时我忘了问,你夜间几时睡着的?昨夜风大,可有惊醒?”
江颂月哪里知晓,昨夜她看图册不知看到何时,困得受不住了,自然就睡过去了。
她只答后面的,“没有,天亮才醒。”
“那就好,我刚才突然记起,昨夜朦胧中好像听见你喊我了……”
江颂月心里一咯噔,记起自己昨夜的确喊过他,看小人书之前喊的。
他不是睡着了吗?
“……没有,你做梦了吧。”
“我想也是,梦里你喊的是五公子与我全名,你我已是夫妻,哪会这样生疏?”
“……”
他还真听见了啊?
江颂月含糊其辞,“不会,你就是在做梦……”
“我觉得夫妻间直呼其名太过生疏,颂月你觉得呢?你有小名吗?还是喜欢我喊你夫人?”
闻人惊阙嘴上说累了,躺下却不肯睡,又问了起来。
定亲前,他客气喊江颂月县主,定亲后,改为颂月,现在还想改。
江颂月昨日还是闺中千金呢,过了一日就成夫人了,跨度有点大。
一想过两日回门,闻人惊阙当着祖母的面这样喊她,她有点受不住。
“月萝,我小名叫月萝。”
“月萝。”闻人惊阙细细品味着,道,“这小名听着可爱,有什么含义?”
江颂月:“……”
哪有什么含义,就是降世那日府中煮了翡翠萝卜羹,祖母看她白胖,想着贱名好养活,给她起名叫萝卜。
祖父嫌粗俗,与祖母吵了一架,给改成了月萝。
江颂月支吾了会儿,含糊道:“……月亮上的萝卜……”
闻人惊阙笑起来,胸腔震动,通过寝被传到江颂月身上来。
江颂月:“……”
她就说有哪里不对吧,放在成亲前,闻人惊阙听见这话绝不会是这种反应,他该想法设法从各个角度夸赞,给人留全脸面。
变了,真的变了。
闻人惊阙笑够了,仿若感知到她的情绪,手再次摸了过来,这次抓住了江颂月的手。
“玉镜便是指代天上的月亮,这么看,我俩真是天生一对。”
没有前面那阵笑,江颂月就真被哄高兴了。
她翻过身,面朝外,道:“睡了睡了,我困了。”
“嗯,睡了。”闻人惊阙也这么说,然后顺着她翻身,手臂在锦被下窸窣着,压到了江颂月腰上。
江颂月绷紧了身躯。
成亲了,忍着吧,早晚得习惯的。
见她没抗拒,闻人惊阙心情不错,在她后脑轻轻亲了亲,闭上了眼。
这么过了大概一刻钟,感觉怀中的江颂月动了动。
“玉镜?”
闻人惊阙没做声。
江颂月又喊:“闻人五!”
闻人惊阙:“……”
今日这两声与昨日那生疏的两句称呼是不一样了,不过前后差距是不是太大了?
他继续装睡,没多久,听见了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闻人惊阙侧躺在江颂月身后,睁开眼,目光从她发顶越过,恰好能看见她手中的图册。
他没有任何动作,随着江颂月看了两页,忽然,江颂月愁苦地哀叹一声,往回扭头。
闻人惊阙闭眼。
他闭上眼,脑中浮现的是昨夜掌下的温软触觉、口唇触及的细腻肌肤,以及清早展现在眼前的被小衣束缚着的丰盈。
待江颂月的发丝擦过他下巴,他悄然睁开眼,看见江颂月背对着他继续翻页。
换到下一个图像,她嫌弃地“噫”了一声,迅速翻过,不知想到什么,她手指一勾,又翻了回去。
蹙眉看了会儿,她再扭头去看身后的闻人惊阙。
闻人惊阙闭眼,呼吸平稳规律,脑中云雨翻腾、浪潮汹涌。
等到江颂月第三次拿图册上的小人来比照他时,他彻底受不住了,因极力克制而青筋暴起的手臂从江颂月腰上抽回,他翻向床榻内侧,与江颂月保持了距离。
……看来“瞎了眼”,得到的也不全是好处啊。
新婚第一日敬茶认亲收礼, 第二日,整理嫁妆和收到的贺礼、熟悉后宅。
贺礼经由国公府的管家事先清点过,就与嫁妆一起存放在凝光院小两口的私人库房中, 江颂月只需再过目一遍。
嫁妆都是她熟悉的,不必耗费心神,奈何贺礼太多,同族旁支、姻亲氏族和同僚旧友送的,再加上宫中赏赐的,一晌午下来, 才点完一半。
所幸江颂月清点货物惯了,这些又都是值钱物件, 再清点上三五日,也不会觉得疲累。
这事闻人惊阙半点忙也帮不上, 正好闻人听榆来找江颂月联络感情, 态度再友好, 江颂月也与她说不到一起,就命人在茶室摆上香炉、瓜果,让兄妹俩在那闲聊, 自己继续清点去了。
