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亲蚕礼需取用皇后凤印、宝册,但亲蚕礼后,皇上若不发话,谁还真的去找太子妃要凤印不成?四妃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再不情愿又如何,太子妃有皇上、皇太后站在身后撑腰,她们都得避退三舍。
以后后宫上下,就得听太子妃的了。
所以在毓庆宫里几个孩子、侧福晋都陆续去种痘以后,太子妃便主动找了太子爷,向他说明自己的心意:“弘暄年纪大些,身边哈哈珠子、太监、乳母也都得力,又有额楚大人看顾,臣妾不需多费心;但弘晳、额林珠年幼,臣妾如今恐怕分身乏术,为此,臣妾有两件事想请您示下:
头一件便是两个孩子暂且交给皇玛嬷看顾,您看行么?五阿哥出宫建府,他的孩子们又不能时时进宫尽孝,皇玛嬷膝下空虚,嘴上不说,实则颇感寂寥,额林珠性子活泼嘴甜,弘晳懂事聪慧,正对皇玛嬷的脾性,臣妾想着宁寿宫清静安定,对两个孩子也好。臣妾也好能腾出手来,熟悉、接纳后宫诸事。
第二件事便是,臣妾想请您请旨升唐格格为侧福晋,她多年管家任劳任怨,从未出过大错,您今年要出远门,这毓庆宫里大小事情总要有个老人统领,唐格格若只是个格格,怕她压不住下面,而她伺候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值得一个侧福晋之位。”
太子妃只字不提程侧福晋来管家,是早已料到太子会带她出去,所以她需要提另一个能压得住阵的人来做帮手,这样她就能放心在外头把后宫权吃下来。
毕竟太子爷在皇上面前不可能像她一般为人处世,很多时候他还得避嫌,但太子妃不用,她有着女人天然的优势也是悲哀——皇上会疑心太子,却不会认为她有什么不臣之心。
她自小要强,接过凤印以后,她自然要全身心放在上头,她不许自己出一点错。她就是要让宫里宫外那些曾经笑话她、笑话石家的人都亲眼看着,看着她手握权柄,她要证明给那些曾经幸灾乐祸的人看,石家是能帮上太子的!
哪怕石家只剩下她一个,也决不容人践踏、小觑!
胤礽从太子妃眼里看见了火焰般腾空而起的野心,他端坐在上,太子妃跪在地上,但她的眼神坦诚无比,他知道她多半是为了石家,微微颌首,但还是看着她轻轻问了一句:“这是你想要的、想做的事情吗?”
太子妃怔了怔,她没想过太子有一天会问这句话。
但她没有犹豫,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入宫,就是为了重振石家,这也是祖父和阿玛的遗愿,她一定要做到!她已占了大位,用不上靠宠爱活着,也没办法将太子爷当做平凡人家的丈夫,太子爷也不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当做未来的皇上、半君来尊敬。
“那就去放手去做吧。”胤礽没再多言。
太子妃闻言松了口气,深深叩首,最后恳求道:“还有一件事……您南巡诸省能否将富达礼他们带上,不是臣妾自吹自擂,他们俩个真不是孬种,能吃苦,也能出海杀寇,让他们用性命护您安全,臣妾才能安心。”
胤礽笑了,亲自扶了太子妃起来:“这事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太子妃这下彻底安心了,等太子走后,她坐在那儿沉思,想起不久前的一件小事——身边有内务府拨来的太监,她见他办事还算伶俐,便准他进屋伺候,还给提成了身边的大太监,但有一日他竟然自以为忠心地向她谏言应该除掉程侧福晋和她生下的二阿哥。
太子妃瞥了他一眼,就叫利妈妈把人堵上嘴拉下去打死。
“眼中钉、肉中刺?”她听了都觉着好笑,除掉程侧福晋,太子爷会想不到是她做的吗?她这个太子妃还想不想当了?她能坐稳太子妃这个位置,固然和皇上亲自选的她有关系,但最重要的却是太子的态度,她若一进门就排除异己,太子要处置她都不用犹豫的,皇上也容不下她。更何况这事对她毫无利处。
哪怕要争也该是嫡子与长子相争,与程氏的二阿哥有什么关系?
