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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福妾(南风不尽)


胤禩羞愤委屈,紧紧攥紧了拳头,一如往常地忍受着,却在听见康熙骂佟国维时, 听到那句:“……其母又系贱族。”而心神大震,这锥心之言恍若尖刀在他心上又剜了两圈。
他身子晃了晃, 好歹撑住了, 等康熙下了革爵圈禁的旨意, 他泪眼模糊地磕头哽咽道:“皇阿玛说儿子种种不是,儿子都认了。只是……只是额娘体弱多病,本就寿数无多, 求皇阿玛看到额娘侍奉您多年, 素来恭谨谦卑, 收回那句话吧!”
康熙骂人骂得上了头,说完那句母族卑贱实际上也有点后悔, 毕竟良妃也是宫中那么多年的老人了,于是他已经转移了话题将矛头指向了那些心里藏奸的大臣们,谁知胤禩又特意扯了起来,要他在那么多人面前收回成命,康熙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面子,一时僵在原地,猛地扭头去看胤禩,眼神更加危险了起来。
“怎么,朕如何说话、如何做事,还用得着你这个罪人来教不成!”刚刚落下去的气血再次涌了上来,康熙抬脚就踹了过去,将胤禩踢翻在地,禁不住又要开喷。
胤禟和胤峨多年来与胤禩相交甚笃,即便出了老十四那一档子事两人有点寒心,但终究多年情分难以磨灭,即便有私心,但当年一起读书、抵足而眠的日子又怎会全都是假的?眼见八哥被痛批了大半个时辰,他们心里也不好受。
方才康熙定了胤禩的罪,两人犹豫之下始终没有出来求情,已经心里有愧,如今眼见胤禩再次惹怒皇阿玛,两人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相视一眼,连忙膝行出列,一左一右抱住康熙的大腿,连忙劝道:“八哥知道错了,皇阿玛求您饶了他吧!他也是关心心切,不是刻意顶撞,求皇阿玛开恩!”
胤禟说完还灵机一动,扭头冲胤礽求道:“二哥,二哥你说句话啊,都是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您大人有大量,发发慈悲吧!”
胤峨是个傻的,平日里吃喝玩乐他最擅长,却没有半点政治敏锐,顿时也鹦鹉学舌求道:“二哥,皇阿玛最疼你,你说的话他总会多听几分,求您帮着劝劝吧!”
胤礽:“……”这会儿可知道他是二哥啦!
康熙被两个儿子抱住,尤其胤禟这个大胖儿把他压得动弹不得,于是冷笑道:“不用太子相劝,把人拉下去,朕不想再看到他!现在知道为母妃忧心了,之前犯下那么多罔顾人伦的事,怎么不知道担忧牵累宫中的额娘?假惺惺!”
胤禩被康熙的毒舌再刺一刀,已经支撑不住了,跌坐在地怔怔无语,就连太监们小声告罪:“八爷,冒犯了!”要将他拖拽起来,他都没吭声。
就在这时,后头忽然传来一阵凉凉的声音:“皇阿玛,八哥素来孝顺,对良母妃体贴恭敬,他方才定是关心则乱才会慌不择言,您就宽恕了他吧!让太监这样拽出去,他以后还有什么脸面,不然还是叫隆科多、鄂伦岱两位大人好生护送八哥回京吧。”
众人顿时向后望去,胤礽也吃惊地看着从社死中回过神来,憋了一肚子坏水要报复的十四。
康熙眯起眼睛,不悦的目光停留在十四身上,他却坦然无惧地与自家阿玛对视,他和十三每天往外跑,说是打猎,实则却在背地里四处查探李长安冤死的真相,虽然还没有确凿证据,但也有了点眉目。于是他嘻嘻一笑,诈道:“皇阿玛,儿子忘了,隆科多大人如今身居要职,不便擅离,不如还是让阿尔松阿大人相送吧?对了,阿尔松阿,听说你之前在木兰围场打猎时手受了伤,怎么瞒着不说呀,如今好全了吗?能当差了吗?我那儿还有瓶好药,回头我让人送到你府上啊!”
