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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福妾(南风不尽)


就好像赫舍里……康熙心里升起淡淡的怀念,当初他登基后岌岌可危,鳌拜如此猖狂、三藩烽烟又起,赫舍里日日夜夜陪着他、为他出谋划策,说服称病不出、置身事外的索尼出山,在朝堂帮着弹压鳌拜,让康熙能有喘息之力组建善扑营,她也是如此坚强、充满力量。
如今,太子妃和他说起这件事,一点也没有往自己身上揽功劳,反而如实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程氏已锋芒毕露,她没有嫉妒,也没有打压她,反而还替她扬名。
这救济银子的事若能长久做下去,人人都会知道是程氏,人人都会念着程氏有多好。
可太子妃却一点也没抹杀她的功劳,她有这样的胸襟气魄!康熙也不免更满意,更加认同当初那个力排众议把太子妃定下来的自己。
这才是他需要的国母!
太子妃不需要多么高贵的出身,也不需要父兄在朝堂替她保驾,她自己立得住、站得稳,这样的才是好的太子妃!
否则,就不是在挑太子妃,而是挑外戚了,要是太子登基后也被权臣压得死死的怎么办?康熙不想太子以后重蹈他的覆辙,干脆一开始就掐死了这个可能性!
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太子妃从乾清宫回去后,去宁寿宫看望过皇太后、两个孩子,时隔一月有余,才提笔给太子写了头一封信。
她将救济银子的事情写在信里,顺道告诉他皇上已经调军在古北口,这回除了大阿哥随驾出征,还有三阿哥。
这消息是连额楚也不知道的,太子妃在管理后宫的时候发觉一向沉寂的荣妃近日经常邀请妃嫔办花宴、召见马佳氏夫人,再旁敲侧击地试探过梁九功,因此猜得八九不离十。
看来皇上平了葛尔丹后,有意给年长的儿子封王了,大阿哥、三阿哥这两个与太子年纪相仿的皇子,未来不是郡王就是亲王……至于明显是太子党的四爷五爷能得什么爵位,就看太子爷这回南巡让皇上满不满意了。
估算着富达礼和庆德送来的最后一封信,料想太子爷此时应该已经到扬州了,太子妃提笔沉思了片刻,才在心中写下最后一句话:“朝廷兵锋在即,维稳为要!勿动盐利,切记,切记!”
太子妃在写信时,已经住到宁寿宫的弘晳对添银这个新来的大太监也很好奇,他身边的人都会被他考考问题,然后弘晳就会在心里给他们排个序、分个类,这个是陪玩的,那个是陪吃的,还有养花的洗衣的……
于是,那时候的他就仰起头去看添银,想了想问:“添银,你知道为什么早上的太阳大,中午的太阳小吗?”
弘晳还没有读过《两小儿辩日》,他只是喜欢观察,别人看日出日落是赏景,他的小脑袋里却全是问题,为什么太阳是热的,为什么看太阳会刺眼,为什么太阳要东升西落?为什么早上太阳那么大,中午看着小……
所以,他只是从众多问题里,选择了一个他虽然不知道答案,但自己感觉应该是最简单的问题来考验添银。
添银也很吃惊弘晳对他第一个需求竟然是个天文问题,于是他蹲下来将弘晳抱起来,走到宁寿宫殿前的空地上,一边和弘晳晒着冬日温软的太阳,一边小声地对他说:“先秦有个叫列子的贤人,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解过这个问题,他写得很好,道理说得深入浅出,二阿哥也能学,奴才现在背给二阿哥听好吗?”
弘晳没想到添银竟然真的知道!他立刻点点头,捧着大脑袋,求知若渴地听添银微微晃起脑袋,声音温润地背诵:“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注1
这篇文章短小精悍,是古代文章里比较罕见用案例深入浅出解释道理的文章,数千年文化积淀,后世能选入语文课本的文章自然不凡,弘晳听完果然听懂了!
原来是“近大远小”的道理,他立刻让添银站得远一些,然后再站得近一些,对比看了好一会儿,不仅太阳是这样的,所有的事物都是这样!他因此高兴地跳起来:“添银,你说得真好!我明白了!”
