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淡淡一笑。
建章宫刚散场,皇上就送了一面屏风来。
那么大的一面屏风由八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搬进来,这屏风来头不小,足有六米多长,体积虽大,造工却不粗糙,螭龙纹雕满每块绦环板,周围辅以回文作饰……太监吹了半天用来制作屏风的木材是如何从千顷林木里脱颖而出的:“劳烦公公帮本宫向皇上带句话,这面屏风我喜欢极了,谢谢皇上记得我上回说屋里缺一面好的屏风。”
最重要的是,这面屏风本该是送往建章宫的。
皇后挑剩下的,才轮得到妃嫔们。
既然她不珍惜,她觉得理所应当的,那就送给别人。
“奴才省得,绝对把话带到。”
“喏。”
淑妃一个眼神,就有厚赏交到太监手中。
太监连连谢恩,就在这时,两个宫装美人款款而至。
纪贵人和云皎一起向淑妃请安。
“起来吧,辛苦你走这一趟了。”
淑妃对纪贵人,依然跟待宫女似的,而她也很习惯地谢赏。
“熙嫔快坐下,有身子的人,怎能久站。”
她唇畔露了点笑,已称得上是和颜悦色。
“谢娘娘赐座。”
云皎没坐满,只坐了半边屁股。
位分比人低的好处,好就好在不容易得痔疮,坐的机会不多,难得被赐坐还不能坐全了,等同做提肛运动。
“熙嫔的气色不错,本宫就不送你补品了,那都有太后皇上操心。”
淑妃说着,她身边的大宫女就捧出来锦盒。
宫女将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匹极好的瑞鹊衔花锦,还有一匹品红妆蟒暗花缂金,颜色鲜亮夺目,非常好看:“本宫不爱穿得明艳,你年纪轻,皮肤白,穿这样的颜色正好,你打发人送去制衣房,说是本宫赏下去的料子,定然给你用心做。听说皇上恩准你娘亲进宫陪你?也好,再挑一匹来,让云夫人沾沾皇上和你的喜气。”
“臣妾无功不受禄……”
“本宫赏你的就拿着,延禧宫不缺好料子,你日后也不会缺。只是呢,给你娘亲带一匹,让她知道你在宫中有人关照,并非无所依,更叫她放心,带出宫也替她长脸。”
话说到这份上,就不好不收了。
云皎听着真想拿本子记下来,淑妃真事事替她想妥当了,目空一切的宠妃替她打点起来,透着股令人胆寒的细致。面前的淑妃笑得和煦,她脑海里却一直浮现着淑妃要将纪贵人推下水里的画面,当时的她也带着温暖的笑,将考虑到的细节娓娓道来。
“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正好臣妾也喜欢这种鲜亮的颜色。”
云皎应下,淑妃说:“等下先把料子送去太医院,让太医掌掌眼,到底是双身子的人,是该仔细些。”
“娘娘送的东西,臣妾就没有不放心的!”
“这一层考虑也是本宫自保为之,没得平白让人借本宫的手去害人。”
淑妃转头看向外面,阳光穿过玻璃,透出斑斓的彩光来。
“万寿节的贺礼别人都挖空心思了要送贵重的,本宫却想给皇上献舞,熙嫔可愿为本宫伴奏?”
淑妃浅浅地叹了口气,带上了戏谑的声口:“纪贵人就在旁边跳跳火圈,表演活吞长剑,或者胸口碎大石吧!”
纪贵人垂着眼:“娘娘,嫔妾不会,在万寿节上血溅三尺未免难看。”
“红彤彤的多喜庆啊。”淑妃说。
云皎更加坐立难安了。
她有点觉得自己只是这对姐妹Play的一部份。
“熙嫔你说呢?”
淑妃转头过来看她。
云皎也跟她说实话:“臣妾本来就没想好送什么,要说为淑妃娘娘伴奏,臣妾心里是愿意的,就是技艺不精,配不上娘娘的舞艺。臣妾丢脸事小,让娘娘遭人笑话事大。”
“笑话?”
淑妃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唇角微扬:“本宫不介意,就这么说定了。”
人家都不介意,云皎就痛快应了,正好省了给皇上送礼的钱!
要给天底下最富有的人送礼,太不得劲了。
云皎好奇:“那纪贵人呢?”
