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财刚洗干净,晒得毛发蓬松,咪咪这家伙便瞅准机会跳到它头上,来回拿爪子在上头咕噜噜地踩奶。
程婉蕴被它逗笑,梳好头就开了窗子,丢给它一只晒得酥脆的鱼干:“快下来,旺财的脖子别被你那大身板压脱臼了!”
这是养着两只老年猫狗的烦恼,去年旺财的腿就不知怎的脱臼了一回,程婉蕴还专门麻烦了擅长治疗跌打损伤的窦太医给旺财“正骨”。
幸好让窦太医摸了摸,捏着它动不了的左前腿使劲咔嚓了一下,很快就好了,但程婉蕴总觉着旺财可能有点骨质疏松,平日里都跟是注意给他补钙,还让人想法子碾些骨头粉、加些牛奶拌在他的狗食里,也不知有没有用。
也不知是不是旺财当年为护着弘晳曾在上书房受过伤导致的,当初也是那只前腿断过,还养了许久许久,如今旺财年老了反而比年纪更大的咪咪身体更差。程婉蕴因此格外偏心它一些,往常弘晋调皮起来去抓旺财的尾巴,都会被程婉蕴勒令罚站。
看着咪咪从旺财身上跳了下来,叼着鱼干又跳上滑梯上去吃了,程婉蕴走出去撸了撸被晒得浑身都暖融融的旺财。
旺财用力甩着尾巴,仰起脸蹭她的掌心,看到旺财脸颊上的胡须已经全白了,程婉蕴又有点难过,搂着旺财的狗头狠狠亲了一口,吸了吸鼻子道:“我都还记得当年在木兰行宫捡到你的样子呢,胖嘟嘟的,眼睛都没睁开,就巴掌大一个……旺财,你要多活几年啊,我不舍得你。”
“汪!”旺财不知听懂没有,叫了一声后就安静地靠着她。她就当它答应了。
隔了会儿,程婉蕴才最后轻轻拍了拍的头站起身来,正好添金指挥着小太监搬进来十几盆水仙,说是闽浙总督随着请安折子贡上来的,皇上得了便说要赏给太子爷。
程婉蕴顿时看着那长途跋涉已经打蔫的水仙球愁眉苦脸起来,康熙赐的东西,得好好养着,万一养死了就不大好了,但这东西怎么样啊?水仙不是过年的时候才开花的吗?
虽说闽浙总督已换了好几任,但喜欢给康熙送些稀奇古怪东西的传统倒是流传了下来。
开海后,甚至连各类东南亚稀奇古怪的水果都运来的,什么椰子、榴莲通通不在话下。但因榴莲气味太冲,把康熙熏得够呛,上一任的可怜的闽浙总督因此收到了康熙怒斥八百字的回折,然后就被降职调用去了广西,从此程婉蕴就再也没有在宫里见过榴莲了。
一颗榴莲引发的血案就,离谱。
程婉蕴把那干巴巴的水仙球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正想叫人入内务府花房找花匠来问问怎么处理,就听下人们说:“太子妃娘娘来了。”
程婉蕴一怔,忙起身道:“快请进来。”
太子妃进宫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踏进过后罩房的门,从始至终只有程佳氏向她请安、问好的,就是有什么事,叫下人将程佳氏叫过来也就是了。哪怕后来她失了太子爷的尊重,她仍旧维系着心底一点骄傲,不曾踏入这个地方。
她本可以早早和程婉蕴商量大选之事,可也是为着心里那一点别扭,她不想面对程佳氏,一时因为当年她在假山石洞里对茉雅奇说的话,缺意外说进了她心里,她心情复杂,二是程佳氏丛一个小小的格格升到今日的太子嫔,与之相对的却是她一日不如一日,实在太刺眼了。
因此她一拖再拖,直到今日,不能再拖。
太子妃来之前就已经想过程佳氏会如何搪塞她,比如弘晳的婚事她做不得主,娘娘该去请太子爷的示下之类的,无非是将太子爷搬出来压她而已,太子妃也想好了应对的话。
