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将军来了精神,他当初就是觉得少年脑子灵,这才想让他多接触些军务,他问:“什么项目?”
顾璋一本正经地开始胡咧咧,拿着手里的册子,叭叭了许多折腾人的项目,比如说端弓啊,一个时辰都不许动,比如说泥地里匍匐前进啊,怎么折腾人怎么来!
“我跟您说身体肌肉是有自己的记忆的,您习武肯定也有这种感觉,为什么移动中射出的箭命中率更低?那就是因为骑马过程中身体到处都在发力,如果能让身体本能就记住动作的话,即使在十分混乱的情况拉弓,也不会射偏!”
薛将军道:“倒是有些道理。”
顾璋再接再厉,翻开册子继续给他将这个匍匐前进,说什么有利于隐蔽啊,有利于偷偷潜伏进去烧人家粮草啊,再引用一点听说过的战役,给瞎出出主意,说当时要是能这么偷袭着打,是不是很刺激?
薛将军听着听着,发现顾璋提起薛见雷的时候,乌亮的眼睛格外惹眼,嘴里一口一个“见雷将军”,夸他身体力行,事必躬亲,但是眼睛里透出明晃晃的期待。
再看看这些法子多少有些折腾人,薛将军明白了,合着绕这么大个圈子,想这么多训练的法子,是为了报仇?薛将军眼底划过一丝笑意,认真道:“我再跟见雷商讨下。”
听起来确实有几分道理。
顾璋得了应答,赶紧带着糕点,一溜烟地跑了,要不是为了看薛见雷这个大坑货的热闹,他还真不想主动往薛将军面前凑,把他扔到北骁卫,仔细想想就知道是老爷子的主意。
薛将军父子的行动力不是盖的,没两天原本的小训练场就进行了一番大改造。
都不需要顾璋亲自示范,薛见雷已经按照顾璋手册上画的小人动作,给北骁卫加训起来。
反正三个县令也没到,田里的事情也忙活完了,顾璋高高兴兴地带着肉干、香酥炊饼等一大包零食,跑到军营里看热闹!
走近一听,还能明显听到酸涩到坚持不住的怒骂声“这折腾人的姿势哪个缺德孙子想出来的?”“嘶——”“坚持不住了。”“给老子撑住喽!你倒下来所有人都跟着受罪!”
顾璋看得眉开眼笑,笑容灿烂跟朵花似的。
看戏的感觉可真好!
想到日后他们在去完成危险任务的时候,能更安全,有更多的应对措施,顾璋更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伟大了!
他找了片视野绝佳的干净地儿,又寻摸了一张大的棕色油纸扑在地上,把带来的肉干、零食全都倒在上面。
顾璋坐拥一片野餐圣地,啃着香气四溢的肉干,心情愉悦地欣赏哼哧哼哧地训练,笑容看起来单纯又无害。
可偏偏嘴上不消停。
一会儿吃得咔嚓咔嚓香。
一会儿又叭叭叭,谁偷懒,谁动作没做到位,还贴心道:“见雷将军额头上怎么都是汗啊,是不是身体虚啊?”
“难怪会输给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别动别动,方才分明说要坚持半个时辰的,见雷将军您作为将领,可不能起这个坏头。”
路过的姚总兵:“……”
谁敢说顾大人你是文弱书生?
姚总兵看了看顾璋的单纯又无害的灿烂笑容。
他缩了缩脖子,以后无论打什么主意,可都千万不能得罪这小子!
“大家慢慢练着哈, 这些肉干和小食,就当是兄弟的心意了!”
“好好操练,我在后方给你们打气!”
这还不是最气人的。
顾璋抱着肉干在旁边树荫下慢悠悠地啃,笑得又灿烂,看起来就青春乖巧、活力四射。
不知情的人,也不知改变的那些训练动作、增加的那些项目有多磨人, 还夸道:“顾大人对你们可真好。”
“是啊,人都走了, 还带着那么香的肉干和小食来看你们,我都闻到了, 馋死我了。”
“顾大人心地可真好, 看操练辛苦, 还弄了这么多好玩,看起来就有意思的锻炼法子!居然还有趴着不动的,这多舒服啊!”
“累?趴着怎么会累呢!”
