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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福妾(南风不尽)


程婉蕴听了心底里直叫好,甭管这毓庆宫里的厨子手艺如何,单一样——不用吃外御茶膳房的大锅菜,她就够高兴了!
她在钟粹宫住那俩月,送到她手上的几乎都是半凉的饭菜,面上凝结着白花花一层油脂,要多难吃有多难吃。
当然,也跟她抠门没有打赏御膳房跑腿的小太监有关系。
她其实不是没银子。
虽然她爹程世福这个县令当得还算有良心,没放弃读书人利国利民的理想,因此贪得十分有限。
但他也不是海瑞式的清官,除去每年孝敬上峰的炭敬、冰敬等,也算小富之家。
为了她能平安入京选秀,程世福也是竭尽所能,几乎举了全家之财,连几个伯叔父、舅舅都借了银子。
程婉蕴知道钱财来之不易,除去上京路上打点佐领和自己吃用的花销、入宫验明正身时打点验身嬷嬷的花销、候选时打点钟粹宫管事太监和嬷嬷的花销,她都是能省则省。可就算如此,也是一路上花钱如流水,现如今,她压在箱底的家当仅剩程世福特意为她换的一小叠银票、一匣碎银子、两盒打得薄薄的金叶子。
何况她当时满脑子落选回家,琢磨着还要留些银子给父母爷奶叔伯舅婶兄弟姐妹买些京城特产的银子呢,何必为了点口腹之欲浪费家里的钱呢,就当减肥了么!
谁知道还能有这一遭。
来都来了,程婉蕴也不想那么多了,她上辈子累够了,今生轻易不愿动脑筋。
因此她饶有兴致地听碧桃报这个月膳房的成例。
宫里头什么时节吃什么,是极讲究的。
比方说她在钟粹宫候选那会儿,正值二月二龙抬头,外御茶膳房天不亮便起来忙活,蒸龙鳞饼、煮龙须面、炸油糕、炒糖豆,辰时不到便分到各宫,连暂住钟粹宫的候选秀女也人人有份。
哪怕没打点,她也分到一碗热面、一碟子饼糕、一碗酥脆的炒糖豆。谁也不敢在这种好日子触霉头。
因为与往常那半温不凉的蒸菜大不同,香酥爽口,特别好吃,所以她记忆犹新。
如今已经到了三月末,宫里自然又有了新的时令菜式。

第5章 小曲
宫里头向来看重春日,尤其前阵子为“仲春亥日”,万岁爷一大早便去了丰泽园打春牛、扶犁亲耕;佟佳皇贵妃哪怕拖着病体也前往西苑北海先蚕坛行躬桑礼,因此春日里的日常膳食似乎也总是置办得要精细隆重些。
碧桃挂起衣裳,轻轻地扇着烟:“格格有所不知,宫里这时节十天有八天吃锅子,今早奴婢瞧了膳单子,果不其然呢!晚膳备的黄米饽饽、盒子菜、羊肉锅子,还有五辛盘,您看要传哪几样?”
地道的老北京羊肉火锅?程婉蕴闻言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故作矜持道:“我午间没用点心,那就都要了。”
碧桃没留意到程婉蕴那放光的双眼,很是自然而然地起身去吩咐小宫女,还细细嘱咐道:“过去可别忘了叫他们多切几样肚丝、菠菜或是豆腐的涮菜,蘸料也得多备几样。”
程婉蕴听了直呼贴心,又突然想到:“我刚住进来,头一餐便提这些要那些的,要不要让她们带些银子去?”
要知道当初以秀女身份滞留钟粹宫的时候,不塞点银子都不能吃上热乎菜——来自曾抠门到连送膳太监都忍不住给白眼的程家秀女的小小宫闱经验。
青杏给程婉蕴梳好两把头插上绢花,闻言笑道:“您放心好了,正因为您刚来,那起子人才不敢得罪您呢,您等着看好了,他们呀,保管都妥妥帖帖地送过来。何况,听说李侧福晋管家甚严,您刚提的都是分例内应有的东西,料想他们也不敢克扣。”
程婉蕴这才知道,她虽只是个不入流的小格格,每日也有盘肉、菜肉各1斤;时令蔬果2斤;酱醋油各1斤;各种饽饽各1盘(每盘30个)、各类乳茶各1斤;还有各类杂粮豆类米面腌菜鸡蛋若干……
果然,这厢小宫女们刚把桌子支起来,几个送膳太监就一溜小跑鱼贯而入。
宫里头讲究吃食不允许做出单数,必须是双数。因此程婉蕴就瞪大眼瞧着送膳太监扛进来两只铜锅子,两只细嘴大汤壶:一只萝卜清汤底,一只鸡汤底。
另有片羊肉八盘、涮菜四盘、拌凉菜四盘、热菜四碗、蘸料四样,另外还有粥、汤、饽饽和果子……将两张方形膳桌摆得满满当当。
领头的小太监尤为殷勤,给锅子添完炭还特意给程婉蕴跪下请安,另拎上来一个双耳陶瓮:“程格格万福,这羊肉性燥,用完了口腻,这是鲜榨的梨汁儿,奴才师傅特意交代奴才孝敬您的。”
程婉蕴叫青杏取一角碎银子赏他:“你叫什么?你师傅又是谁?”