谁知刚踏入后罩房,就闻到清爽的花香。
绿得发亮的葡萄藤攀在木架上,丝蔓高低错落地垂落下来,泛青的葡萄结了东一串西一串,都还很小;右侧是爬满了一整面墙的蔷薇,在夏日里也开得姹紫嫣红,院子里的青石板洗刷得一尘不染,但缝隙里却生着不知名的黄色小花。若是在正殿里,这样石板缝里的野草野花是要拔干净的,但在后罩房,好似为了一点野趣,连石板里冒出来的野草野花都能得到优容、肆意生长。
专门建起来给孩子们玩的滑梯、给猫儿狗儿盖的缩小版宫殿,太子妃都听茉雅奇说过,今日亲眼见了才觉着不可思议。
太子妃有些怔忪在原地。
因为不论是滑梯还是猫狗房,都贴着小小的对联与福字,咪咪的家横批是“猫肥家润”,对联是“大脸猫大脸猫爱吃鱼,喵咪咪喵咪咪喵咪咪”。旺财的家横批是“旺旺大吉”,对联写得是“肚圆滚滚生活汪汪,狗脸圆圆日子甜甜”。
就连两只养鱼的大铜缸上都贴着年年有余,还总朱砂墨细细画了两条胖乎乎的鱼。
字迹很熟悉,是太子爷亲笔。她难以想象,对着她那样冷漠的太子,竟然会蹲在狗窝猫窝前头,一边听程佳氏编排这样胡闹的对联,一边还亲笔写了,留下这样不正经的墨宝。
从小就很少感受过所谓家的温馨的太子妃,多年来一直不停歇、不回头地往前冲锋,将什么都抛下了,如今甚至不能辨别从她心底涌上来的那股不知名的酸涩是什么缘故。
程婉蕴已经迎了上来,恭谨地福身道:“妾身给太子妃娘娘请安,日头大,娘娘里头坐。”
等坐到了葡萄藤下,手里被塞了一杯热融融的茉莉花梅子茶,吹着慢悠悠的风,天空湛蓝如西洋舶来的玻璃,映着后罩房里浓郁又安然的夏日,太子妃才蓦然回过神来。
院子里的空地上还摆着那十几盆干巴巴、蔫巴巴的水仙球,是与这个院子里从砖缝里透出来的生机勃勃截然不同的。
注意到太子妃的眼神,程婉蕴忙解释道:“皇上刚赏下来的,打闽地来的水仙花,妾身正不知该怎么处置呢,是不是得用水养一养?”
水仙在闽地到处都是,尤其是漳州水仙,极有名气,一到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养着,太子妃下意识就答道:“不,水仙一到夏日就不再生长了,这样晒干了的,要用细棉布包好,放进冰窖里去存着,到了冬日才会再次抽芽开花……”
程婉蕴恰好得到了答案,一拍掌笑道:“妾身真是问对人了!本来还想找人去花房问呢,如今省了功夫了,多谢娘娘解惑。”
太子妃看着她对着她也毫无芥蒂的神色,忽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隔了会儿才挤出笑容来:“今年正月后,我有个侄女进宫来住了几日,你也是见过的,你看着……如何?”
程婉蕴心想,终究还是来了。
她之前听过唐侧福晋有关太子妃侄女的八卦之后,就想过太子妃会不会为了这事儿来找她,但直到大选都开始几日了,正殿也没有动静,她又觉着太子妃可能罢休了。
今日听说她突然过来,而今日下午正好就是阅选正白旗,她心里就有个预感。
怎么说呢,程婉蕴愤怒吧,也不大愤怒,慌乱吧,也不慌乱,因为太子爷早就跟她挑明了态度了,她心里是有底的。
因此,她没有接这个话,而是指着地上那水仙轻声道:“娘娘,你看这水仙,它受不得夏日的酷暑,只能在冬日里开花,花有花时,若放在凉房里,硬是催生出来或许也能成活,但不合时宜终究不能长久,你说是不是?”