秋日暖阳斜照,茶室半卷的竹帘外摆着几盆盛开的秋菊, 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再远,是落叶纷飞的庭院。
凉风扫过,枯叶被卷起, 翻飞至斜对角的库房屋檐下。
内里人影闪动,偶尔能看见颜色鲜艳的衣裙与灵动的人影。
闻人听榆朝江颂月的方向看了会儿, 转头看兄长,见闻人惊阙手中端着盏茶水,也在往外看,只不过目光如同散落一地的日光,没有集中点。
她多看了会儿,见四周无人注意,身躯阒然前倾,抬起一只手在闻人惊阙面前晃了晃。
动作极轻,堪比树叶在檐下飞舞。
闻人惊阙岿然不动地啜饮着茶水,没有任何反应。
然而正当闻人听榆将手收回时,他悠悠道:“呼吸乱了。”
闻人听榆呼吸骤然一停,仓皇收回手,脸红筋涨。
她怕这个兄长,哪怕他瞎了,也依然惧怕。
强行按捺住紧张的情绪,闻人听榆找到借口来解释自己的异常了,“这两日府中传了点儿消息,小妹不确信该不该与兄长说。”
闻人惊阙侧过脸,做倾听状。
“说……前日五哥成婚,夜间和凌晨都未叫人送水……”
没听说过未出阁的姑娘传兄嫂房里闲话的,闻人听榆面露窘态,心里庆幸着闻人惊阙看不见,咬牙继续道,“……不过今日这种言论就没了……”
因为今日大早,天刚放亮,新房里就喊了下人备水。
闻人惊阙放下茶盏,神色散漫,“这事啊。”
确有这事,今日刚醒来他就“不小心”将茶水打翻在身上,需要沐浴。
用了大半个时辰,江颂月怕他着凉,中途让木犀催了他两回。
闻人听榆看不出他的真实态度,怕他追究方才的事,赶忙把话题扯开,“对了,五哥,贺笳生那边还要继续吗?”
闻人惊阙转目,眼中有日光折射的微光,反问:“你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当然不是。”
出身注定闻人听榆要嫁入高门成为掌握后宅的当家主母,引诱一个心高气傲、妄图攀龙附凤的寒门学子,对她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到今日,她不过与贺笳生见了两面,给他为自己捡帕子的机会,附赠了一个笑而已,就能让他抛弃将完婚的未婚妻子。
“贺笳生出身低微,品性与能力配不上野心,这种人很容易上钩。我若真使出手段,能将他骗得血本无归。”
闻人惊阙失笑,温柔得像个好兄长,“这可不是名门淑女该做的事。”
“对那等见利忘义的小人,什么招数用不得?”
闻人听榆愿意配合,她瞧不起喜新厌旧的男人,除此之外,还因为主动权掌握在她手中。
她随时可以撒手,那点暗中的引诱如同晨雾,不用风吹就消散了。
退一步来说,即便是暴露了,也没有证据能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能用这么点儿无关痛痒的小事换得兄长的庇护,她以后的路会好走许多。
但她想不通闻人惊阙为何要对付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官。
贺笳生退了亲,唯一的受益人是对此毫无所知的宋姑娘,成功避免了嫁给一个人渣的命运。
“五哥与宋姑娘有旧?”
“这种事不可胡言。我是娶了妻的人。”
闻人惊阙模棱两可地答过,看着斜对角库房中的人影,问:“你五嫂还在忙吗?”
闻人听榆觉得他的嘴比河蚌还要严实,想从他口中套话,极其困难。
问不出这事,她暂时搁下,探身望了望,道:“这会儿停下了,在与侍婢说话。”
“八字相克,宋姑娘提出退亲?”
“嗯,说是成亲前突发重疾,城里的大夫都瞧不出毛病,寻了占卜算命的先生才知晓,是与贺笳生八字不合,婚事越近,疾病越重,成亲后怕是活不过三日。”青桃竖起三根手指,说得煞有其事。
这理由牵强了些,江颂月觉得说不过去。
“他们又不是如我与闻人惊阙这般临时成婚,八字不是该纳吉前就算过了吗?”