“嫔妾愿为娘娘同奏。”
“你那点伎俩就别拿出来献丑了,这两天多练练杂耍,本宫等着看呢。”
被一再嫌弃,纪贵人面上终于露了窘色。
淑妃这才满意地不再提她。
事情飞快商定,但淑妃仍然留她下来用了膳,才恩准她告退,末了,还让纪贵人送她一程。纪贵人习惯这待遇了,倒是云皎好奇得很:“你要用什么乐器?”
“我都略懂。”
“那你用箫吧,我只会弹琴。”
正好到咸福宫,云皎将书房里的箫取来给她,让她吹来听听。
纪贵人接过,吹响一曲悠扬乐调。
云皎目瞪口呆:“你这叫献丑,那我的岂不是形同行刺?”
她顷刻焦虑起来,那三匹料子真不是白拿的,是她的出场费。
纪贵人看不下去了,宽慰她道:“淑妃不是真要你表现得多出色……怕是存了让你衬托的心,还有一点,她从来不逆皇上的意,她是想在万寿节上,让皇上看到她与你关系好呢,你光是站在那就够了。”
云皎懂了。
她是废物流量担当,用来圈皇帝这个粉丝钱的。
听见云皎赞美自己的箫声,纪贵人心里泛酸。
她在嫡母膝下抚养,比照着嫡小姐出阁前的吃穿用度来,本该拥有一段普通的联姻,往高嫁是侧室,低嫁也能当夫人,结果淑妃久未有孕,家里生了再送一位姑娘进宫代孕固宠的心思,她义无反顾地顶上。
纪家的心血都在姐姐身上,姐姐也是纪家的骄傲。
进宫侍奉姐姐,她未有怨言,也曾想过能够得宠,为家里在皇上面前添一分底气,加一把声音。结果嫡姐处处贬低她,践踏她,她问过是否因为两人嫡庶之别,或者恨她是被送进来分宠的,淑妃却笑了出来,予以否定的答案:“本宫从来没有恨你,相反,你在本宫心里颇有份量,要不然本宫怎么不使唤别人,就使唤你?至于分宠……你要真能挣得两分宠爱,倒让本宫称意。”
纪贵人一下子迷茫了。
她觉得自己活着好没价值。
但论寻死,她也是不敢的,所以对于从嫡姐手里救下自己的熙嫔,她一直惦记着回报。每次被嫡姐精神污染完,多看熙嫔两眼就仿佛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身心都被净化了。
“你当真觉得我吹得好?”
得到云皎肯定的答案后,纪贵人唇畔漾开浅淡的笑:“下回……如果淑妃不要我在身边伺候,我就来教你。”
多好啊,这是她憧憬的手帕交。
云皎却说:“我只想听,不想学。”
“学好了可以吹给皇上听。”
“我跟你学好了吹给他听干吗?”云皎没明白这个逻辑,皇帝要听曲儿随时可以拉一队乐手舞姬来:“肯定是吹给你听。”
熙嫔的话,仿佛她比皇上更重要些?
纪贵人小脸泛红,她转开了身:“都是没影的事,你还是先把要给淑妃伴奏的曲子练好吧!我……我要回去延禧宫了!”
说罢,纪贵人逃也似的走了。
要是她再晚一点,就能遇到来咸福宫的皇帝。
“皇上要是来早点儿,还能遇到纪贵人。”云皎被免礼后,随口道。
“她有话要跟朕说?”
“那倒没有,就是打个招呼。”
谢知行听得莞尔,圣颜岂是随意可见的,见了就为打个招呼,说得太随意!
“纪贵人的箫吹得悦耳,皇上听不到可惜了。”
地上铺了层薄雪,靴子碾上去沙沙作响,谢知行眉头皱起来:“你宫里的人扫雪不勤快。”
“刚扫过,现在下着雪呢,皇上别太严厉了。”
谢知行哼了声:“等下摔在地上你别嗷嗷哭。”
她就仗着自己能回溯时光,在这种小事上不当心。
云皎嘀嘀咕咕:“臣妾之前又没摔过。”
谢知行张口就想说两人第一次见面,她分明就摔得往前滚了两圈,就这身手,随便往砖上抹点油,她就得摔个七荤八素的。话到嘴边,想起来那段过往被她抹掉了,不由有点惋惜。
不过,她显然不是说谎的高手,说这话时脸上写满了心虚,微微撅着嘴唇,随时准备赖帐。君无戏言,可能戏言都全被她说干净了。
“皇上笑什么呢?”