但这也让弘晳冒出来一个新的问题—为什么太阳中午的时候就离他远,早上就离他更近呢?为什么太阳会跑呢?这好像和太阳东升西落有些关联呢。
弘晳没有马上询问添银,额娘说了,他要自己先想想,想不出来才能问别人!于是他又在脑海里储存了一个新问题。
见弘晳这样高兴,添银也笑了起来,眼角弥漫出一点鱼尾纹,他是个不大爱笑的人,但此时此刻见弘晳因为明白了一个新道理而眼眸发亮,他也禁不住高兴起来。
他弯下腰摸摸弘晳的头,温和道:“不是奴才说得好,是先贤们将道理交给了奴才,奴才才能为二阿哥解答,以后二阿哥好好读书,一定会明白更多的道理。”
弘晳点点头:“添银,你以前读过书吗?”
“嗯,奴才读过。”添银闻言也有些恍惚,入宫前在私塾里读书的日子好似恍如隔世,但他这么多年下来,竟然一点也没有淡忘。
“太好了!你再教我一个新的好不好?”弘晳亲近地拉着添银的手,上书房的师傅、额娘、阿玛都觉得他应该先从《三字经》开始读,可是弘晳早就觉得没意思了,只有添银愿意给他讲这样的道理,让他觉得很满足。
于是他忍不住想从添银这里学到更多,想把添银肚子里的学问都掏出来榨干!
添银却没有为了满足弘晳的要求取得他的信任而不顾其他,他想起小时候先生教他读书的方法,再次蹲下来对弘晳解释说:“二阿哥,恕奴才多嘴,这学问啊,一定要慢慢学,所谓贪多嚼不烂,咱们回去好好把这篇文章背出来,奴才再陪您逐字逐句细细揣摩,把这文章学透了再学新的行吗?这读书治学就像建房子一样,地基要夯实才能建起来呢!”
弘晳是个喜欢讲道理的孩子,他没有生气,自己想了想就认可了添银的话,弯起眼睛笑:“好,我准你用纸笔将这文章默下来,然后你当我先生,一 个字一个字地教我认,好不好?”
添银怔了怔,才跟着笑了:“谢二阿哥,只是奴才是无才之人,不能当您的先生。您的先生是上书房的几个大师傅,以后这话可不能说了,否则奴才……恐怕就不能陪您了。”
弘晳有点不明白,添银明明知道很多学问,为什么还要说自己是无才的人?他明明可以教给他很多学问,为什么他不能当他先生,是因为他是奴才吗?
原来奴才是不能当先生的么
弘晳愣住了,他之前没有特别明确的阶级观念,因为程婉蕴从来不给他灌输这种思想,然后此时此刻他突然就明白了。
添银是他的奴才。
虽然他想让添银当他的先生,但在别人眼里他是奴才,就只能做奴才才能做的事情。就好像额娘是侧福晋,嫡额娘是太子妃,所以额娘要每天去给嫡额娘请安,过年入宫的时候,额娘也要先站着给太子妃布菜,然后得了太子妃恩赏才能坐下。平日里谁也不会在他面前说程婉蕴是奴才,但弘晳一下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有些闷闷不乐。
难道奴才就只能一辈子当奴才么?他心里又冒出来一个新的问题,他再次把这个问题压在心底,准备自己想明白。
所以这几天去上书房,他都在琢磨自己脑海里层出不穷的问题,今儿是个雾蒙蒙的下雨天,添银抱着他,小太监打伞,旺财咬书箱,然后刚进上书房,就听见里头在吵架。
今儿弘晳醒得早,所以天还没亮就到上书房了,师傅们还没来,弘晳坐到弘暄身边,就见坐在最前头的十四皇叔和十五皇叔本只是拌嘴,谁知越吵越凶。
弘晳一脸迷茫,弘暄好心地替他铺纸、摆好笔,顺道低声给弟弟解释道:“好像是十五皇叔研墨时不小心溅到了十四皇叔衣裳上……”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们来上学都有带替换衣裳,十四阿哥肯定也有,去后头换了就是,实在没必要这样咄咄逼人……何况,十五阿哥也道了歉,还说要拿他的衣裳赔,但十四阿哥最近因为字写得潦草康熙批评罚了两百张大字,本来心情就不好,于是压根就不打算放过他。
他重重一拍桌子,怒骂道:“你赔得起吗?我这身衣裳可是我额娘亲手做的!现在被你毁了,你拿什么赔!你屋子里有蜀绣吗?啊?”
