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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福妾(南风不尽)


“额娘,你总觉着大姐姐嫁得不好,说程佳额娘是个傻子,但人人都看得出来,大姐姐与哈日瑙海青梅竹马、两人知根知底,准葛尔部虽然远了些,但大姐姐嫁的人靠得住,她又喜欢,程佳额娘是因此才愿意的!她是因为大姐姐自个喜欢,才愿意将女儿抚蒙的!就连大哥、二哥大选的时候,她也想尽办法问过二人喜欢怎样的女子,竭尽全力为他们寻能讨他们喜欢、婚后和美的妻子。你先前说完颜氏家世太差,程佳额娘偏心亲儿子,可我和额林珠远远见过完颜氏,都觉着大哥会喜欢她的,她画的一笔好丹青,恐怕京城里都无人能及。”
太子妃面色铁青,声音也摇摇欲坠:“闭嘴!这些话是你该说的吗!女儿家将婚事挂在嘴边!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茉雅奇本就抖颤无比的声音渐渐被哭声替代,她放声大哭:“就连乌希哈,乌希哈也要抚蒙了!皇太后为她找遍了京中的子弟,我和她在宁寿宫胡闹,把那些男儿的画像全都翻出来看了,皇太后一个都没看上,可到了额娘嘴里,这个也好,那个也好,竟然各个都是好的了!两个姐姐都能嫁给喜欢的人,唯有我什么也没有!额娘究竟看得是人家的姓氏,是为了石家,还是为了我?”
“啪!”
太子妃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狠狠打了茉雅奇一巴掌,满人是最忌讳打脸的,就是打板子、打掌心也比这一下来得轻。
茉雅奇捂着脸颊,被打得半个身子都偏了过去,她没有抬头,仍旧哭嚷着:“我不要!我不想像个物件嫁给什么好人家!一点儿都不好!”
太子妃手指颤抖着,她也伤心欲绝,声音嘶哑:“额娘为了你,性命都不要了,脸面也不要了,豁出去为了你求来的恩典,你为何总是这般不懂事?为何总是这般任性!”
茉雅奇抬起泪眼,坚持道:“我知道额娘为我的心,可全然用不着这样!阿玛不会不管我的,我才几岁,额娘又何必心急!”
“你指望你阿玛?你阿玛的心全偏到后罩房去了,这个宫里谁当你是嫡女!你竟指望着他吗,若非额娘逼着他答应,他日后定然要将你抚蒙!”
“抚蒙又如何,留京又如何,紧要的是那个人!额娘,为何你总是不明白!”
这场争执,最终以太子妃气得晕厥,正殿人仰马翻了结了,茉雅奇红着眼眶看着额娘在太医开的安神汤下昏睡过去,才放下心,低着头跑到南花园里荡秋千。
雪不下了,把秋千上堆积的雪扫到地上,她了上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荡着。
这样冷的天气,没什么人来南花园,四下静谧,小宫女替她拿着披风,她呼出一口白气仰头去看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
灰蒙蒙的,就像她的心一样。
约莫坐得手脚都冻僵了,茉雅奇不想回正殿,拖拖拉拉地挪着步子,走到前殿两个哥哥的住处,见里头有火光,她便探头进去看。
没想到里面极热闹,弘暄抱着大白猫坐在廊下,弘晳围着当中那个奇怪的东西转悠,额林珠捧着肚子笑话哈日瑙海被火苗撩得烧焦的发尾,一边笑一边拉住他的袖子:“这像什么样子,过来,我替你重新辫个辫子吧。”
哈日瑙海那样高大的人,为了让额林珠能够得着,费劲地叉开两条腿,还扎了个马步,这姿势又把额林珠逗得笑得前仰后合。
佛尔果春坐在宫女怀里啃着糕子,脆生生地道:“大姐姐,你再不梳好,姐夫这腿都要劈开了!”随后又老气横秋地叹气,“哎,就没人给我大姐夫拿个凳子吗?”
额林珠和哈日瑙海听见这声姐夫都红了脸,众人都大笑起来。
正殿里的事被利妈妈勒令瞒得死紧,外头的下人不知道,屋子里的争吵也只有茉雅奇和太子妃自己知道,就连利妈妈也只知道母女俩吵了架,旁人更是只以为太子妃又生病了,反正这也是常有的事。
更别提弘暄弘晳他们,他们可能都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在门口踌躇着,却被额林珠的太监善和眼尖瞄见了,连忙出声唤她:“二格格,您可来了!方才大格格使奴才去正殿寻您,您院子里的人都说您出去了,这才没找见呢!”