他薄唇扬起来时,模样格外的俊,笑意比月华清亮。
旁边有太监打着黄罗伞,雪未能落到他头上,他站在那片君权的庇佑下,低头去看她:“想你要是摔倒一定很可爱。”
云皎:……?
群众里出现了坏人!
云皎哼哼,不作声。
“你不服气?”
“君要臣服,臣不得不服呐。”她拖长了尾音,显然是不服的。
谢知行让她有话就说,免她杀头之罪。
“臣妾想说,臣妾摔倒有什么好看的,皇上摔了那才叫好看呢,说不定民间还能出一道叫龙打滚的名菜,流传千古,力压驴打滚。”
她想说得正经,奈何嘴角残留了上扬的弧度。
不料他没生气,却露出了点好奇的神色:“驴打滚是何物?”
“皇上没吃过么?京城卖的可多了,拿黄米拈面蒸熟,里面裹着红糖水馅,在豆面里一滚,撒上黄豆粉,瞧着跟郊外野驴撒欢打滚时扬起的黄沙似的,所以老百姓管它叫驴打滚。”
谢知行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住在一环里的那种,本地得不能再本地了,偏偏一面宫墙将他隔绝了开来,御贡的食品要有来头,要雅致,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街头小吃,除非皇帝发话要寻来,否则膳房不会主动献上。
当他说他没吃过时,云皎斜瞥他一眼:“皇上还是王爷时,也不逛街?多不亲民呐。”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他的人生里没有回头路,要对万民负责。
谢知行顿了顿:“不过,你想朕尝尝,朕愿意。”
云皎把自己族谱的名字都想了一遍,才把那句“爱吃吃不吃滚”咽回肚子里。
皇帝是讲究人儿,她得迁就着他点。
云皎:“得,下回臣妾给你做。”
“做了送过去乾坤宫,”谢知行佯装不经意地提起:“你不知道别人都给朕送点心汤水来?”
“那臣妾还是不送了,怕您吃不完。”
谢知行一噎:“别人送的朕都不爱吃。”
云皎安慰他:“皇上您别难过,揣测您的喜好不合规矩,下回不如你让她们送银两来,你想吃什么,就用她们的银子去膳房点,就算她们的心意。”
堂堂天子被她说得像要人代付外卖的赛博乞丐。
谢知行气结:“朕缺的不是吃食,是那份心意。”
跟云皎说话,不把话挑明了,她能将人带到水沟里去,或者天马行空的飞翔。谢知行说着气,其实心里很喜欢这点,她有深宫所缺少的自在潇洒,是他的反义词,宫墙没有掐灭她这份可贵的气质,听她说话,他就觉得快乐:“朕就想要你惦记朕,想想朕会不会饿,有没有吃好睡好……不要提别人了,这儿没有别人。”
云皎被他握住手,有点懵:“皇上,您的太监跟臣妾的宫女都在呢,怎么就没有别人了。”
周围的宫人悚然一惊!
熙嫔娘娘大可不必在这时候把他们当人!
“那你想想朕,你心疼心疼朕。”
谢知行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他是真的累啊,皇后都不让他省心。建章宫的事儿他也知道了,要说皇后不爱金银财宝不要宫权只爱他吗?也不是,她是既有财富,又手握宫权,接着还想他的宠爱。
坐在龙椅上的人都不敢这么贪心。
“皇上烦恼什么,让臣妾听听,臣妾为你分忧。”
他听了甚是宽慰,起码她还知道给自己分忧。
谢知行摸摸她的脑袋:“你今天在建章宫受欺负了?跟朕说。”
早朝上有一段时辰被回溯,料想就是在建章宫出事了。
云皎挨着柜边摇摇头:“没呢!”
谢知行想,云皎笨是笨了点,她知道不拿事来打扰他。
能让她回溯时光的……
淑妃最近对云皎连连示好,除了她,就只剩下皇后有身份拿捏她了!
凌空一道黑锅扣到了皇后头上,要怪只能怪往日不会做人。
“放心,”
谢知行拢住她的肩,语调沉沉地承诺:“朕不会让你白白被人欺负的。”
“……行吧,那臣妾就谢谢您了。”
云皎不跟他争。
他却蹬鼻子上脸:“朕替你出气,你该不该犒劳一下朕?”