青桃道:“说宋姑娘是子夜时分降世的,前头给的八字不精准。”
长长的礼单托在主仆二人手上,江颂月在前面点着,青桃在后面仔细折着,说到这里,两人都停住了。
江颂月往外面瞧了瞧,远处闻人两兄妹正在谈笑饮茶,气氛好到足以写进书里传颂,就是没有亲昵感——不是一起长大的,果然关系疏离。
近处廊下,一早被支开的侍女们正围坐着绣花。
没人能听见她主仆二人说话。
江颂月郑重看青桃,“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青桃道,“京中人都盯着县主你与姑爷的婚事呢,本就没几个人记得贺笳生也是那日成婚,咱府上是次日才想着去打听贺笳生那边的事,谁知道人家直接无声无息地把亲事取消了。今早云翘与我说时,我还不敢信呢!”
“贺笳生竟然能答应?”
贺笳生这人功利心极重,当初考得功名,一日都等不得,就迫不及待断了与江家的关系,生怕被人发现受过江家恩惠,影响了他的清高文人形象。
与军器监丞嫡女的亲事是他高攀,江颂月觉得就算宋姑娘奄奄一息了,贺笳生也会为了仕途与名利,八抬大轿将人迎入府中。
实在无法想象,事到临头,他竟然肯放弃。
青桃同样不吝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贺笳生,“人家现在是大理寺的六品官了,能主宰他人死活呢,瞧不上这岳家了,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呗。”
“是有这可能。”江颂月赞同,但疑惑,“可他一没靠山,二没家底,拒了宋姑娘,还能攀上谁?”
二人对官场局势一窍不通,想不出下文。
青桃撺掇:“县主,问问姑爷呗。”
“别。”江颂月制止,“他双目受伤后就只剩下虚职,大理寺都没去过几趟了,别提他的伤心事。”
“哦。”青桃讪讪应下。
贺笳生的婚事没成,就没有掏心掏肺待他的岳父了。
只要他不得势,江颂月就开心,与青桃又说了几句闲话,继续核对清单了。
点了没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一事,再问:“云翘今早来了?”
江颂月不放心祖母,想着闻人惊阙这边不缺下人,就将卫章、云翘都留在了府上,心腹丫头只带了青桃一人。
今晨她光顾着凝光院里的琐事,不知道云翘来了。
“来了,念着县主你成亲时日短,她没往院里进,就说了贺笳生的事。”青桃不用想就知道她要问什么,解释后,抢先答道,“老夫人好的很,迎亲的人走了之后,就开始让人备起食材,等着明日县主带姑爷回门呢。”
江颂月也盼着明日呢,明日过后,她就不用闷在府里忙后宅琐事,可以去处理那批鲛鱼锦了。
这事因她的腿伤与婚事拖了许久,也该处理了。
想到这儿,她随口一问:“缘宝阁和金铺的生意还安好吧?”
青桃眼神一慌,低下头去,道:“好的,都好,能出什么事啊……”
江颂月对她不设防,想也没想就信了,将心思继续放在清点礼单上。
第三日清晨,天空被乌云染成灰黑色,低压压地垂着,仿佛随时要坠落下来,看得江颂月的心也与它一样沉重。
怕是要落雨。
今日该新姑爷登女方府门的,闻人惊阙眼盲,出门不便,万一府中长辈以天寒雨冷为由,不让二人回去就难办了。
要江颂月说,早膳都不必用了,趁着雨水还没落下,及早回去才是。
可国公府门第高、规矩重,回门前她得先与闻人惊阙一道去给公公请安,听些亲家之间的客套话,才能动身。
这会儿长辈还没下朝归来,急也没用。
江颂月的心思直接体现在动作上,舀一勺粥,看一眼外面。
两人正在凝光院里用早膳,闻人惊阙就得了一碗粥,半天没等来江颂月一个眼神。
他静静等了片刻,还是没见江颂月往他身上看,指尖一滑,汤匙贴着碗壁掉在桌上。
“当啷——”
清脆的响声把江颂月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他身上。
“可有烫着?”江颂月忙拉过他的手检查。
“没有。”闻人惊阙先让她放心,再疑惑问,“今日的早膳只有粥吗?”
江颂月看着桌上一动未动的水晶虾饺、汤饼等吃食,一时哑然。
两人成亲前,闻人惊阙的衣食住行都由木犀等小厮照顾。
成亲后,内院里多了女主人,小厮就不能像从前那样靠近主卧了。
闻人惊阙不喜侍婢近身,江颂月也高兴他这样,就按成亲前说的,亲自来照顾他。
江颂月愿意照顾他,看他吃饭喝水觉得赏心悦目。
有了前面两日的经验,本来已有些习惯了的,今日她心里有事,注意力不集中,就把闻人惊阙给忘了。
太不应该了。
江颂月有些惭愧。
就在这时,侍婢递来干净的汤匙,江颂月忙趁机道:“有别的,有的,这不就送来了。”
边说边与侍婢使眼色,让人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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