额林珠正费劲解哈日瑙海头上的辫子,抓了一手的玛瑙,见她来笑道:“你快来,弘晳又弄出个蒸汽烤炉,好玩得劲,能烤一整只羊呢!”
茉雅奇身后是寂静无声的雪地与黑夜,眼前却是温暖的火光与温柔的人们,她知道回头额娘若是知道了,只怕心里又会不高兴,但她心里不受控制,僵硬冰冷的手脚先动了起来。
“是吗!让我也瞧瞧!”她扔掉了心里那些阴霾,微笑着跑进了明亮温暖的院子。
后罩房里,孩子们自己去玩了,程婉蕴和太子爷趁机打了个架,听着屋子外头树枝上的雪时不时掉落的声音,都很有些昏昏欲睡。
胤礽搂着已经睡过去的阿婉,也困倦地合上眼,却似乎又落入那久违的梦境。

梦中也是滴水成冰的寒冬。
胤礽冒着雪, 走在空旷无人的长街上,雪地上全是乱糟糟的脚印子,京城里不负平日里的安然, 家家户户禁闭房门, 无数禁卫军在街面上飞骑而去,随之便是响彻整个内城的沉重钟鼓之声,胤礽被一声一声重重回荡的鼓声止住了脚步, 听着在大雪中不断回响的暮鼓,“咚咚”地仿佛直直敲在他心上。
鼓声伴着风雪,显得格外急, 似乎还伴随着嘈杂地号子声,看守城门的厢军正合力将沉重的宫门、城门全都锁闭了起来。
巡捕营的人也神情紧绷地看住了每一条街巷的出入口,似乎京城内外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胤礽脚下也焦急了起来,他下意识跟上那些急促的马蹄声。
一路冒雪急行,他眼前显现出一座熟悉的园子——畅春园。畅春园门口也全都是巡捕营以及禁卫, 围了个水泄不通。
胤礽的脚步顿时沉重了起来,他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 直到看到远远有个几乎瘦到骨瘦嶙峋的身影在太监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冒雪走来。
胤礽怔怔地望着眼前已白发上头、穿着旧得褪了颜色的贝勒服的男人, 心中复杂难言, 喃喃出声:“十三……”
他记忆中的十三是那样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如今怎的变成了这幅模样?他想起之前的梦中,他曾在太监口中得知十三因受他连累亦被皇阿玛圈禁在府邸, 没想到竟将他折磨成了这幅模样……一时间胤礽心中酸涩非常。
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搀扶弟弟, 伸出去的手却穿透了他清瘦的身子, 一个踉跄这才醒过神来。
已经控制了整个皇内城的九门提督隆科多也从另一边打马飞驰而来,他身着雪白的素服, 头上的顶戴都摘了缨子,连忙翻身给胤祥磕头:“十三爷,您来了,那起子该死的奴才,怎么不知道给您套辆车……”
“十年了,皇阿玛总算没忘了我这个儿子……只是……您老人家为何不愿等等儿子……为何不等等……”胤祥摇摇头,说话间已泪湿满襟,嘶哑地说不下去了,“儿子还没见到您最后一面……”
隆科多连忙扶住了胤祥的手臂,低声道:“皇上在临终前留下遗诏要弘晳阿哥继任理亲王爵位,还下旨及其家人不日搬到郑家庄居住……除此之外,往后内务府为直郡王与废太子一应供应亦不得变动损减,随后喘了几口气,又吩咐奴才派人去接您出来,说仍旧恢复您贝勒爵位,皇上弥留之际还为儿孙殚精竭虑,也未曾忘了您啊!十三爷节哀,快进去吧……”
胤礽闻言一个打晃,几乎没有站稳。
他在说什么……是皇阿玛……
一种很难形容的痛苦从他心中漫了上来,紧接着眼泪就已经夺眶而出了,他跟着一直流着泪的十三浑浑噩噩地走进了畅春园,一路走到了康熙日常起居的清源书屋台阶前。
大雪还在下着,门口看守着屋子的人已经全换成了隆科多的人,白茫茫的雪与白茫茫的人混在一起,胤礽眼里都是泪,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只觉着人影重重,哭声不绝于耳。
清源书屋里挤满了大臣与皇子,胤礽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十二十五十六十七,他们身后还有几个不认得的小皇子,年岁都还不满十岁,或许是十八后头出生的幼弟吧,他如今都还没见过。
他们跪在一道帘子的外间,胤礽浑身颤抖地走过他们身边,想看一眼皇阿玛,偏偏心里疼得紧,他抬不起手去掀开那道帘子,而十三已经跪倒在一群小阿哥前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皇阿玛,胤祥回来了,十三回来了啊,您睁眼看看儿子吧,您十年没见十三了啊!”