这下不仅是阿尔松阿,连已经颓唐不已的胤禩也猛然变了脸色。
澹泊敬诚殿里如雷霆万钧,局势一变再变,终究往更加不能挽回的境地里去了。
但热河行宫的绮望楼里却还是一片安宁恬淡,皇上虽然只叫了十四以上的阿哥,但十八阿哥病愈,念着四福晋已有孕吐反应,如今卧床休息不大顾及得上,十八便是随着四爷一块儿来的热河,如今正坐在程婉蕴面前,快快活活地吃着炸酱面呢。
程婉蕴见了瘦了一大圈的十八,又心疼又高兴——这孩子恐怕和太子爷的命运真有那么点神异的联系,就在十八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时,太子爷也正好得了康熙的旨意,让他先到烟波致爽斋见驾,父子两个抱头痛哭互诉衷肠解开心结后,才一同前往的澹泊敬诚殿,这才有了后头的那些事儿。
可以说,只要十八活着,没有经历幼子死在自己面前的康熙情绪也能稍微稳定一些,虽然听着小太监们传进来的话来看,好像也没有稳定多少。
但至少不会像历史上一般,一口气废了太子、囚了直郡王、绝了八阿哥,整个朝廷受到牵连的人十之八九,杀得人头滚滚,各部官员调动频繁,很长一段时间里,康熙末年的国家大事都因废太子一案而停摆,混乱不堪。
吏治从上至下崩塌,可想而知接手这个国家的四爷面临的是什么样的状况:没钱、没人、贪污盛行。康熙应该庆幸,在历史上他选了四爷这样一个务实的人,雍正朝仅仅十三年,四爷利用自己高超的政治手腕维系统治、各项政策将吏治一清,还挣下了翻五六倍的国库留给乾隆,可见他的短命实在是殚精竭虑而累的。
若是听了朝臣的公举,立了八爷……程婉蕴觉着,大清恐怕也会跟元朝一样,无百年之国运。
据史料记载,康熙在二废太子后曾就治理国家为题考较几位皇子,四爷提出要整顿积习,而胤禩提出的却是仁义治国的方针,与务虚的老八相比,康熙最终更偏向务实的老四。
八爷不是没有才干,只是他不肯实心放在差事上。这点四爷对自己的政敌看得十分透彻,他登基后就说:“廉亲王允禩若肯实心任事,部务皆所优为。论其才具、操守,诸大臣无出其右者。”[注1]
程婉蕴给弘晋又加了一碗面,看他又埋头呼哧呼哧地吃,然后按下也在一边端着吃空的瓷碗等候的十八的手,笑道:“你大病初愈,不能吃这么多,嫂嫂让人给你上解腻的果汁来。”
额林珠在一旁搂着佛尔果春荡秋千,太子爷得了旨意能出门了,绮望楼里外的官兵也散去了,孩子们便都有了玩闹的心。
但弘暄和弘晳两人都还在自个的小院子里陪着自家福晋没出来,前日舒和与顺颂都有些脾胃不和,因两人都有些呕吐,程婉蕴便没往别处想,着急忙慌让福寿殿守着的太医进来给她们看,谁知两个都是喜脉。
程婉蕴就傻了。
她才三十几岁,这是要当奶奶了??
这消息比澹泊敬诚殿里的风波更让她恍惚,她晚膳连吃了两碗芋头饭才冷静下来。
没一会儿,弘晋第二碗面下肚,这小猪崽总算饱了,拍拍肚子道:“十八叔,走,我带你去看我的鹅,它昨天下蛋了!个个都那么老大一个!”
两个孩子蹦蹦跳跳手拉着手走了,还商量着要怎么做好吃,炖鹅蛋、炒鹅蛋……弘晋一边说一边还咽口水。
程婉蕴:“……”
可能老天爷是公平的,她几个孩子里,额林珠勇敢大胆,弘晳吸收了她和太子爷所有的智慧,弘晋可能就像她……爱吃?
程婉蕴自己坐在院子里坐了会儿针线,谁知,专门替她传话的小太监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因太过心急,迈过门槛的时候还摔了一跤,但他一骨碌就站了起来,灰头土脸往程婉蕴面前跪下道:“太子嫔娘娘!不好了!皇上气狠了,拔刀要杀八爷,被太子爷和众阿哥拦住,但还是气得昏过去,太子爷被皇上的身子猛地压倒在地,头也磕破了!流血不止,如今也留在澹泊敬诚殿后头的小厅里歇息,太医说伤了头要谨慎些,先不能挪动呢。”
“什么?”程婉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今年一直担心这担心那儿,却没想到太子爷今年的劫数应在这儿,被……被康熙压扁了?
“太子爷……没……没事吧?”