“奴才贱名三宝,奴才师傅是毓庆宫茶饭房掌勺太监郑隆德。”
程婉蕴微微一笑:“替我多谢你师傅了。”
等那小太监走了,她扭头便问青杏:“咱们宫里头有几个掌勺太监?”
“茶饭房分前后两间,一共16眼灶;前面的8眼灶由4个掌勺太监管着,那是专门供应太子爷膳食的;后头8眼灶也有4个掌勺太监,那就是供应侧福晋、格格们的了。”青杏解释着,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道,“那郑太监前阵子被李侧福晋罚了月俸,听说是年纪大舌头不灵了,当值时进上来的菜常有咸淡不均的时候,金嬷嬷还嚷着要把他退回内务府去呢。”
怪不得呢,程婉蕴一边涮羊肉一边想,她说怎么能有人想不开来巴结她呢,要巴结也该冲着杨格格去。
不管是想随手结个善缘,还是别出心裁在她身上下了注,程婉蕴都不放心上,对于她来说,现今再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了。
羊肉肥瘦相间,片得纸薄均匀,入口鲜嫩半点腥膻也没有,茶饭房预备的二八酱、腌韭菜花酱、虾酱都风味十足,热腾腾的锅子驱散了夜里漫上来的寒气,让她特别投入地美美用了一顿晚膳,多的那只锅子和没动过的菜便让青杏碧桃带下去和添金他们分着吃。
因为吃得太饱,她屏退众人瘫在了炕上,懒懒散散、晃着脚,哼着歌侧头看着窗外长廊渐次燃起的宫灯,在夜色里萤火般晕开。
单纯发着呆,不由就有些困倦,就在上眼皮跟下眼皮即将打架的时候,背后竟突然传来个清粼粼的声音:
“唱的什么呢?”
程婉蕴扭头望一眼,立刻火速弹起来整理仪容。然后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强撑着从容地下炕穿鞋、规规矩矩地福身见礼,可语气里还是不免带上了点哭腔:“给太子爷请安,妾身仪容不整,请太子爷恕罪。”
她水逆还没结束么……
程婉蕴真不算没脑子的人,她在这清朝也活了十几年,对于清朝推崇出身、酷爱用联姻维系关系拉帮结派的德行一清二楚。按照常理推测,她和杨格格同一天入宫,她的出身已摆在那儿了,怎么也轮不着头一个侍寝,太子爷怎么样也得全了杨家这两淮盐运使的脸面,过几天再来吧?
可这太子不按常理出牌啊!
程婉蕴低头时正好与门外满脸忐忑的青杏和碧桃对上了眼,双方不由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神。程婉蕴是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堂堂太子就这么喜欢搞背后突袭这一套?今天这已经第二回 了吧!
如果她还有以后的话,一定要和青杏添金他们说定一个报信的暗号才行!程婉蕴一边吓得眼圈发红,一边暗暗下定决心。
胤礽也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披散着长发,只穿家常衣裳和睡鞋的女子。
他也没有想明白。
程氏入宫第一天,怎么就这么自己叫了晚膳吃饱喝足就打算睡了?