后头几个哀恸哭着的小阿哥叫十三这副形容,又听他啼血一般的嚎哭,也不禁纷纷痛哭起来,他们年岁小,康熙在他们这些幼子面前大多时候都是疼爱小儿子的慈父,并不如前头的哥哥们掺杂了很多不同的心思,想到康熙曾经手把手教他们拉弓射箭、写字读书,都从喉咙里呜咽出悲声,哭得痛苦万分。
里头有人影动了动,已经是个蓄了长须的中年人的张廷玉跪着掀开了帘子,他哑着嗓说:“十三爷……万岁爷……万岁已驭龙宾天了,还请十三爷换下身上吉服……”
十三被太监伺候着下去换衣裳了,独留胤礽在张廷玉掀开帘子的那一刹那,他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那明黄色的龙床,一个清瘦的、老迈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他床边跪着三五七八九十等序齿靠前的儿子,唯独缺了老四。
“阿玛……”他被这一眼刺激得扑倒在地,捂着胸口忍耐着痛楚,忽然就听帘子里胤禟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四哥去南郊天坛主持祭天仪式怎么还没回来?就是下着雪,一个时辰也够了,老十三都到了,他竟还没到,不如咱就别等他了,八哥你说是不是……”
胤禩跪着垂眸不语,一双眼中迸发着异样的光芒,手中捏着一串念珠盘转得越来越快了。
跪在最前头的胤祉回头冷哼一声:“老九,你急什么?难不成你心里有什么指望?”
胤禟眯了眯眼:“三哥可别冤枉我,我前面还有那么多哥哥在呢,只是大哥二哥都被皇阿玛处置了,如今心怀不轨的人,是你吧三哥?”
“你大胆……”胤祉被人戳破心思,面色涨红地咬着牙骂道。
“好了!”胤峨粗鲁地用袖子抹眼泪,抽噎着声音嗡嗡地说:“三哥,九哥,你们别说了……皇阿玛方才才闭眼啊……你们……你们……”
胤祉和胤禟相互恶狠狠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别过头跪回了原位。
帘子轻轻一晃又落了下来,张廷玉跪了回去,声音一点起伏都没有:“万岁爷留下的传位遗诏,等四爷赶回才能宣读,请各位爷稍安勿躁。”
胤礽倍感痛苦地隔着纱帘望着已经没了声息起伏的皇阿玛的身影,一股深痛与愤怒弥漫开来,老三老八老九这几个混球!皇阿玛尸骨未寒,他们竟然已经打起了传位诏书的主意!
胤礽挣扎着丛地上爬了起来,只想冲进去将这几个弟弟都揪出来狠狠打一顿,忽然就被一阵剧烈的摇晃,猛然晃醒了。
他费劲地睁开酸涩湿润的眼,就看见阿婉举着烛台,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二爷,您做梦魇着了……”
她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眼角,他才发现他在梦中流了泪,那巨大的悲伤仍旧停留在他心里,他呼出一口气,沉沉地坐在床榻上捂住了额头,却没法挤出一个笑脸给阿婉。
人终有一死,可谁能受得了梦见自己亲生父亲的死讯呢!何况,他自幼丧母,是康熙养大的他,即便这份父子感情被皇权与帝王的多疑敏感消磨了不少,但康熙仍旧是他最亲的亲人。
胤礽从没有这样理解过康熙,当知道像巍峨高山一般的皇阿玛竟然有一日也会崩塌,他那样厉害的人也会突然就离开,他忽然就放下了很多事。
皇阿玛现在身体还算硬朗,所以胤礽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离去是怎样的,但梦境却将这一切突然摆在他面前,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十三在今儿的梦中哭着说他被圈禁了十年,而之前的梦中,胤礽早已得知他被第二次废黜是康熙五十一年,也就是在那一年,十三不知缘故,被暴怒的皇阿玛下旨高墙锁禁,如此推算,皇阿玛便是在康熙六十一年驾崩的。
满打满算……只剩十六年了!皇阿玛只剩十六年的寿数了吗?他小时候第一次和皇阿玛一起牵着黄犬去西山狩猎的场景都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只有时日无多四个字摆在他面前。
“二爷?”
