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如同瘟疫一样在族群里蔓延开来。
当时,脑虫内部很是发生了一场灾难。这么多年下来,它们终于又体验到了什么叫生存威胁,产生了剧烈的情绪波动,可惜,都是它们不需要的负面波动。
它们已经站到了演化的最高点,要到哪里才能去寻找更高的快乐呢?
脑虫的族群似乎就要消亡了。直到,它们无意间发现了人类。
本来,它们认为自己的种族才是宇宙里唯一的智慧生命,其余所能观测到的生命形式都太过原始,别说精神力了,演化出独立的智慧文明都还需要万万年,它们根本没有时间去等待。
更加意外之喜的是,当时的人类正处于单星球时代的末尾,即将迈入宇宙时代,精神力进化也出现了萌芽。
——如果自己不能拥有,那就去掠劫能够拥有的对象。
于是,脑虫轻而易举就介入了人类的文明之中,在人类第一个星历的开端年代制造了战争,湮灭了一部分人类的历史,篡改人类的集体记忆。
从此,人类的宇宙时代与脑虫伴生。
并且脑虫们发现,人类恋爱中所产生的情绪可以反过来促进它们繁衍生命。
越高等的生命越难繁育后代,更何况脑虫是一种理论上“永生”的物种。它们内部有大量的同族消减,亟待填补这个空缺。
这就是星际恋爱之风尤甚的原因。
从脑虫的集体记忆里,尚惊雁也完整地看到了一部分人类在历史背面尝试对抗它的过程,其中就包括当初她的归雁计划。
人类中从来不缺乏智者,其实上个星历中,很快就有人意识到了不对。
为什么人类的文娱,正在往一个极端的、“正向情绪”的方向发展?
这部分人也尝试着做了改变,只是很快都被脑虫发觉,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死于“意外”,连存在都被抹去,没有人关注那些作品。
甚至其余筑梦师还由此反过来得到结论:只有恋爱作品才是可行的,其余风格都不受市场喜爱。
或许这期间有人看破了真相,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选择了沉默。
足足过了一个星历,到了第二星礼的开端,有识之士才终于多到足够反抗的地步。
民间,真物团成立了。尚淞就是最早的一批骨干之一。
小规模的精神力屏障得以建立,让成员即便暴露在脑虫视线之下,也能够保持清醒。
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起初这批成员把空洞症的原因简单归因于了精神力。
只要人人都不使用精神力,就可以打败脑虫——虽然道理上也可行,但就和“只要把所有的飞船都销毁就不会发生飞船事故”是一个逻辑。
以尚淞为首的成员看法则完全相反,她们认为以人类和脑虫的文明程度差距,只有更多开发使用精神力才能勉强站在一个赛道上。
只可惜,她们这些激进派在当时声势太小,尚淞失望离开了真物团。
而剩下的真物团保守派,观念则在时间流逝里出现了更诡异的改变——以伏为首的它的上层,立场转而投向了脑虫。
看似惊人,但纵观人类历史,倒也不算太奇怪。
他们选择保守而非对抗,正是因为心里已经认定脑虫是不可抗衡的,而当保守的计划执行时完全失败后,他们就不再对人类抱有希望。
这时候脑虫再加以诱导,为了保全自己的小命,他们也就干脆利落地跪了。
再往后的发展,就是尚惊雁自己加入真物团后的事了。
尚惊雁继承了尚淞近乎非人的精神力,很早就觉察了脑虫的存在,凭借自己查到了真物团,并顺理成章加入。对外为了自保,她所有的档案上都只是写着“B级精神力”。
而组织内部,当初尚淞的人并没有全部退出,剩下的人在初见尚惊雁时就从外表上分辨出了尚淞与她的母子关系。但由于并不清楚尚惊雁的立场,因此按兵不动。
是尚惊雁调查到了尚淞,并展现出了与真物团主流观念不合的想法,尚淞的旧部才开始接触她。
也因此在团内,尚惊雁的位置一直就很尴尬,就如同她在例会里的座次一样,游离于核心之外。
“归雁计划”,其实是尚淞派系的遗留产物。
这计划说来也很简单,就是将执行者的精神体投入平行世界去,看一看正常的文艺发展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再将成果带回故乡,用“唤醒全星际”的方式来抵抗脑虫。
但在那个时候,这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个计划。
首先是执行者人选无法确定,其次是她们还根本不能确定高精神力是否可以链接平行世界,最后现实的阻碍还有,就算执行者回来了,又怎么能保证Ta的筑梦作品可以在星际推行?大概率下场就像历史上无数的先行者那样,被脑虫掐灭火种。
十七岁的尚惊雁力排众议,敲定了这个计划。她决定亲自做执行者,并且竟然另辟蹊径说服了黛铂勒,让她清扫流放星系的脑虫,为日后筑梦作品的推行找到了强有力的后盾。
那么最后剩下的,就是赌运气了。她能够顺利去往那样一个平行宇宙吗?