何况,不管太子是为了安她的心还是出于维护程氏,他都将长子弘暄抱给她教养了,这就是他的态度,她若还不知好歹,石家九族覆灭也不过旦夕之间罢了。
她能行得正,也是太子爷能愿意用石家,愿意让她去碰后宫那一摊子事的缘故。
太子妃无比庆幸自己进宫以来,没有行差踏错一步,没让自己陷入那些妻妾争斗的戏码里头去,皇阿哥里头的几个福晋,她时有召见来往,也风闻过许多内宅里头的龌龊事。甚至有一回赐宴,她就听三福晋背地里跟五福晋抱怨:“什么贤惠名声,我就不信这宫里有真贤惠的人,要是我们爷也跟将长子交到我手上,我也能贤惠给他看。”
这是暗指她呢。但太子妃没生气。
所谓夏虫不可语冰,没见过泰山之高的人,便以为最高的就是这四方宫墙了,所以才会将男人和妾视为一生之敌,汲汲以求都是些没用处的东西。
太子妃舒出一口气,她抬眼望向天空,等以后,她们就会知道她所做一切都是对的。
程婉蕴则对太子爷安排两个孩子去奶奶家过暑假的事情接受良好,这比放在太子妃的正殿或者淳本殿要靠谱多了,她也彻底能抛却心底的犹疑,去期望出宫南巡的事情了。
在他们出发前约莫一个多月,太子爷先是和四阿哥一齐去了趟乾清宫,那天他们一晚上都没回来,隔天两人各回各家都蒙头大睡了一日,唯有几个内大臣、六部尚书下了朝被皇上叫到养心殿了,还有刚过十五岁生日的八阿哥。
太子爷早就南巡之事总算摆到了明面上,这次的路线不长,从沿河西过高邮转水路下扬州,在去苏杭之前沿运河绕道徽州,再转到苏杭、江宁,然后就原路从河西、通州回京城,预计五月十七回京。
这样五月末,康熙就按计划能动兵打准葛尔了。
随后,康熙话锋一转,便厉声问起银子的事来:“国库里到底还有多少银子,马齐,你从实说来!”
“奴才有罪。”马齐冷汗淋漓跪下,他虽面露惶恐,但却只说有罪,不说别的。他当然不必说话,国库有多少银子,皇上心里一清二楚,如今不过是为了起个头好把这事儿带出来而已。
几个内大臣昨个其实就已经秘密进宫来过了,早知道太子和四阿哥上奏清理贪腐、追缴借银的事情。索额图一脸老神在在,对他来说,这就是太子爷要银子使,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点也不心疼。明珠则轻轻挥着羽扇,笑容淡淡,他虽然也借了几万两,但不伤筋动骨,主要是不要让皇上生气,不要把这把火烧到大阿哥一系身上就好了。
六部尚书虽然心里打鼓,但家里都不至于没银子,因此还算平静。
只有胤禩心底咯噔一下,别人都不在,唯有他一个阿哥站在这里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明珠,可明珠却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胤禩手不由攥紧了。
这得罪人的差事不会要塞给他吧?
康熙怒极反笑,转脸叫梁九功把四阿哥奏上来的折子念了一遍。
去年全国赋税收上来多少钱粮、折成多少银子,皇庄挣了多少银子,藩国上供了多少银子、蒙古那头供进来多少,一年到头又花出去多少。
康熙三十四年没打仗,除了太子大婚、赈灾、行围、建太和殿和畅春园没花多少银子,按理说这些加起来国库里应当还有五千万两银子才是,但实际上已经不足一半……
今年离秋收还有大半年,马上又要打仗,那剩下的一半跟没有有什么区别?何况,就大臣们、宗室从国库里借的官银就有四百多万两!另外一些亏空,则是来自军饷、漕运还有盐务,这是必须都提前挪出去支应的,康熙也就没为那些事生气。
虽然官员借银之事,一笔一笔也是他批准发放的,但今儿一千两明儿两千两,这样零零碎碎,瞧着不多,康熙没放心上,谁知道几年下来积借了那么多?这些官员脸皮厚,不还的也太多了些!康熙恨得牙痒痒。
他觉着自己一片真心都叫这些官员辜负了!
就胤禛查明的,拿官银出去放贷挣脏钱的官员竟然也有十几个!