十五涨红了脸:“衣裳的事情我已经认错了,可你方才为何要牵扯到我额娘!明明就是不小心的,你凭什么说我额娘没教好我!”
十五阿哥心里愤愤不平,德妃不也是宫女出身吗?如今位分高而已,他额娘如今还得宠呢,凭什么十四阿哥这么瞧不起人!
但他不敢说。
作为一个长大后敢在夺嫡时期随身携带毒药为老八求情差点把康熙气得拔剑杀子的狠人,十四阿哥打小就混不吝,还长了一条和四阿哥不相上下的毒舌头,主打得就是一个乱喷:“装什么相,我说错了么,王娘娘连个贵人位分都没有,皇阿玛根本就瞧不上她,你还敢在这里跟我呛声?你算什么?”
十五气得眼珠子都发红,正想着心一横跟这混蛋拼了,就听后头传来一个嫩嫩的声音:“十四皇叔,王娘娘是皇玛法的妃嫔,不管她是什么位分、有没有受皇玛法看重,她都是是您的长辈,也是您的庶母,你不能议论她。”
十四阿哥顿时戛住,难以置信地回头去看说这话的人——太子家的二阿哥,弘晳?
这小子敢惹他?
十四顿时就更怒了,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好哇,照这么说,我还是你皇叔呢,你竟然敢对我不敬?肯定是身边的奴才教坏了我的二侄子,来人!把他身边那个太监摁住,我要替我这大侄子好好教教奴才!”
说完,十四从哈哈珠子那儿抢过马鞭,凌空甩了个空响,对着呆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火怎么烧到自己身上的弘晳冷笑道:“二侄子你年纪小还不懂如何御人,你身边这几个刁奴,皇叔替你好好教,你可要瞧好了!”
“十四!你别欺负人!有本事冲我来!”十五连忙上去要拉住他,“你——”
话没说完,就被牛犊般的十四甩开,他一肚子窝囊气还没地撒呢,打几个奴才怎么了,又不是打弘晳,怕什么!
十四高高举起了鞭子。
弘晳这时反应过来了,他一把推开担心地挡在他身前的弘暄,忽然对着屋子外头大声喊:“旺财!旺财!!!”
每次上课都坐在上书房门口乖巧等主子放学的旺财瞬间就暴起!
十四阿哥鞭子还没落下去,门帘子突然被一个硕大的黑影猛地撞开了,就好似一道闪电飞速从眼前划过,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狠狠撞倒在地,不等他喊疼挣扎起来,胸口就被碗口大的狗爪子重重踩住!
随即,他眼前就出现了个低低咆哮着的狗嘴,两排尖牙滴着腥味的口水,离他脸只有一个指头的距离。
“啊啊啊啊啊——”

第90章 道理
康熙今儿正好得闲, 自鸣钟的铜指针都还未指向四点,康熙就已早早起来打完布库,用完早膳, 把辫子一甩在养心殿接见臣工。
今儿不是大朝的日子, 处理完几项重要的政事,天都还没亮。
打发完几个内大臣,想着军备已经议好了, 老八那头银子也催缴回来了,算得上事事顺遂,康熙心里头松快不已, 因太子妃昨个说那救济银子的事情,他又想起太子写的那封海防建制折子,写得很是不错,高屋建瓴又脚踏实地,也不知是太子和老四老五一块儿想的,还是在地方官员里遇着什么有大才的人了……康熙看完了实在满意!
等太子回来, 他们父子俩该关起门来,好好说说心里话才是。
进而, 康熙顺理成章就想起去了上书房有几日的弘晳, 也不知他年纪这样小, 字学得怎么样了,又习惯不习惯?弘晳生得和太子幼时极像,性子却又更平和安然, 让人不禁想多疼他, 不像太子幼时追猫撵狗的, 皮得差点把乾清宫的琉璃瓦盖都给掀了。
康熙想到这儿,不由露出一点笑意来, 扭头对梁九功说:“朕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走,去上书房瞧瞧阿哥们今儿书念得怎么样!”