要知道,李氏、杨氏可都派了人守在角门口,自个在屋里也是换了新衣梳好头发,甚至重新上妆,正襟危坐地等着前殿的消息。
置于用膳,必然是要等到前面消息来了再做打算的。
他在南书房站了一天,听着索额图和明珠唇枪舌剑,一脑门子官司,偏偏皇阿玛还要问他有何政见,他不能当众偏帮叔公,也不能递上话柄给明珠,一句话要在舌尖转上好几圈才能说出口,真是累极了。
本不打算再来后院,但听何保忠说角门那边蹲守着后殿东西配殿的小太监,他便注意到何保忠没有提及程氏,想起那块被小小地咬了一口的糕点,于是就生出点好奇。
因此何保忠再进来问今天怎么安置的时候,他摸了摸下巴,有点想笑:“去程格格那儿,不必通传,直接过去就是。”
这下可真全了他自个的好奇心,程氏果然没叫他失望。胤礽看着程氏那悔不当初、委屈巴巴的脸更加想笑了。
他轻咳了一声,故意没叫起,大大方方坐到椅子上,还特意瞟了眼刻漏,奇道:“你这身打扮,是预备歇下了么?”
“额……妾身平日里习惯早睡,让太子爷见怪了。”程婉蕴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她这不是打量着没外人换身家居服舒服嘛,穿旗装戴一头假发髻多重啊!
“你刚刚唱的什么曲子呢?”胤礽也不揭穿她,随口换了个话题,“很有些新鲜野趣,倒没听过。”
但这个问题却让程婉蕴更加内心狂汗,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含含糊糊地小声道:“是妾身家乡小调,难登大雅之堂。”
“哦?是何曲名?何人所做?”
“……曲……曲名青花瓷,听闻是个周姓文人所作,妾身也是听弟弟在文会时传唱,其实不甚了解。”程婉蕴越说头越低。
有没有个地洞让她先钻进去啊!

第6章 谈心
胤礽见她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想着逗弄人也该适可而止,便把人叫起来,轻笑道:“好了你坐吧,你这是想家了吗?也是,听闻你是徽州人士,小小年纪远赴千里到了京城,想家也是常理……你阿玛是县令?家里都有谁?”
程婉蕴远远坐到暖炕另一头,用余光瞄了胤礽一眼,见他哪怕闲适在家也习惯挺直背脊端坐着,神情却透着温和随意,便大着胆子回道:“回太子爷的话,妾身是家中长女,有四个弟妹,妾身自幼丧母,弟妹皆是继母所生……不过继母为人不坏,父亲、祖母也时时看顾,我从小不知愁知味,成日捣蛋罢了。”
胤礽在她说到“自幼丧母”时便心神一动,听到后头见她说得开怀都忘了自称“妾身”,一双杏眼熠熠生辉,整个人的神情都活泛了起来,便知她在家时与父母、兄弟姊妹之间有多和睦了。
他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忍不住想多听一些,便皱了皱鼻子笑道:“你这屋里全是羊肉味儿,咱们去院里走走,你再同我说说你家里的事吧。”
程婉蕴这才意识到自个把太子爷熏着了,正要告罪,胤礽笑着抬手止住了她:“更深露重,披件衣裳再出来。”
说完便施施然起身先出去等着了。
她忙唤人进来漱口换衣梳辫子换鞋,青杏碧桃也慌得手抖,来不及妆点太过,从衣箱里随手抽了件半旧的绣青竹月白旗装,在鬓角别了朵小宫女傍晚出去刚折下来插瓶的素心兰,便急冲冲推门出去——
今晚天气极好,月色清朗如流水倾泻一地。清瘦挺拔的少年正巧站在月光下,遥遥向她伸出了手。
程婉蕴微微一怔,默然上前将手搭入他手心。胤礽与她同岁,但他的手掌却比她宽大很多,掌心温热,带有一点薄茧的粗糙,将她牢牢牵着。
走在他身侧微微落后半步,她心里忍不住地想,他如今是这样鲜活、温和的少年,二十多年后竟会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痛批几十条大罪,扣上不孝不仁、暴虐无道的帽子,最后被逼得患了疯病,行为失常。
哪怕是打着自己这辈子是捡来的,胡乱混日子混个二十几年也算够本的心思,但联想到如今好好的人会迈向这样的未来,难免会生出一些触动。
在这样的情绪感染下,她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还是胤礽望着前方在晚风中摇曳的枫树,用一种极平和又淡然的口气问道:“你小时候无母所依,会被继室所出的弟妹欺负么?”
程婉蕴仰起头,胤礽大半的脸都被夜色所朦胧,她并没有捕捉到他的神情,只觉他面色毫无波动,就像蒙着面具一般。
“姊妹兄弟间有些磕磕绊绊也是常有的事。”程婉蕴想起几个弟妹在她跟前活似鹌鹑的样子,心想他们哪有胆子欺负她?嘴上却道,“一则为着家中和睦,二则也不愿父亲忧烦,妾身向来多相让些,但身为长姐,该管教弟妹时也会管教。”
“你那继母不觉越俎代庖么?”