事实证明,她成功了,这才有了“上辈子”的四十多年。
只不过,归雁计划也并非万事顺遂。
尚惊雁等人是瞒着真物团上层执行计划的,但脑虫一直知道她们的行动。
在计划启动的那一刻,它们的阻挠计划也启动了。
娲派出一只绑定了“知识库”的新生幼体的脑虫,在尚惊雁精神体暴露、最危险的时刻入侵她的精神图景。
若是成功,在那个时候尚惊雁就会变成脑虫的一员;再不济,这只幼体也会跟着她去往平行世界,那是一个没有精神力的世界,尚惊雁不堪一击。
但可惜,它们失败了。尚惊雁的精神力过于强大,倒是让幼体遭到了反噬,知识库也损毁了一半。
当她归来,严重受创的知识库不得不提取尚惊雁的记忆进行伪装,幼体却接受了精神暗示,以为自己真是一个系统,还给自己取名叫“X71”。
X71,这其实是脑虫用人类的文字给人类文明的编号。
只不过尚惊雁自己也因为精神冲击失去了部分记忆,一人一统才这么相安无事了下去,直到今天。
尚惊雁回过神,她眼前,娲的本体已经几乎完全显露出来了,比她看见过的任何一只脑虫都要大。
它的身躯沉重地坠落下来,匍匐在地,不住瑟瑟发抖,像一只脱水的海葵。
尖刺死死钉住了它的核心,尚惊雁打了个响指,更多的尖刺簌簌落下,穿透了它想要反抗的触手们。
她知道,胜负已分了。
高级别的一对一对决,真正决定胜败并不需要太长时间。
但……尚惊雁在这一刻忽然无比清楚,就像娲无法正面抹消她一样,她也不可能打败这个庞然大物。
想要阻止脑虫继续寄生人类,她只有一个选择——留在这里,和娲抗衡到永远。
娲说她会“面对无尽的恐惧”,的确是一句实话。
她也必须不断地制造恐惧,甚至和这片空间融为一体,大概只有到外面的脑虫被全部消灭后才能解脱。
娲滴血的眼瞳抬了起来,周围响起断断续续的鸣叫: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人类能够承受得住没有尽头的精神折磨吗?为人类盗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余生都要被绑在刑架上,让鹫鹰啄食肝脏。
尚惊雁与祂对视了一会儿,置之不理。
她想起了很多东西,想到她和敖青雪、云涌雪的工作室,想到没有答应的裴意的告白,想到那些为她尖叫心跳的观众……最终她只是捧起X71问:“小七一,你想出去吗?”
最初的X71并非是轮回过的脑虫,而是一只真正意义上白纸一张的新生幼体。而它没有被赋予脑虫的记忆、又接受了尚惊雁作为人类的精神力的洗礼,现在很难说是什么物种,更接近于“人与脑虫混血”的精神体。
“X71”这个属于人类文明的编号,如同一个谶言。
如果它不想留下,尚惊雁可以单独把它送离这个世界。
X71感知到了尚惊雁想要做出的选择,小圆球摇了摇,用极少有的严肃口吻说:
“您天性追随恐惧,我生来追随您。”
对它来说,不就是这样的吗?