一双软软又温热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头顶,将胤礽的神智从痛苦中拉了出来,他猛地回过神来,然后急匆匆便掀开了被子下床穿鞋:“我要去乾清宫一趟,不必等我了。
程婉蕴瞪大眼:“现在吗?”她看了眼自鸣钟,虽然不算太晚,但宫门都快下钥了。
但太子爷已经自己取了外衣,急匆匆嚷道:“何保忠!何保忠!快滚过来!”
“爷?奴才来了,来了——”
如同风卷残云,程婉蕴还有些呆呆地坐在床榻上,太子爷已经穿戴齐整又回来亲了她一口,一边正帽子一边说:“我先走了,你那个专门留着煲药膳的炉子呢?让人找出来给我——”
“哦……哦……青杏!去替太子爷拿,里头应该还小火炖着锅八珍汤鸡呢,本来就是给您留着当夜宵吃的,哎,二爷您慢点,把大氅带上……”
等外头急匆匆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声音远去,程婉蕴才打了个哈欠,又自顾自地摇摇头,她想起方才她本来睡得好好的,忽然就听到一阵抽抽噎噎地声音,一睁眼睛,发现居然是太子爷在哭,而且他还睡着!
立刻就把迷迷糊糊的程婉蕴吓醒了。
她试着轻轻叫了几声二爷,太子爷都沉浸在那极伤心的梦境中,似乎还模糊地听到太子爷叫了声“……马。”
马?什么马?还是妈?
程婉蕴误以为太子爷又梦到早逝的赫舍里皇后了,心里也叹气。她记得小时候隔壁有个老婆婆去世很多年了,她三十几岁的儿子也是这样,明面上没什么事,但有一天喝醉了没回家,结果别人深夜找到他的时候,他坐在老母亲的坟前,抱着墓碑哭得很委屈。
即便是成年人、中年人了,但失去父母的那种悲伤,或许很多很多年都无法释怀。
她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将太子爷推醒了,结果太子爷醒过来竟然一骨碌就要去乾清宫。
这是咋回事,太子爷这是伤心过头了,预备找康熙一块儿哭么……
程婉蕴闹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反正太子爷那么大人了,忽然想找自己阿玛秉烛夜谈一番,也出不了什么事。
方才小睡了一会儿,一时也再睡不着了,程婉蕴干脆起来捏杯子,捏了半天,捏了个怪模怪样又开裂漏水的小杯子,倒把自个逗笑了,却仍旧放在一旁的盒子里。盒子里已经躺了好几个瘸腿杯子、断把小壶,全是她的作品。
攒一攒,等攒了一盒就让添金送到造办处去烧,回头当个小花盆种种花也行么。
又捏完一个站不稳的,干脆拍扁了当杯垫,自我欣赏了一番,颇觉很有几分艺术气息,于是又决定在上头刻个小老虎送给太子爷。
自娱自乐了一会儿,额林珠身边的贴身太监善和忽然进来磕头:“娘娘,大阿哥、二阿哥、大格格一块儿用蒸汽烤炉烤了一整只羊,说马上就要出炉了,请您务必赏脸去赴宴呢。二格格、世子爷、三阿哥、三格格也都在。”
程婉蕴一听也觉着有意思,她笑道:“那我必须得去,你回去回你家大格格,请她们也务必要等等我,我换个衣裳就来!”
“嗻!”善和笑嘻嘻地跑回去了,程婉蕴也赶紧换件衣裳,披上大毛披风,扶着青杏的手往前殿去,走到小偏殿外头已经能闻到烤羊肉的香气了,她笑着迈过门槛:“孩儿们!老孙来了!”
这话将里头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听愣了,随即便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这是程婉蕴与这些孩子的小秘密——她有一屋子的话本子,虽然都是太子爷搜罗来给她解闷的,却都是不许这些孩子看的,他觉着会教坏了他们,
但程婉蕴从一向不拘着他们看这些“课外书“,除了把热爱详细描写打架过程的那些另外锁进箱子里,其他什么《西游记》、《三国演义》通通都被这些孩子背着太子爷借了个遍,尤其《西游记》是最受欢迎的,里头的情节他们也通通都能背得滚瓜烂熟,这才能默契地对程婉蕴这一句话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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