北骁卫:拳头都硬了!
伤兵营的熬药小童也来打饭, 恰巧路过,闻言使劲点点小脑袋, 满是崇拜的夸道:“顾大人是真好啊!不仅送那么贵的药水给我们,还为咱们百姓能不能吃饱琢磨, 是再难得不过的好官了。”
他们村里都高兴呢,说今年秋天,粮食产量肯定能增长, 他爷奶爹娘哥哥妹妹都不知道多高兴,还说秋收要杀只鸡庆祝。
吃鸡诶, 熬药小童想到咕噜咕噜酱汁粘稠的大锅炖鸡,娘用新收的麦子烙的一张张刚刚出锅的热腾腾贴饼,咽了咽口水,嗯,没错的,顾大人是全天下心地最善良的好人了!
北骁卫一口气不上不下地憋在胸口,拳头是硬了,挥不出去!
这怎么好意思挥得出去?可是还是好气啊啊啊。
这简直比脚心被放了痒痒虫还难受。
气死个人了!
府衙门口。
马车在一队兵卒的护送下,停在了岩武城县衙门口。
“到了,请大人下车。”
安岳县令从马车里出来,神色疲惫,眼底还有红色的血丝,显然这两天都没能好好休息。
他面色黑沉,站在车厢门口:“脚踏呢?”
护送的兵卒:???
他们看看马车距离地面的高度,满头雾水——这难道不是直接就下来了吗?
他们记得,随便一匹马都应当比这个高,大人当初在营地里,骑射应当都是过关了才对?
路过的小孩和他娘小声说“悄悄话”道:“娘,你看那边那个伯伯,这么点高度都怕,羞羞脸!”
“我都可以!”小家伙挺胸抬头,十分骄傲。他自以为是跟娘说悄悄话,可声音却不那么小,周围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安岳县令顿时脸色青紫:“岂有此理!”
他怒不可遏,呵斥道:“这就是你们岩武城的待客之道?即使顾知府官阶更高,也不能如此轻蔑下官。”
随即双手抱拳朝着京城的方向一拜,满脸不忿道:“我乃朝堂命官,顾知府对吾有不满,也应当上书吏部,交由吏部签判郎斟酌定夺!而不是跟土匪一样,让你们把我给绑来。”
兵卒:?
不太听得懂你们文官办事流程,反正他们只听武骑尉军令行事,面色板正肃然道:“请大人下车,入府衙休息。”
“你,你……”安岳县令觉得自己气得胸口抽抽发疼,今儿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即使不喊个人来给他当脚踏,拿个矮凳总是可以的吧?
还别说,无论是军中兵卒、还是县衙衙役,真都没这个意识。
岩武城尚武,风气就是崇尚身体壮、武力强的人,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受欢迎,受人崇拜,有谈资,在这样的氛围下,即使是辛少昌这样躺平的玄学咸鱼,骑马等各方面都是不错的,脚踏这种东西从来不用。
用了是会遭人耻笑的!小娃娃都能来笑你两声,不出两天,就能被编成童谣传遍全城。
至于顾璋,就更不用那些玩意了。
安岳县令恼怒,正打算开口,忽而感觉后脑勺一疼。
他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忐忑不忿和惊怒一下被点燃,回头双目冒火:“谁!”
“略略略~”
“顾大人是好官,他讨厌你,你肯定是坏蛋!”
“胆小鬼,车都不敢下,还敢在我们岩武城骂顾大人。”
一群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小女孩,有的手里拿着弹弓,有的手里拿着木棍做的木剑、木枪,根本不怕他,甚至还冲他做鬼脸。
有兵卒看着马车上碎裂的干硬泥团,走到旁边去赶人:“再不小心打到人,小心回家吃竹笋炒肉,走走走。”
一群抓不到罪魁祸首的小孩,笑嘻嘻地成群结队跑走。
赶走小孩的兵卒替小孩们道了句歉,然后道:“大人,时辰快到了,顾知府快要到了。”
安岳县令深吸一口气,咬咬牙,先把这口气忍下。
笨拙地扶着车厢,姿态有些狼狈不雅地从马车上下来,抬头看了眼岩武城衙门的牌匾,咬牙,若顾姓小儿只是虚张声势,他定要联合其他两位县令,好生参他一本。
顾璋姗姗来迟。
他不仅来迟了,还从荷包里拿了些铜板:“去前街给我买碗馄饨来。”
等馄饨买回来,慢悠悠地一个个吹凉了吃,一碗热腾腾的鲜肉小馄饨吃了足足两刻钟,最后才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了嘴。
顾璋吃饱喝足,舒坦道:“走吧,该去收钱了。”
什么收钱?