真是岂有此理,朕的太子出去南巡都捉襟见肘,你们竟然敢拿朕的银子去放贷挣钱??这和空手套白狼有什么区别?康熙这下是真愤怒了。
“朕许你们筹借官银,是怜惜官吏之中有家贫无继的,下发的恩典!可你们又是如何报答朕的?贪污成风!借钱不还!放高利贷!弄得现在国库账银对不上,银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太子身为一国储君,扩建院子竟然还安了两万欠款在他头上??尚之杰你是疯了不成!”
尚之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上前抱着康熙的腿,哭得涕泗横流,说内务府如何难管,亏空如何厉害,银子如何不凑手……
“滚开!哭哭哭!你既然不会管,就不要管了!老八!”康熙将他一脚踢开。
胤禩一直默不作声,突然被康熙叫上前,连忙应声:“儿子在,皇阿玛。”
“内务府交给你管,让你代内务府总管大臣一职,你能不能管得好?”康熙鹰一般的目光在他身上梭巡,“内务府里头亏空了多少,你都要给朕查清楚!还有其他被借走的银子,你也要给朕要回来,你能干好吗?”
胤禩先是被巨大的馅饼砸中,随即又被大棒子抽了一下,一时间晕晕乎乎,差点没栽倒在地,但他咬牙挺住了。
催缴官银得罪人不假,但内务府总管大臣一职……他太想要了。
他想起卫贵人总是忧愁又苍白的脸,跪下大声道:“皇阿玛,儿子能行!”
明珠怜悯地瞥了他一眼,这差事虽难办,但他没有出言反对,内务府握在八阿哥手里,总比握在忠奸难辨不知倒向谁的尚之杰手中好,而且户部近一半都是他明珠的人,有他替八阿哥兜着,总不会叫皇上问罪的。
这或许也是皇上的平衡之道。太子即将南巡、太子妃又要握上凤印,那把内务府给八阿哥,就正正好。
索额图一眼就知道明珠那家伙又在琢磨坑人的事儿,他转念一想,立刻表态道:“皇上,奴才那不成器的儿子也借了几千两银子,奴才回头就叫他还上!还有赫舍里氏只要有借款的,奴才怎么也得让他们还!”
康熙顿时缓和了面容:“嗯,你这样很好,但不要催要太过,若族中有实在贫困的,你这个当族长的也要帮衬,别叫太子难做。”
已经很久没听过皇帝夸奖的索额图立刻胸膛挺起,得意洋洋地暼向明珠:“奴才遵旨!”
明珠用羽扇将脸挡住,悄悄翻了个白眼。
显眼包。
反正有你索额图带头还债,他们的八阿哥也省了事,明珠不由心下安定,笑道,“愚庵说得是,奴才回去也将族中欠银之事及时清查,不给皇上添麻烦。”
这事儿就算定了。
反正等到二月初八,据说八阿哥已经追回来一百多万两了,他虽然年纪小,但没人敢小看,没看明相在后头笑眯眯么,虽然满朝上下都被闹得哀声怨道、鸡飞狗跳,但这次催债之事没有波及到东宫,也没有牵扯到四阿哥。
这些银子也足够太子爷启程了,再有不够,边催边走吧。
太子爷南巡,启奏了皇上,除了东宫的那几个近臣、亲卫,他只点了四、五两个兄弟,皇上也准许了。这事已经让满宫侧目,而等真的启程以后,太子又将太子仪仗、车架都让四、五阿哥领着。
由着两个弟弟在前头“大张旗鼓”吸引河西各地官吏,他却带着程婉蕴和两百个亲兵扮作商队悠悠哉哉地走通州驿道,打算一路暗中查访。
当几辆普通蓝呢马车悄悄地驶出顺贞门,热闹的市井之声穿透车帘,和乔装打扮的太子爷一块儿坐在马车里的程婉蕴那双眼睛就瞬间亮了。
风还是那有些尘土味的风,天还是那高远碧蓝的天。
但程婉蕴就是觉着不一样了。
他们的第一站将是京杭大运河的起点,漕运重镇——通州。而到了通州,就能走水路去天津,再“一日千里”转下扬州。
第78章 通州
天津离京城也有百里之远, 坐车行一整日也是到不了的,因此程婉蕴他们得先在通州歇一晚。
通州这个地方是京杭大运河的起点,是个漕运重镇, 可以从这地儿沿着运河一路南下, 和顺义、河北、天津都接壤。
太子爷选在这地方歇息,恐怕就是为了看看漕运,毕竟南方到京城的船只, 还有民间私人的货船,尽数都停泊此镇,码头连绵上下数十里, 举目望去船与船之间停得连个缝儿都没有,彩鹢簇流,牙樯插天,还有说通州是江上的镇子。