这场风波的余韵总归影响深远,朝堂上八爷党大多被康熙放逐弃用,佟国维告老、隆科多屁股还没坐热的九门提督再次拱手让人由克图阿哈尼堪接任,而托合齐被开释后则调善扑营总管大臣,虽降了一级,但好歹活了命还有官当。
张廷玉再次升官,入值南书房,授内阁学士兼礼部尚书。弟弟张廷璐也迁詹事府少詹事。
除此之外,程婉蕴不知缘故,但听说太子妃的兄弟富达礼、庆德二人突然被康熙罢了官,已是白身的石文炯也因贪污受贿获罪,被投入大狱。石家如今已经完全搬出京城,连房子都典卖了。太子妃病中也受到康熙申斥,怪罪她身为皇太子妃却未能约束好家人,回来后一言不发,只是能够起身的日子越发少了。
总之,康熙四十七年似乎就这样平凡而又不平凡地过去了。
进了新的一年,对于其他各自为政的阿哥来说,这日子实在不大好过,大贝勒进了军营里沉迷练兵,三爷沉迷编书,八爷关在家里,九爷越发沉迷商贾之事,十爷照旧跟着哥哥吃香喝辣。但对太子党、对程婉蕴而言却是铡刀移开了头顶,太子地位再次固若金汤,对于东宫而言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喜事连连的一年。
一是大格格额林珠的婚期将近,二是两个皇孙福晋肚子都大了,到了六月底就要临盆了。三是程家父子二人也将在今年满了孝期,就要回京城了!
还有最后一件大事——怀靖在澳洲打了大胜仗,消息已经传回京城,皇上大喜,如今毓庆宫上下都得了赏赐的荷包,走路说话都喜气洋洋的。

第176章 平静
七月的雨淅淅沥沥地打着芭蕉叶, 德妃抱着十四阿哥的小儿子坐在檐廊下看雨,本是闲适万分的时候,却听永和宫的小宫女面色古怪地进来回禀道:“娘娘, 乌雅夫人递牌子进宫求见。”
德妃顿感头疼。
自打去年十四阿哥在热河行宫当着众人的面暗示阿尔松阿是那场“御帐杀人案”的凶手后, 康熙当场发作,十四阿哥这报复来得太突然,胤禩与阿尔松阿等人被康熙喷了那么久本就快神志崩塌了, 当即都有些慌乱,一下就被精神高度集中紧绷的康熙捕捉到了。
本来这凶案康熙的人也快顺藤摸瓜摸到胤禩一伙人了,只是后来得知张明德之事、百官联名之事, 康熙的怒火已经冲别处去了。那会儿御帐附近的护卫早已经个个都被盘查过了,如今被十四这样一叫破,康熙只觉热血冲上头,神智摇摇欲坠,连腰间佩的匕首都拔出来了。
若非皇上年纪大了怒急攻心昏了过去,太子爷又磕伤了头, 这事儿暂且没个定论,只怕阿尔松阿都能被康熙当场下旨处死。但这事儿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等康熙回过味儿来, 不一会儿就把阿灵阿家宅和儿子姬妾翻查了个底朝天, 凶案的线索没查出来多少,倒查出来阿灵阿一家子收买市井无赖肆意污蔑太子爷的事。
这下可好,新仇旧恨外加谋逆嫌疑, 康熙再次火冒三丈, 将阿灵阿革职查办, 诛其子阿尔松阿,籍没家产, 妻子儿女发配宁古塔,后康熙仍不解气,又改发遣广西烟瘴之地。
这就导致阿灵阿的妻子、德妃娘娘的妹妹乌雅夫人日日以泪洗面,这个绝望的母亲不知道该求谁了,既恨十四阿哥又只能依靠德妃,妄图寻得一丝希望。儿子阿尔松阿已经没了,他的妻儿就不能宽宥吗?男人犯了事,妻儿又何辜?
德妃也可怜妹妹,但她当然更偏心小儿子,儿子当初被老八坑得屁股差点打烂,养了三五个月才好,如今又不是十四摁着头让阿尔松阿杀的人,谁让他心里眼里只知道当老八的狗?十四论情分,还是他姨表弟!他却任由老八坑害自家人!
当初外室那件事发了,德妃就把妹妹叫进宫臭骂了一顿,谁知乌雅夫人还振振有词:“他们兄弟几个商量好了要推八爷出来,这事儿十四阿哥不也门清?如今不过是顶了罪,往后八爷定然能记着十四阿哥的好,有什么好的当然紧着他,娘娘何必发那么大的火?娘娘,皇上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会真将儿子打坏的。”
德妃气得倒仰,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唯太子马首是瞻也就罢了,至少那还是太子!十四纯属是被老八巧言忽悠的!乌雅夫人这话和明说让十四甘于老八之下,给他当马前卒有什么区别!凭什么,除了太子爷,旁的阿哥谁也没有比谁高贵!尤其是老八,出身那么低!为什么她的十四就得给老八当牛做马啊,真荒唐。
之后德妃气得跟乌雅夫人一年都没再来往,如今她求到跟前来,德妃念在她家破人亡,也见了两三次,虽好言相劝,也答应为阿尔松阿的妻女求情,实际上却没有真的有所行动。
她才不傻呢,十四眼看着悬崖勒马能跟老四一条心了,她做什么要替老八的人奔走?