“皇上且说吧,只要有臣妾能办到的,臣妾定不推辞。”
见她站起身,谢知行面上有点不自然。
过了一会,他才说:“朕想你亲亲我。”
皇帝白净好看的脸庞浮起可疑的红晕,他连自称都说岔了。云皎却大方地笑起来:“臣妾还以为是什么呢!金山银山咸福宫没有,皇上想要亲嘴儿那简单。”
谢知行简直要被她的说辞气死,亲嘴儿,有她这么孟浪的吗?十足登徒子作派!
他肃着脸:“不是亲嘴儿。”
他拒绝这种不知羞耻的行为。
云皎心想他怪麻烦的,既要亲亲,又不要亲嘴儿,那她亲别的地方总行了吧!
谢知行还在想怎么跟这个笨蛋沟通,她就倾身过来亲在他的额头上。她的亲吻没掌握好力度,带着一片豪情撞上来,他却忍不住攥住了手,手心捏出汗,有点慌张。
她居然还敢问他:“是亲这儿吗?”
“……不是,你再试试。”
向来克制自持的天子,也会有一日贪心地想骗她多亲自己两下。
然而,云皎从不走寻常路。
她双手捧起他的脸,在他柔情小意的想象中,落下狂风暴雨一样的连环亲亲:“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
在皇帝惊愕的注视下,云皎捧着他的脸猛亲一顿。
云皎觉得自己和里的霸道强制爱男主也不差多少了。
谢知行被亲得有恍惚。
这跟他设想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之前六宫盼着熙嫔怀上,能给大伙分点雨露。
熙嫔怀孕的消息过了两天,众人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皇帝也不翻别人的牌子,白天召熙嫔伴驾,晚上不是独自宿在未央宫,就是待在咸福宫,于是渐渐有了微言。
没宠的不敢出头,就到建章宫嚼舌根去。
理由都给皇后想好了,有孕还伺候主子,对龙胎和皇帝来说都欠妥,于是皇后传了敬事房的太监来:“把熙嫔的牌子收档,往后熙嫔要是求见皇上,没有要紧事儿就挡了吧,临近年关,皇上哪有那么多功夫用在鸡毛蒜皮的小事身上,嫔妃不懂事,你们做奴才的也不能由着主子的喜好来,这里头有哪位出事,你们也过不好这个年。”
皇后手握中宫笺表,有权规劝皇上。
“奴才明白,皇后娘娘也是为熙嫔的身子着想,皇上必会明白娘娘的一片苦心。”
那太监应完话后,皇后久久没吭声。
一家独大不是理,妃嫔之间互相牵制她的位置才坐得稳当,这时最要紧的是分走熙嫔的宠,让皇帝淡了她……可要让皇后把别的女子打扮得漂漂亮亮送到皇帝面前,她又浑身难受!
过了会,她转过脸去看窗外,新雪打着旋儿落下。
“你细心点照料,乾坤宫有个叫雁芸的宫女,让她多到御前伺候。”
皇后轻声说。
当皇后这就点好,哪怕是淑妃,也只能管好自己的延禧宫,皇后管到谁的宫里去,都是理直气壮的,这是她的份内工作,即使招了皇帝的不痛快,亦不能拿她如何。
皇帝不到后宫,嫔妃只能在自己宫里苦苦等待,宫女身份是低了些,没晋位行动就是自由的,御前宫女又时时戳在皇帝的眼珠子前,换个美貌的过去分散一下皇上的注意力,即使临幸了大不了又多一个答应……
想到答应这位份,皇后心里一哆嗦。
熙嫔原本不也是个答应么!
现在连妃位都预订上了,看皇上宠她的那劲儿,如果不是礼法压着,怕是连后位都想换人来坐。
万一皇上临幸了雁芸,给她个官女子位分得了。
那厢,雁芸被调到了御前磨墨递茶水的活,她往常并不干粗活,纤纤玉指在烛光下细腻如玉。她自知身负皇后的命令,但那位并不是能容人的,将她送到御前,却不一定乐见她被临幸,她心彷徨,不敢有过分的举动。
谢知行执笔写着字,那只手进入了他的视线范围,他一抬眼,看到一张陌生面孔:
“琼芝请假了么?”
“回禀皇上,奴婢是今儿才被调到御前来的,以后由奴婢担琼芝姑娘的职。”
谢知行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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