太子妃一怔,她都已经想好了,若是程佳氏用太子爷来压她,她便也用嫡母的身份压回去,结果程佳氏却在说花。
她只是平静的、温和地告诉她,花有花时,人分各类,不合时宜就是不合时宜。
“娘娘,妾身这几个孩子都养得顽劣,因为妾身从未想过让他们日后要挣多大的功业、得多大的爵位,或是担起什么重任,身为一个母亲,我只期望他们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平庸一点、笨一点也不要紧,最紧要的是,他们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为了旁人或是为了妾身的期望而活着。”
程婉蕴望着太子妃的眼睛,第一次不畏惧尊卑与她对视,认真道,“在妾身心里,这几个孩子都是一样的,打娘胎里呱呱坠地,他们就是他们自己的,他们想过什么日子、与什么样的人成亲,不论现在或是将来,都该他们自个愿意。妾身不想将自己的念头强加在他们身上,更不干涉他们以后想走什么路,因此不敢回答娘娘的问话。”
太子妃匪夷所思地看着她:“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那么小,能知道什么?况且,大选是你这个额娘在操持,与弘晳弘暄何干?你难不成让他们亲自去绛雪轩阅看吗?成何体统!”
这样的话,程婉蕴在大清听得多了,她也知道太子妃的话在大清才是对的,她的话才是离经叛道,但她仍旧有她的一点坚持,这也是她不愿放弃、保有的原则。
“娘娘说笑了,妾身养了他们那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他们的性子吗?妾身也自会有妾身的法子,这点微末小事,就不劳娘娘忧心了。”程婉蕴垂眸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太子妃气得豁然站起来,盯着程婉蕴半天,一甩帕子转身就走。
她就不该来!
就要踏出后罩房的门时,一声轻轻的叹息随着院墙上的落花一齐坠落她的耳畔:“娘娘,您有没有想过,这辈子也为自己活一回?”
太子妃脚步微微一滞,她没有回头,冷冷地抛下一句话,复又挺直了腰板离开了。
“在这宫里还谈什么为自己活,太子嫔入宫那么多年,还是那么天真吗?”
程婉蕴摇摇头,她们终究是不同的人,怪不得太子爷总说,夏虫不可语冰,太子妃是听不进旁人的话的,让她别白费功夫了。
如今她也算是明白了。程婉蕴只是有点可惜,当年入宫那个眼眸明亮清澈、意气风发的太子妃,终究是回不去了。
她像是嵌入这宫墙、宫殿里的那些雕画一般,严丝合缝,好似她原本就在那里一般。
她悠悠地喝完了杯中的茶,看着人收拾好那水仙花,便打点精神预备起驾去御花园看下午的秀女了。
而出了后罩房的太子妃走了几步就已满头冷汗,她停下来喘了几口气,顿了顿,对伺候着的利妈妈低声道:“叫人留神着皇太后歇晌起来的时辰,一会儿我去一趟宁寿宫。”
那边,额林珠与乌希哈、茉雅奇偷偷摸摸看秀女的行径,也有了新进展。
“这个富察家的秀女很出挑啊!你看,那人一看就在故意挤兑她,她也没生气,还温言细语地说话,这脾气真好。”
“我倒觉着这个董鄂氏的更好些,有胆量,还愿意帮富察氏出头,急人之所急,很有侠气呢!”
第147章 留牌
程婉蕴不知道绛雪轩对面还有三个小捣蛋鬼, 她昨日跟太子爷打完一架躲在床帐子里说悄悄话时,也正好留意到了这个富察氏。
打完架刚洗完澡,两人都有些懒懒的, 太子爷穿着薄纱的例衣依靠在床头看有关海贸的折子, 单手拿着折子,另一只手揽着程婉蕴的肩膀,思考时还时不时捏捏她的耳垂、卷一卷她肩上散落的长发。
床上换了冰凉的丝垫, 下头还有竹席,冰鉴就放在床边,夜里开一半窗两人腻在一块儿倒也不觉着热, 只是太子爷看折子看得皱眉头,他一皱眉头,程婉蕴就拿手去摸,没一会儿,又皱眉,她又伸手去捏开。
最后闹得太子爷无奈地低头看她, 她就耸着肩头笑。
前几天听说又有商船被红毛人劫了,之前朝廷上下为了商船遭劫的事儿还没吵出个子卯寅丑, 但民间百姓们已经自发开始反击了。