程婉蕴之前上京选秀,也是坐船先到通州,看着这街边挤挤挨挨的繁华商铺, 颇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和太子爷是一大早出京,路上她缩在太子爷怀里补了一觉, 傍晚到了通州便神采奕奕, 太子爷被她枕得肩酸手麻, 程婉蕴不好意思地问他有没有事,要不要她给捏一捏,太子爷还端着说没事儿, 结果跳下车的时候趁着程婉蕴在车里整理仪容, 悄悄伸胳膊蹬腿地舒展了好一会儿, 被她从车帘缝隙里瞅见了,不由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还在路上的时候, 德柱便带着前头打前哨的五十个亲兵,先去通州包了个客栈。这间客栈就叫东大街客栈,已经经营了三十多年,德柱年前就来踩过点,等太子爷确定行程以后,又提前一个月过来定了房,顺道将店老板夫妇二人兼两个儿子、外嫁的女儿、周围邻居人家还有他们后院栓的那条看门狗是公是母都问了个底朝天。
这间店老虽老,但很干净,共有两层,二楼住宿,一楼供餐食,后院便是厨房、天井、柴房、马厩那些地方。
他们就先过来打尖儿歇息、换衣裳。
换好民间的衣裳,太子爷要领着德柱他们悄悄去码头上摸个底,不方便带她,便让程婉蕴带上侍卫自个去玩,通州的夜市很有逛头,这是连京城里都闻名的。太子爷当着人的面说是让她去玩儿,其实早已安顿好了别的事儿——程世福和吴氏领着程家老太太、程怀章昨日就悄没生息地到通州等着了,就想着能不能有个机会和她见一面呢!
太子这回出来,点了三十个侍卫,除了石家两兄弟,其中便还有怀靖!而且,出发前一日,太子爷便已经嘱咐怀靖不要声张,悄悄回程家传信去,让他们先到通州找个地儿侯着。
这事儿还是快到通州的时候,程婉蕴才听太子爷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你阿玛和祖母也在通州等你。”,她那会儿刚睡醒,人还有些迷瞪,听完这句话却是完全清醒了。她不由又惊又喜,几乎是下意识就跳起来搂着太子爷的脖子狠狠亲了他一口,激动完,她又靠在太子爷肩头哭哭笑笑,抹着泪不断地说:“二爷,我该怎么谢你啊!”
太子爷只是笑着捏了捏她鼻尖:“谢我做什么?一点小事。”
对她来说却不是一点小事,是件极大极大的事!她入宫五年了,虽然能见吴氏,但程世福身为外臣没有旨意不能进后宫,祖母身子又时好时坏,她有时候都想着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有再见的日子了。
可她却有了一个总是事事为她着想、打算的太子爷,将心比心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得把你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然后在每个恰当的时刻,自然而然地顺手就做了。
通州离京城就二十里地,有的快马赶上一两个时辰也就到了,有的拖家带口慢慢走一日也走到了,但路上还是要颠簸的,原本程世福不想老太太再舟车劳顿颠簸一日,但她强撑着也要来一趟。
“我岁数大了,或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老太太没了牙,说起话来嘶哑漏风,才一句话就把程世福又给说得眼泪汪汪,她立刻板起脸骂道,“少整这死出!我这不还没死呢么!赶紧套车!”
吴氏连忙上前来扶着婆母,对程世福笑道:“路上我来照顾娘,你就放心吧。”
“这才像话。”程老太太白了程世福一眼,把脱下要打程世福的鞋子又穿了回去。程家老太太年轻就守了寡,膝下就程世福一个儿子,原本还有个女儿,灾年叫洪水卷走了,所以她自小背着儿子在制徽墨的工坊里干苦力活——练烟、捶墨,尤其是捶墨的活计,要连续捶打墨团一二个时辰,胳膊打一天下来能抖得筷子都拿不住,这活连男人都干不长久,程老太太一干就是十二年,再守着死鬼丈夫给她留下的几亩薄田,直到儿子考中举人,所有面目可憎的邻居、亲族都一夜之间变成送田送人的大善人争相来投奔,她这才能喘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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