在它的认知里,它就是为了尚惊雁而诞生的,自然也会追随她到永远。
娲发出嘲讽的冷笑,似乎在为能拖她下水而高兴。
得意的情绪还没维持到半分钟,祂的眼球却猛然一转,不可置信地看向了上方——
黑暗的天幕上爆发了一团白光,里面显露出一道人形!
尚惊雁也跟着抬起头,愕然——那是尚淞!
尚淞的形态很是虚弱,在尚惊雁面前落地后晃了晃才站稳,转头看向她,叹气般说:“如果真的让你去承担这个责任,我要如何自处啊。”
千回百转不足以形容尚惊雁此时此刻的情绪,喜的是她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尚淞了、只能像从前那样在梦中看见只言片语;惊且怕的是,她也猜到了尚淞要做什么。
尚淞要代替她,做这个被永久囚困的人!
尚惊雁猛然朝前跑去,却没有快过尚淞抬手的动作。一道精神屏障在她面前支起,把她向后推去。
太阳般耀眼的金白色光芒从尚淞身体里照射出来,让她像瓷器一样碎裂了。她身后,娲疯狂挣扎嘶鸣,却敌不过那些白光化为绳索将它捆绑钉死。
尚惊雁有了苏醒的预感,这回幻境是真的要终结了。尚淞神情微松,张口说了什么。
在皇宫幻境中时,尚惊雁没能听到尚淞的话,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了妈妈的口型。
“去迎接我们都期待着的未来吧。”
视野中最后一点黑色消失,白光淹没了一切。
现实侧,蓝河月。
官方人员换了个站姿,严密注视前方。她负责警卫的是尚惊雁的家中,被全联盟万众牵挂的尚导此刻就躺在她身后屋子的全息仓里。
房间里亮着低柔的灯光,七天以来一直如此。黛铂勒的人每天都会来,除此之外还有裴意会每天来这坐一会儿,尚导的朋友们也时不时会结伴过来。
墙上的钟表显示,官方历第七天已经过去。
全息仓里,尚惊雁银霜色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主星系,首都星,老城区, 南半球。
天色正值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街道上寂静无声, 居民们都还在睡梦之中。
踉跄的脚步声从巷子里传出,惊走了垃圾桶上的飞鸟。
一个青年男人扶着墙壁, 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发白、神情惊恐,仿佛刚刚从噩梦中醒来。
他有一张很年轻的面孔, 看起来至多二十五岁, 行动间却带着一股和年龄不匹配的暮气。
——如果先前在《星河流浪厨房》综艺里身败名裂的盛平沙看到这一幕, 一定会惊讶地认出他:这不就是当初住在自己隔壁、让自己偶然入梦学会了“精神力污染”方法的客人吗?
随即,他还会更惊讶:因为这个男人竟然几十年过去相貌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而若是尚惊雁站在这儿, 也能够很快从他的下半张脸识别出他的身份:真物团的首领、梦中的教皇, 伏。
伏浑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手里颤巍巍地拿着飞行器的权限卡,目的地是不远处的停车库。
他大脑一片混乱, 到现在还无法接受发生了什么。
脑虫……娲居然真的被打败了!
这个事实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尚惊雁和尚淞把娲困住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亲眼目睹了一切。
如果不是他反应快、存在感低微, 连他都逃不掉。
为了断尾求生,他还把精神体都留在了那里,而且恐怕以后也没机会再拿回来了。现在他身体能够检测出的精神力水平,最多只有C级。
伏跌跌撞撞出了巷子, 终于走到了车库门口。刷ID卡时,上面的人类名字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伏”是他投奔脑虫后重新给自己取的代号, 是伏羲的意思,暗暗合了“娲”的含义。
然而归根到底,这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牵强附会。
离开了脑虫,他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甚至连原本引以为傲的、远超出常人的精神力都没有了。
伏摸黑进了车库,那些恐怖片的桥段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让他胆战心惊。
“原来‘伏’真的是你。”
忽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吓得他“啊!”了一嗓子,手里的卡掉到了地上。
车库的灯被打开,四下雪亮一片。黛铂勒带着人从车库门口进入,走到了伏面前。
伏下意识后退一步,表情阴晴不定,扯了扯嘴角笑道:“我该叫你黛铂勒同学吗?”