所以乌雅夫人天天进宫来哭,德妃也深感烦闷,应付得多了,那点同情心也消磨殆尽了,怀里的大胖小子奶声奶气“玛嬷玛嬷”地闹着,还伸手抓着她的头发,让德妃猛地回过神来,她看向台阶下的小宫女,想了想便道:“你去回乌雅夫人,本宫在忙不得空,让她回去,你顺道宽慰她,就说皇上是千古名君,刀子嘴豆腐心,大家都是亲戚,不会真的不管她一大家子的,说不定过几年就放回来了,让她安心。”
乌雅夫人在宫门听到这莫名有些熟悉的话,当即就僵住了,脸上也跟开了染坊似的,姹紫嫣红分外精彩。
打发了乌雅夫人,德妃心里反倒轻松了,便决定抱着大胖孙儿去永寿宫看十八阿哥的灰树猫,十八阿哥在热河病了的消息传回宫里,王嫔急得嘴角生疮,每日对着那抱着树枝的灰树猫掉眼泪,后来十八阿哥痊愈归来,那灰树猫儿还下了新的小崽,王嫔高兴得办了场赏猫宴,宴请六宫妃嫔和小阿哥们,德妃抱着孙儿去了一回,这小胖子就爱上了那灰猫儿,日日都要去瞧。
德妃的轿撵在永寿宫门口停下,她踩着小太监的背下轿时却正好看见门口还停了两辆杏黄幔布的肩舆,她便知道太子嫔程佳氏今儿也来了。
这下可糟了,程佳氏不会也是来讨猫的吧?德妃连忙抱着孩子加快了脚步。
这灰树猫自打来了京城,夏日要在凉房呆着,冬日要在暖房呆着,树叶湿了吃了拉肚,老叶撇了不吃,一年到头都金贵得很,德妃原本不觉着这猫有什么好的。谁知这两只猫长到三四岁,前年下了一只崽,那小小的树猫先是躲在母猫肚子上的袋里喝奶、撒娇,长了半年才从母猫怀里探出头来,之后就成日趴在母猫背上。
毛茸茸的小小一只,胆小得很,受了惊吓会像孩子似的哭起来,德妃带着孙儿去瞧了几回,那小崽就没有从母猫背上下来过,这样一大一小抱住树枝打瞌睡的样子,分外可爱。
醒来的时候,便会用那一双黑黑的小眼睛望着你,微微耸动着那长而黑亮的鼻子。
去年那母猫又下了一只崽以后,长大的那只老大便得自个一间暖房生活,实在占地方,王嫔便放出风声来,要将那大猫崽送人。
照顾这灰猫的太监都出了名了,都说他照顾得好,否则这灰树猫不大容易下崽呢!有回德妃过来瞧猫,还遇着太监给灰树猫称重,那太监站在高处,两手抓着大大的称杆,先称了一节树枝,随后另一个太监就把母猫放在那树枝上再称一次,最后再把小猫放在母猫背上再称一次。小猫一放上去就搂着母猫不放,可爱得紧。
德妃瞧得心痒痒,嘴上说是孙儿喜爱这灰树猫,实则她早已想跟王嫔讨一只来养了。
仿佛之前嫌弃难养的人不是她。
步入永寿宫内,她就见程婉蕴主仆几人推了辆带小轮子的高高的小木推车,上头还加了遮阳棚,椅子上铺了软锦垫,推车里躺着个白生生胖乎乎的婴儿,正是弘晳的长子永琛。这孩子已经满月了,今儿是头一回抱出来。
刚刚是刚带永琛去乾清宫给康熙请安,让康师傅戴着老花镜好生看了看自个的嫡重孙,才遛娃遛到了王嫔这儿。
程婉蕴回头一看是德妃,便连忙福身行礼,笑道:“见过德妃娘娘,这是弘映吧?生得可真壮实啊!记着是两周岁了吧?哎呦,这小模样真叫人喜欢。还是娘娘会养孩子,四爷和十四爷的孩子个个都叫娘娘养得壮呢。”
自打十四爷在澹泊敬诚殿惊天一语将八爷党几个重要的骨干全拖下水后,程婉蕴与德妃也日渐和睦了起来,这就是应了那句话,这世上啊,既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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