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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福妾(南风不尽)


胤祥将所有罪过揽在自己身上,将他的四哥保了出来,最后被褫夺贝勒封号圈禁府邸,而已身为雍亲王的胤禛被勒令闭门读书教子,不许出王府一步,将近半年后才得恩释。
自此,胤礽身边的所有人终于都走向了末路。
从梦中醒来后,胤礽眼前似乎都还是一片流淌的血色,那是他们滚滚头颅抛洒出来的鲜血。他呆坐在床帐子里,双拳紧握,一动不动。
马尔浑、景熙、老八、八福晋……在梦中,他被复立后的两三年里,支持着老八的那些人就没有停止过一刻,他们看出了老皇帝对东宫的忌惮,到处栽赃游说,试图再次掀翻东宫。而事实上,他们也成功了。
他们证明了八旗勋贵依旧能够左右整个王朝的更替,这是皇权与旗权争斗的落败。或许皇阿玛最后也意识到了这点,他对亲儿子的疑心与防备,给了那些人可乘之机,最后自己也踩进了勋贵们费尽心机挖好的陷阱里。
到了梦中最后,梦境便更为破碎、颠倒,似乎时间也是混乱的。
在梦中,他还见到了皇阿玛的晚年,他孤独地对抗着整个叫嚣着立储的朝堂,看见了佟国维、揆叙、阿灵阿串联起来推举老八为新太子,结果皇阿玛冷冷地用一句“辛者库贱妇所出之子,柔奸成性”废了老八继位的可能,却又迟迟不肯再立储。
他看见了被圈禁的老大,看见了被圈禁的十三,看见了深感时日无多,一直紧催着内务府加快修建郑家庄行宫的皇阿玛,他要安排好这些儿子的后事,才能放心撒手而去。
胤礽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剧烈跳动的心终于还是平静了下来。
有时候,他不知道皇阿玛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那张龙椅将好端端的父亲变得十分陌生,好似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他的皇阿玛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身侧之人平缓悠长的呼吸让胤礽回过神来,他俯下身替阿婉掖了掖被角,掀起床帐子下了床,推开窗往外看去,依旧还是黑夜,外头一片漆黑,夜半寒风吹拂起了屋子里的纱帘,他隐隐听见了马蹄声,急促杂乱,似乎正从行宫外的那条官道上奔袭而来。
马昂首嘶鸣之声在黑夜之中也显得越发清晰刺耳。
胤礽关窗的手微微顿住。
没过多久,从行宫门口到内院的长廊上也响起了一阵阵急促无比的脚步声,门上传话的太监几乎连滚带爬跪到门口:“太子爷,十三爷、十四爷奉旨前来……”
话音未落,胤礽已经透过窗子,看到了二门处一身戎装的两个弟弟,一前一后疾步向内走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四五十个甲胄铮然的亲卫。
他忽而想起梦中十三说的一句话:“那年在木兰,八哥命阿尔松阿伪造我的手令,擅自调动我府上亲兵与侍卫,倒成了害二哥的把柄……”

第169章 黑夜
太子爷披衣起来, 门外太监通传的声响也足够响,康熙漏夜传来的旨意可不是玩的,屋子里很快亮起了灯, 伺候的奴才也顾及不了这般许多, 手脚慌里慌张。
程婉蕴也从睡梦中惊醒。
她下意识去摸身侧的床榻,却摸到一片冰凉,太子爷早就起来了, 她立刻就掀开帐子往外看去,只见太子爷腰杆笔直,正背对着她站在十二折雕达摩悟道的酸枝木屏风架后头, 从容不迫地穿衣戴冠,他一颗一颗将衣襟的盘扣扣上,并不慌乱,程婉蕴顿时松了口气。