黛铂勒冷静地看着他,伏的脸和记忆中的面容慢慢重叠。
这个人,曾经与她是大学同学。现在询问她那届的校友,大概还有几个人能回忆起来:噢!就是黛铂勒你当时的死对头啊。
S级精神力多么罕见,如果两个同样是超高S级的人出现在同个时期,注定会成为风云人物。
她和伏同样天才,且都对高精神力人才主流向往的筑梦师行业不感兴趣,反而有志于政治仕途。
理所当然,她们会成为对手。艺术无第一,权力可不是。毕竟,某某主席、某某会长这些岗位只有一个,做不成就只能在前面加一个“副”。
那个时候,黛铂勒就不太认可对方的作风。但偶尔,也会有点“同类”的感觉——因为她知道,对方也觉察到了脑虫的存在,而且都打算有所行动。
后来毕业她去了军方,渐渐就不再听到伏的消息了,显然对方没能在仕途上有所成就。
走到高位之后,黛铂勒第一次听闻民间“真物团”的创始人正是伏,还有点感慨:两人一明一暗,到了中年,都在践行年轻时的信念反击脑虫。
可没想到,最后她们走上了完全相反的路,这位直接奔着反人类去了。
“不该。”黛铂勒淡淡地看着自己这位前校友,“你应该称呼我为‘总统女士’。”
伏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你……!”
罗芙微微挡在黛铂勒前面,手按着腰间的激光枪。黛铂勒摇了摇头,笃定地说:“他不敢对我做什么的。”
一个成年人,数十年如一日浸泡在营养液里、待在全息仓中,他的生理机能还能维持几分?恐怕现在力气连个小孩都不如。
老实说,黛铂勒有点失望,对方的脸还和大学时一模一样,可精气神已经根本不像一个人,集合了所有蠢人的特征。
他甚至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名字,只剩一个可笑的代号。
对这样的人产生过同类之情,让她稍感侮辱。
伏的目光变成了愤恨,但的确不敢动弹——很正常,如果不是贪生怕死,他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罗芙挥了下手,小队上前按住了伏,给他戴上手铐。
伏被压住肩膀,因为太过虚弱直接“噗通”一声跪地了,黛铂勒转身离去。
“黛铂勒!”
她身后,被制服按在地上的伏突然疯疯癫癫地笑了,“我受到脑虫的馈赠,我还有年轻人的体格,我能永远这么年轻!就算肉/体死亡,我也精神永存!而你总有一天,会老得不能动弹,什么都不剩下!”
几个下属的脸色都有点难看,用力地把伏拽起来打算尽快押送走。对一个外表已现老态的政治大腕说这种话,实在是踩雷。
然而黛铂勒转过脸,有点怜悯地反问道:“是吗?可我看你,一直比我更恐惧。”
人最原始的恐惧,不过生老病死。既然自认已经超脱了这一切,为什么还如此惶恐?
伏刺耳的笑声突然刹住了。
黛铂勒不再搭理他,走出了车库。
一段时间后,流放星系。
距离那紧张的七天,已经又一周过去了。
这短短的几天里,联盟人民见了无数大世面,新闻消息让人眼花缭乱。
首先是官方发布消息,宣布脑虫的首领娲已经被制服,人类的作战顺利推进下一个阶段,胜利的曙光已在眼前。
而此役的最大功臣、知名筑梦师尚惊雁也已经从全息仓中苏醒,目前正在恢复和疗养阶段,身体与精神力都没有大问题,公众无需担心。
紧接着是中央法院发布消息,一名人类叛徒被以叛国罪论处,其代号为“伏”。他将服刑一百年,且百年之后还有死刑在等着他。
当天,#人类胜利##人类精神永存##新时代开启#等话题蔓延至整个星网,上到政府高层,下到平民百姓,都为此欢呼雀跃、大肆庆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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