程婉蕴眨眨眼:“妾身待人以诚。”意思是白莲花人设屹立不倒。
“待人以诚?那你又如何管教弟弟妹妹?”
程婉蕴便举了个例子。
“在妾身七岁那年,祖母请舅舅寻了位女师专门教妾身诗书画艺。继母听闻也大赞,但又对奴婢父亲道:‘唯有一点忧心之处便是阿蕴素来不羁又不喜文墨,只叫她一人读书写字只怕难以恒久坚持,不如叫几个姊妹作伴旁听,不过多出几两束脩银子罢了’。”
“哼,真是司马昭之心。”胤礽听闻冷笑,“不过是觉着不公,又好脸面不肯明说,拐着弯叫你父亲也捎带上她所出的几个孩子罢了。后来呢,你怎么说?”
程婉蕴笑道:“妾身一早便主动向父亲澄明,愿带几个妹妹一同学习。”
胤礽皱眉:“那不是随了你继母的愿?”
“诚如继母所言,几个妹妹若能一同进学更是好事,妾身岂会不愿?何况,父亲一向怜惜妾身,如此也免得父亲为难。”程婉蕴当然不会说自己这是故意挖坑给继母跳,只捡些维护形象的话说,“父亲闻言果然欣慰开怀,直言妾身长大了,有长姐风范了,私下赏了妾身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月钱也涨了一倍;继母也承情多做了好几套新衣给妾身呢。”
程婉蕴这会已经不紧张了,今日险些翻车,是她犯了历史经验主义的错误思想,但如今嘛,她对少年太子的性情略有感知。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对人的情绪都十分敏感,这往往能帮助她做个“识趣”的人,不惹人嫌。
而今晚,她其实能感觉到太子刚来时心绪沉闷,所以才心惊胆战。但没想到他后面表现得十分平易近人,似乎还有喜欢看人犯蠢的奇特爱好,导致她因此还莫名刷上了好感度,于是她及时调整了与太子的相处之道。
看到胤礽一副“这么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的嫌弃表情,她不由弯起眼睛笑:“其实这也不算吃亏,妾身平日里如何待弟妹们,父亲都记着好呢,往后妾身若有犯错的时候,就拽着父亲的手撒撒娇,也就过去了。”
太子一脸不忍直视:“多大的人,还跟孩子似的,像什么样子。”
程婉蕴很是理直气壮:“您不知道,会撒娇的孩子有糖吃,在自家阿玛面前,脸皮有什么重要的。”
太子喷笑:“你这算什么歪理。”
程婉蕴也跟着笑,放松下来的太子喜怒全形于色,如此率直,怪不得最后被腹黑的四爷捡了漏。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便摇着胤礽的手轻叹:“那次读书的事儿还有后续呢,妾身本是好意,谁知几个妹妹年幼顽劣,让她们进学倒成了揠苗助长,未学有所成不说,倒合伙把先生推下水去。父亲怒不可遏,妹妹们被罚跪了三月祠堂,父亲之后断言其资质鲁钝、不知礼数,无论妾身如何求情也不愿再让妹妹们进学,反倒请了老嬷嬷成日教导规矩,于是妾身又只能形单影只地读书学习了,唉。”
胤礽听了陷入沉思。
程婉蕴适当闭嘴,她虽想提醒太子爷如何与兄弟相处,可也不想把自己暴露了,不然以后太子想起她全是她心机深沉,那可惨了。
半晌,一只手轻轻摩挲她头顶,胤礽似是安慰道:“如今离了家,又进了宫,往后你这样的性子可得改了。”
嗯?程婉蕴在摸头杀下艰难抬头,入目是太子清澈明朗的双眼。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且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便是。”
“……”敢情他没有听出言外之意。
“天晚了,回去安置吧。”太子像牵着不懂事的孩子一般,将她的手攥在掌心,过了会又垂眸道,“不过在毓庆宫里,你不必怕。”
程婉蕴总算知道历史上九龙夺嫡的大事件里,太子党一系的反扑为何总显得那么无力了。康熙曾对张廷玉评价太子过于“仁懦”,怕他守不住祖宗基业,似乎也是中肯之言。
而跟在两人身后的何保忠早就惊讶地张大了嘴,他何曾见过太子爷与哪个侍妾如此相谈甚欢?何况回宫前,太子爷可算不上好心情,连他都提着心伺候,谁知这程格格不过三言两语,竟叫太子爷忘了在南书房的糟心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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