梁九功连忙弯腰“嗻”了一声,就要派小太监去上书房通传,被康熙摆手制止了:“哎,不要给那群泥猴子通风报信,咱就悄悄地过去,否则怎么知道他们是真的勤学还是装模作样?轿撵也不必套了,今儿天好,就这么走着去。”
皇上有这个闲心,谁敢嫌路太远?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顶着四角刚亮起来的天往上书房去了,结果走到一半又下了濛濛细雨,幸好梁九功是个预备周全的,只一个眼色,后头专门拿东西的小太监立刻抽出大油纸伞来,梁九功满意地对那小太监点点头,那小太监退下去时兴奋地满脸通红。
梁九功亲自打开明黄大伞移到康熙头顶,康熙其实觉着这样绵绵的雨实在不必打伞,但他说这话肯定会被底下的奴才唠叨,尤其是梁九功这老货,所以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脚步微微顿了顿,继续往上书房走去。
天越走越亮,走到上书房前头的甬道时,竟然大老远就瞧见了弘晳一行人。
康熙停了步子,看弘晳小小的人窝在太监怀里还有点打瞌睡的样子,脚边竟还有条大黑狗替他咬着书篮,甩着尾巴,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瞧了就觉得有意思——太子五岁的时候,康熙也把自己最喜欢的一条黄犬给了他,还手把手教他怎么调教猎犬,那条黄犬也一直跟着太子,在打猎时替他挣了不少光,后来有一回在木兰遇虎,那黄犬也分毫不退,冲着猛虎狂吠不止,差点就给老虎咬死了。
梁九功盱着康熙的神色,在一旁用十分怀念的口吻搭腔道:“皇上,您瞧弘晳阿哥跟太子爷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人又都行二,真是天赐的缘分似的!哎呦,方才奴才乍一眼瞧见都想掉泪呢,以前奴才也这样背着太子爷上学,这一转眼,怎么太子爷的孩子都这样大了。”
“是啊,日子过得可真快。”康熙听得心中一动,果然也唏嘘不已,慈爱地望着弘晳揉着眼从那高个太监身上下来,又从狗嘴里接过书篮,还认真和狗说话:“旺财,你在门口等我哦。”,狗也不叫,只是亲昵地蹭着他的脚,尾巴摇得飞快,弘晳这才进了上书房。
“这孩子和保成一个样,”康熙含笑回忆着,“保成也是小时喜欢猫啊狗的,朕不让他带去上书房,他还把小狗塞书箱里偷偷带去。”
梁九功听着也笑:“奴才也记得,回来还挨您打了手板!”
“胡说,朕哪里舍得打他,不过拿藤条吓唬吓唬他,这收着劲打呢,才没挨着两下,就哭得满脸是泪,那叫一个可怜,朕哪里又忍心再打?”
梁九功陪着康熙回忆着太子幼时的事,走到上书房门口,康熙便撅着腚从门帘缝隙里偷偷往里瞧,这会儿师傅们还没来,屋子里嘈杂一片全是猴崽子在胡乱吵闹,康熙看得直皱眉,还掏出怀表确认了一眼,心里嘀咕:“虽说还没到时辰,但这些师傅也太怠懒了,阿哥们都到了,他们竟然还没到,哪里有让主子等奴才的道理!”
他决定明儿朝会要把几个授课师傅都留下来好好教训一顿!罚俸!狠狠罚!
蹲在门口的旺财见康熙撅着屁股探头探脑,很是不解地歪了歪头——它认得康熙的味道,毓庆宫里经常有他的味道,宁寿宫也有,两个主子身上偶尔也会带上这种味道,所以它没有叫。
康熙眼角余光瞥见了旺财圆溜溜的眼睛,颇有些尴尬地直起了身子,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拍了怕衣角,见那狗还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康熙揉了下它的脑袋,那油光水滑的短毛让康熙都忍不住再摸了下它的背脊,低声夸道:“真是条好狗!呦,你这骨架也漂亮!腿也结实,爪子真大,这跑起来指定很快,是个打猎的好狗!”
结果太子却让这样一条好狗给儿子拎书篮子,康熙不赞同地摇摇头,真是暴殄天物。
应该拿到猎场上去跑啊!
撸完狗,康熙突然发觉不对劲,里头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响,康熙忍不住再次撅腚偷看,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几个兔崽子怎么打起来了?
好哇!又是十四那个臭崽子在欺负人!十五当年早产,生下来就比一般人孱弱,养了那么多年也小脸尖尖,软弓都拉不开,他不体恤弟弟就罢了,竟然还为了一件衣裳辱骂庶母?永和宫会少这么一件衣裳?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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