若是往常听见这样的声响,她是不会在意的,康熙半夜来叫太子爷的时候虽不是日日有, 但也是一有什么朝堂大事就隔三差五扰人清梦。但今年不一样,今年是康熙四十七年, 程婉蕴自打翻过年就开始提心吊胆, 即便养尊处优、迫使自己照旧好好过日子, 还是不明缘故地瘦了好几斤。
人到中年,向来只有无故发胖的,她这样无故消瘦, 反倒证实了她心中对待圈禁之事早已没有当初刚入宫时的随意。那会儿想着不过换个地方躺罢了, 也没什么。如今深入宫闱十多年, 她已经知道圈禁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会有很多人被连累,会有很多人死。太子爷倒下, 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他周围所有所有的人都会被当做党羽株连,不仅是姬妾子女、妻族属人,那注定是一场大血洗。
程婉蕴有点怕怕的。
太子爷穿戴整齐,又嘱咐何保忠去取香炉香案预备接旨,这才转过来走到床边坐下,安抚地摸了摸她还带着刚睡醒的温软的脸,轻声道:“天还没亮,快躺回去再睡会儿,别担心,是十三十四来了。”
程婉蕴望着太子爷欲言又止,即便是十三爷和十四爷,大半夜过来只怕也谈不上好事,但她知道自己在这儿上头帮不上忙,只能点点头,强撑着笑了笑,将他的手拽下来,紧紧握在手心里,说道:“二爷去忙吧,我等你回来。”
胤礽笑了,他是看到她如临大敌的脸笑的,这表情做在阿婉脸上格外有喜感,就像个鼓鼓的包子,他将手抽了出来,他两只手捏住她脸颊,将她因过于紧张而快要抿成一条线的嘴角向上拉了起来,程婉蕴顿时吃痛:“嗷。”
“别怕,你的爷没那么容易倒下。”
胤礽松了手劲,替她揉了揉面颊,丢下这句话便起身迈出了门槛。
胤祥和胤祯立在院子里,太监们手持八角宫灯照亮了两人脚下见方之地,身后却仍旧是浓重得化也化不开的黑夜,像只噬人的巨兽趴在二人肩头,压得他们在静候中都有些喘不过气。
不多时,见胤礽一身杏黄蟒袍出来,他们二人立刻领着身后亲兵跪了下去,朗声道:“给太子爷请安,太子爷千岁!”
“兄弟之间不必多礼,起来,皇阿玛有旨意给我?”胤礽抬手虚抚,语气平静。
见过更为惨烈的梦境后,他望着十三和十四仍然年轻意气的脸庞,只会觉着庆幸,他庆幸他十几年来一日不曾懈怠,也庆幸这一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终究不是没有回报的。
“是,请太子爷接旨……”胤祥神色凝重地念完了这没头没尾的圣旨,“……钦此。”
胤祯一直在旁边观察他这个二哥的神色,见他跪下接旨,听了旨意神色越来越吃惊但却不见慌张,随后又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解的地方,胤祯心里也有了底——只要太子自己没有破绽,欲加之罪便成不了真!有人陷害不可怕,就怕他那冰块似的四哥跟十头牛都拉不回的十三信错了人,那可就真是掉了茅坑一身屎尿洗不清了。
“儿臣胤礽接旨,儿臣自幼聆听圣训,从来不敢冒犯鬼神,请皇阿玛明鉴。”胤礽磕了个头,“清白之身,没有什么怕人查的,十三弟、十四弟只管秉公办差就是。”说完就让何保忠带着几个太监过来,先收拾出一个空院子来,让这些兵丁进去搜查,确保无事后便将太子嫔娘娘、四福晋及膝下阿哥格格都挪过去,后续再挨个院子搜检,这才不会惊扰了内眷。
胤祯眼珠一转,忙装作不耐的模样,对身后的侍卫统领呵斥道:“没听见太子爷吩咐吗,还不快跟这几个公公去?搜查难不成还要爷陪着?你们自去忙就是了!”
十四爷的脾气大,紫禁城内外无人不知晓,侍卫统领自然也知道,惹得这位爷不高兴,回头可没有好果子吃,只得连忙应了,忙率部众列队出去。