去哪儿收钱?
谁家有钱给他们收?
宗乡一头雾水地跟上,他小心道:“顾大人,四位县令已经等候多时了,是不是先去见见。”
总不能一直把人晾在那里吧?
顾璋:“急什么,我这不就去了吗?”
宗乡:!
如果是去找几位县令,那为什么说是收钱?
即使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也不会这么冠冕堂皇的说出来吧?
而且依他所看,顾大人不是这样的人,用钱那般潇洒大方,也一点也不藏着,不怕人查,怎么可能是贪污受贿来的脏钱?
顾璋回头,对宗乡和李刀两人叮嘱道:“等会儿不论我说什么,你们只管绷着脸,别说话。”
宗乡两人:?
不懂?顾璋补充:“薛将军见过没,就按他的表情和模样学,怎么唬人怎么来。”
宗乡:“……”
李刀:“……”
薛将军知道你这样说吗?
薛将军那浑身在沙场上浴血拼杀出来的气势,可要他们怎么学啊!
顾璋走到上首坐下,他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小摞账册。
下头两侧分别坐着四位县令,一边两个,桌上连口茶水都没有,不加遮掩的怠慢。
气氛也明显有些僵硬。
顾璋隐隐感觉到暗潮涌动,辛少昌是被针对的那个。
他也不在意,这么大人了,被针对难不成还要他帮忙出头?
有本事自己还回去,没本事就受着。
“顾大人,您传我等来,有何事吩咐?”安岳县令率先站起来恭敬问道,即使憋了一肚子火,也不敢带着怒火问一句“你小子什么意思!”
顾璋一开口就不好相与:“诸位大人应当心知肚明才对。”
临永县令笑着道:“顾大人,您也许对咱们刚赤府有些不了解,咱们……”
他私底下揣摩过了,虽然他贪了些,但是也不是什么天大的数字,毕竟刚赤府本就穷苦。他手脚做的干净,顾璋也不一定能查出来。
传言本就有夸大和虚幻,谁知道从京城传过来之后,还能不能有三四成真?而且面对烧毁了一半的账册,还真有通天本事不成?
顾瑶光怕是在诈他们!
顾璋抬眸,打断他寒暄的话道:“刚赤府如何,我会自己用眼睛去看,不需要听你讲。无论你们什么想法,账册我已经全部查阅,笔笔进出都了然于心。”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众人:“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自己站出来承认的,平账即可,我不追究。”
安静了一瞬。
临永县令温和笑笑道:“顾大人您说笑了,不知是何处出了岔子,让您有些误会?”
这话说得十分圆滑,先让人觉得是误会,若真的有疏漏,还能推给手底下的人,说是他们整理账册出了岔子。
其余三人也都心中惴惴不安,接连开口小心翼翼地试探。
辛少昌都看向宗乡,想从他那儿得到点暗示,然后就对上一张紧绷严肃的僵尸脸。
还怪吓人的。
他缩了缩脖子,反正他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顾璋可不想和他们试探来、试探去,他冷哼一声,嘲讽道:“看来诸位对自己做的假账很有信心。”
他拿起面前的书册,随手往下扔。
厚厚的账册砸在地上,发出一道道闷沉沉的“犇——”“犇——”“犇——”的声音,仿若砸在人的心底。
一边砸,顾璋语气轻松地就跟报菜单似的,说着一条条让人心惊胆战的话:
“临永县,侵吞公物,报损多达五成,几年下来,有一万多两的转手差价在里头。”
“安岳县,筹集的香火钱,这两三年就私吞了三万两千多两吧?”
顾璋也不一次性全说,他挨个点,三家轮流来,每个人每次只说一条。
每说一句,三人额头上冷汗就多一层,面色就惨白一分。
他们都已经忘掉的小事,竟然都被查了出来,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和他们手里最后所得金额大差不大!