胤祥念完圣旨便连忙上前将胤礽扶了起来,等人都出去了,对上胤礽询问的眼神,也只能摇摇头,说起了他们如何接到旨意、气氛如何紧张,艰涩道:“事出蹊跷,皇阿玛那儿不知出了什么事,忽然就遣了我们两个过来,一句话也不许多问,我们便这样蒙头蒙脑过来了。”
胤礽略一思索,想到老四今日的话,已经猜到了可能是老大动手。
他还记得他头一回梦见自己废黜的时候,梦中曾提及,老四为营救他,辛苦搜集到了老大背地里镇魇东宫之证据,交托给老三,这才将他从头一回废黜圈禁中救了回来。胤礽原本以为这事应当是老四为了救他编出来的手段,胤礽深知老四聪明,这一招正好切中了越老越在意祸福吉凶的皇阿玛的心,是极厉害的。况且,老大虽然蠢,但也没那么大胆子敢碰巫蛊之事。
但今生很多事都变了,皇阿玛却忽然叫十三和十四过来搜查他可有厌胜之物,难不成真有人那么蠢真干了这神神鬼鬼的事?而……木兰围场大半夜换防戒严,更是预兆不详,胤礽想起梦境中皇阿玛端坐在宝座之上,用一种高深莫测、冷酷的眼眸望着底下联名保举老八入继东宫的眼神,心里也是一突。
三人相互交换了消息,但都揣测不出所以然来,只得搬了椅子来坐在院子里干等着。胤礽为表明清白,已下定决心不进屋子,不给任何人造谣抹黑的机会。
约莫过了一两个时辰,那侍卫统领忙出满头汗急忙过来了,他跪下拱手回话道:“奴才都查清楚了,张家口行宫太子爷与太子嫔娘娘起居的正院、四福晋起居之偏院、几个阿哥、格格住的后院都已查明,奴才未找到咒物。”
胤祥和胤祯都大大松了口气,尤其是胤祥,他一路过来冷汗都浸透了后背,如今叫夜风吹着,真是一阵一阵地发凉。跟着他们来的亲兵,也是康熙给的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是人人都能收买,何况谁知道皇阿玛有没有再暗中派人盯着他们呢?二哥没有窝藏咒物,神色坦荡,他是清白的,自然是最好的。
康熙这一招果然又奇又绝,把下头的儿子吓得够呛。
侍卫统领起来后,却有些神色古怪地偷偷瞥了胤礽一眼,胤礽察觉到了他的眼神,下意识转过头来,与他视线一碰,发觉他脸一下就涨得通红,羞得抬不起头,打了个千急忙退到院门口去等着。
胤礽:“?”
侍卫统领抹了一把汗:他方才在太子爷的床底下搜出来一个上好的檀木箱子,正大惊失色,谁知一打开,里头竟是一箱子女子用的汗巾子,有新有旧,花色各异。
这可比搜出来巫蛊的东西更让人侍卫统领傻眼,听见身后有属下的脚步声,他又连忙将东西扣上,仔仔细细地摆回了原位,还特意观察了一下方位,力求不露出一点动过的痕迹。回头太子爷若是知道他的癖好被他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将他砍了头去。
侍卫统领胆战心惊又面红耳赤。
这事情了了,胤祥与胤祯商量了一会儿,便预备连夜回去复命,省得耽搁了夜长梦多,胤礽便亲自送两个弟弟出去,又叫他们记得回去了一定要跟老四通个气。谁知,三人还未踏出行宫门,又听见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此次来的人竟不是穿着侍卫处和善扑营等侍卫的衣裳,而是一身八旗官兵的梅花钉甲胄,来人正是满洲镶黄旗的都统克图阿哈尼堪。
克图阿哈尼堪在宫门前勒马而下,步步铮然,即便是胤礽瞧见他都瞳孔一缩,皇阿玛身边亲兵、侍卫众多,怎么会突然调用巡防在外的八旗官兵?克图阿哈尼堪不是守在热河行宫吗!胤祥与胤祯也惊得面色煞白,一时都忘了说话。
“奴才克图阿哈尼堪给太子爷、十三爷、十四爷请安!事出从权,万岁爷吩咐一切送简,奴才就长话短说了。”克图阿哈尼堪是个大个子,满脸的胡子,看得凶神恶煞,声音也粗得像是喉咙里混着砂石,叫人听得极不舒服,“皇上方才已移驾热河行宫,请太子爷和十三爷、十四爷即可到烟波致爽斋见驾!”
胤礽闻言一震,道:“皇阿玛怎么半夜起驾回热河?”