“临永县,还有条稀奇的,近五年,贪污的‘粪钱’怕是有五万多两吧?”
临永县令本就年纪大,这会儿腿一软,便跌在地上,唇齿哆嗦,看上首顾璋的表情,全是惊骇:“这,这你是如何查出来的?”
这些绝对足够隐秘了,他们从不敢在粮草、税收上动手脚。毕竟远处运输粮食来边关损耗太大,故而刚赤府的所有税收,只是送账目去京城,全部税收都换成粮食,充入武安大营粮草。
甚至控制畜肥,县城里的粪夫,他都不敢大张旗鼓操盘拿下,而是偷偷安排人私底下控制起来,然后在卖给农户肥田的时候,潜移默化的涨价。
这还能发现?
“账本上不都清清楚楚吗?”顾璋冷笑道,“不只是‘粪钱’,还有好几样营生,你都用了这法子吧?而且在商贾那边,也绝对收了不少的孝敬。”
商贾私下的孝敬,谁也不会写到公账里去,但是从账本的蛛丝马迹中,依旧能推测出来。
临永县令确实是好手段。
商品潜移默化地涨价,温水煮青蛙,百姓只要不是活不下去,只会偶尔抱怨几句东西贵了,生活艰难,但是必需品该买的还是要买。
从百姓手里就收割了一道。
商贾要独赚这个钱,就要官府的配合,受到地方官的庇佑,又能从商贾那儿收一道孝敬钱。
两头收割,最后苦了的也就是百姓了,明明很努力种地、挣钱,却始终手头存不下银子,只能在深夜含泪悲叹道:“日子怎么这么难?”
每一刀都不狠,甚至轻得让人无法察觉,但是一刀刀下来,便能赚得盆满钵满,压得百姓苦不堪言。
既然临永县的这个老狐狸都认了,顾璋直接问道:“还有人想继续听吗?本官看了一个月账本,想听的话还多得很。”
除了辛少昌,三位县令冷汗刷刷往下掉,面色惨白如金纸。
居然真的有人,能将烧毁了一半的账册,每一条,每一笔都理得清清楚楚?!
这还是人吗?
半晌都无人应答,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看来是没心情听了,”顾璋也不和他们兜圈子,“本官心善,给你们两条路选。”
还有机会!
冷汗浸湿后背的三人,眼里都迸发出惊人的光,如果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要什么?不管是钱财、女人、还是古董珍宝……只要有想要的,有就好!
顾璋不疾不徐道:“第一条路,我写折子递送京城,让吏部处置。”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今日天气:“贪腐不大不小,杀头流放倒是不至于,除去功名好像有点重,但遇到个嫉恶如仇的吏部签判郎,也不是没可能。依我看的话,大概率会贬官、撤职?”
这吓得三人心头震颤,连辛少昌都不由往椅子里缩了缩。
若除去功名,那可就是贬为庶民了!!即使好些,只是贬官、撤职,但是知县已经足够低了,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县城中的小吏。
他们已经在一方小城里,当说一不二的土皇帝当惯了,若变为庶民,或仰人鼻息、事事要看人脸色的小吏,这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原本亮起来的眸光,都瞬间随着脸上奉承的笑容僵硬。
杀人诛心,顾璋这是根本没想放过他们!
顾璋从高处,睥睨地打量三位知县的神色,又缓缓道:“至于第二条嘛。”
“近十年贪污的钱财,双倍补回来,本官便不追究了。”
安岳县令小声提醒道:“顾大人,您带回来的账册,最久也只有前五年的。”
十年,也太久了!
那得是多少银两?!
顾璋扯了扯嘴角:“没有账册的年份,就按有的年份算。”
三人:!!!
谁不知道,贪这种事,肯定是越贪越多,前头几年,肯定没有这两三年贪得多。
这样算的话,岂不是还要自掏腰包填进去好多?!
这可都是他们汲汲营取,辛苦这么多年才攒下来的家底啊!
若全都掏出去,想想就觉得心都在滴血。
安岳县令试探着商量道:“顾大人,您看能不能少些,双倍实在是太多了,如何能拿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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