“奴才说不清,太子爷回去面圣,一切都清楚了。皇上吩咐了,太子嫔娘娘、四福晋及阿哥格格都留在张家口行宫,不得外出。还说,若是太子爷身子不适,就让奴才抬也要抬过来,奴才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克图阿哈尼堪油泼不进,板着脸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皇命紧急,请三位爷上马。”
胤礽知道,在十三十四离开后,木兰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他意料之外的事,甚至这件事已经危及到了皇阿玛的安危,否则皇阿玛不会弃亲兵而紧急调外围兵丁,甚至连夜回了热河。
他和十三十四都意识到了事态严重,不敢多耽搁,三人翻身上马便跟着克图阿哈尼堪打马夜行,胤礽抬眼望了望天,天色黑得仿佛能滴下墨来,真是一丝月光星色也没有了。

第170章 关押
热河行宫在康熙四十二年又经过一次修葺扩建后, 已被康熙御笔亲赐名承德避暑山庄,但不论是下头的奴才还是上头的官员,一时半会都还没改过口来, 还习惯称其为热河行宫。
扩建后的行宫明确区分开了宫殿区域与因山就水的景苑区域, 达到了惊人的八千余亩的面积,甚至比紫禁城还大了八倍,但康熙似乎决心要将热河设置成大清的第二个陪都与门户, 俯视关内,外控蒙古外邦,即便如今年纪大了, 仍然每年坚持来木兰行围,顺道接见各国使臣。
这在往年是例行公事,今年却因直郡王一场意气用事的诬告,掀起了不寻常的风波。就是胤褆自个也没有想到,后头竟然会生出这么多事来——康熙半夜急调由他亲领的、还驻防在热河的上三旗官兵围了木兰围场,所有的官员、皇子皇孙、蒙古诸部台吉都被吓得夜不能寐, 但康熙一反常态什么也没有交代,就已经急匆匆起驾回了行宫。
等一个时辰后, 康熙平安到了热河, 行宫关防都交接好了, 才命太监传了旨意过来:由马齐、张廷玉等官员为蒙古诸部王公、外邦使臣例行赏赐并送行,善扑营、巡捕营侍卫护送妃嫔、皇子福晋、皇孙移驾张家口行宫,其余各皇子则即刻入热河行宫觐见, 不得有误。
“儿臣领旨!”胤褆跪在最前头叩头领旨, 脑子里也是稀里糊涂的:老八留下张明德对太子有不臣之心是真, 但背地里镇魇太子之事也不过是他捕风捉影、顺势而为罢了。按理说木兰围场离京三百多里地,皇阿玛派人快马回京也得花上一日, 再叫人细查,若要发觉额娘悄悄埋在撷芳殿里的那些针扎纸人只怕也得过两三日才能传到热河,怎么今晚就闹得如此可怖?竟像真的要变了天似的。
难不成他歪打正着,皇阿玛真的在张家口行宫查到了什么?胤褆想到这里不由一阵强烈的喜悦从心底猛地冲了上来,涨得脸皮都红了。
若他那个太子二弟真犯了什么事,往后岂不是他……
或是老八那阴险小人搞得鬼!
也不是没可能的,老八多鸡贼啊,面上一副忠君爱国的面孔,却利用阿灵阿等人日日在外头造势暗地里毁坏太子的名声,有一回大朝会,众人在议山西地龙翻身的赈灾事宜,太子所言恳切实用,得了皇阿玛的赞赏,但他那个二弟素来会装相,也不沾沾自喜,反而自谦说了一句:“儿子当了近四十年太子,却对家国社稷没做什么大的建树,一切都是凭着皇阿玛往日的教诲才能勉强所言有物,又哪里当得起皇阿玛如此赞赏?儿子还要留在皇阿玛身边好好学、好好听才行,请皇阿玛继续教儿子。”
多么恭谨、谦和的太子啊,不愧是他的儿子。这话又把康熙哄得那叫一个喜笑颜开,胤褆和其他成年的皇子都领了差事,便都在场列堂听政,他听得真是心里直翻白眼,太子也就这张嘴能哄老爷子开心罢了,有本事下场跟他比比武!
胤褆这种话听完在肚子里呸了几下也就过了,谁知有一回门人将街上闲汉编的话说给他听,说外头都在传太子爷等不及了,连“这世上焉有四十年太子”的话都说了出来,太子爷是如何醉酒之下吐露心声,如何痛哭流涕地抱怨说得有鼻子有眼。
“啊?”胤褆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这话有点耳熟但又好像不对……那天太子的原话是这样的吗?原来给人泼脏水还能这么泼?原来以前舅舅说的告状,是这样告啊?胤褆终于醍醐灌顶,原来不是他无能才比不过老八,是他道德底线太高了啊!
就像胤礽了解胤褆、胤禩的为人一般,胤褆对自己那几个弟弟也门清,大伙你咬我我踹你那么多年,谁不知道谁啊,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就是觉着这场浑水里,必然得有老八一份功劳。
不得不说,胤褆虽然脑子不行,但直觉挺准。
时间倒流回到十三与十四接旨快马启程前往张家口,康熙紧急调开隆科多和鄂伦岱换防,就在托合齐正式接替鄂伦岱的位置时,他从康熙御帐退出来,顶着头顶黑沉沉的夜幕亲自在驻扎的营房巡了两圈,就在他要绕回值房时,先经过了一个许多兵丁掀衣便溺的僻静之处,却赫然发现地上倒毙了一个太监,他将尸身翻过来一瞧,竟是十三爷门前贴身伺候的太监李长安!他竟不知何时被人割了脖子,瞪圆了大眼死不瞑目,一身太监的灰蓝衣裳也被翻得凌乱不堪,连鞋袜也被人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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