他们现在出海都是成群结队, 相互照应, 在朝廷和水师的默许下,不少大商人从东南亚各国手里买火炮和手铳装在船上,大商人成立了海上商会, 还集资专门拨了几艘船成立了海上预警船队, 一旦发现红毛人的踪迹, 便为同胞放烟火和火炮示警。
在自己国家时,以地名抱团的大商人们狗脑子都要打出来了, 恨不得把对方祖坟都撅了,但对着外头国家想占自己的同胞的便宜,这些商人倒都摒弃了成见,难得团结了起来。比如素来不和的晋商和徽商,还有浙商闽商,通通都加入了海上商会,出钱出船不在话下。
因此,这次被劫的商船没什么大的损失,他先是被红毛人的船包围了,一边在船舷周围挂防止人登船的铁篱笆、一边在船上点了会带浓烟与巨响的烟火炮,很快附近的兄弟船见了便也纷纷赶到,后来倒是把红毛人的船撵得屁滚尿流。
程婉蕴窝在太子爷的怀里听见他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好奇地问:“这样不是挺好的嘛?红毛人害怕了以后就不敢来了,二爷怎么还叹气呢。”
“皇阿玛想把银子留着修圆明园行宫,朝堂上对海贸这个意见那个意见都得花费不少银子,还得新建水师,为此他都犹豫着没采纳,拖了都快一年了,商人们没法子才这样自救,倒显得咱们朝廷太无能了一些。”太子爷不能说自己父亲的不是,他是对修园子没什么想头的人,宫里能住啊,而旧一些的静明园、香山行宫(乾隆年间更名为静宜圆)就不说了,畅春园也能住,远一点还有承德避暑山庄,再修个圆明园做什么呢?还不如把这些钱用在海贸和新建远洋水师上头。
“皇上年纪大了,更畏暑惧寒,现在膝下儿孙又多了,宫里住得挤不舒服也是有的。”程婉蕴却有点能体会康熙的想法,温言道,“畅春园也小了些,皇上可能想着以后儿孙多了,怕不够住吧?”圆明园的设计稿太子爷也有一张,她也看了,是真的很大很大,原来这才是圆明园最初的样子,好美。
康熙老了,辛苦勤政了一辈子,想享受了。
程婉蕴其实不大觉得康熙很铺张浪费,毕竟他登基几十年才给自己修了两个园子——静明圆是明朝就有了的,那会儿叫澄心园,康熙前期没钱只能在那基础上修修补补,香山行宫也很小,没怎么花钱,康熙朝真正花大笔银子修建的就是圆明园和畅春园了。
康熙估计是这几年挣了点钱,想换个更大的房子住住,这下就被太子爷在心底嘀嘀咕咕了,太子爷这是不知道未来四爷辛辛苦苦、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的国库,被他儿子乾隆帝花了精光呢!这个败家儿子登基后可是一口气修了四座园子呢!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样比较起来,康熙已经很简朴了(摊手)。
“可园子晚几年修也不碍什么,老百姓的命丢了就没了。”太子爷气得主要是这个,可他也只能在床帐子里跟程婉蕴小声抱怨一句罢了。
紧握着权柄生怕被分润的皇阿玛敏感又多疑,他如今看着平稳,却好似处在一个只要说错了一句话,就会被皇阿玛狠狠记上一笔的悬崖峭壁之上。老大和老八小动作频频,连带着他们在宫里的母妃也是如此,过年的时候给阿婉管家使了不少小绊子,他还记在心里呢。
前几日,皇阿玛在校场抽查小皇子小皇孙的骑射课业,心情挺好地下场拉了几次弓,十射八中,直郡王笑着奉承了一句:“皇阿玛老当益壮。”
却惹得皇阿玛大发雷霆。
胤礽当时在边上都想冲上去捂住直郡王那张破嘴了。
皇阿玛射完箭回身时神色就有些僵硬了,真是没眼力见!没瞧见老十七那么小年纪都能十发十中吗!他那个傻大哥还要硬夸,还要在皇阿玛面前提“老”字。
把皇阿玛惹生气了,直郡王挨了一顿骂就怂怂地出宫去躲了,结果却连累得胤礽在宫里跟着化怒火为动力的康熙连批了三日的折子,还要小心谨慎不再惹老父亲生气。
皇阿玛精神短了,熬不得夜,胤礽只好把批不完的普通折子带回毓庆宫里继续批,也就有了这会儿夜里都还在看折子的事。
等看完了折子,他便也抄过其中一本秀女的花名册帮着看。
程婉蕴正好看到满洲正白旗,打头的便是富察家,一等男及云骑尉李荣保之长女富察·舒和,她的心不由狠狠地动了。
这个富察家,是满洲大姓里出了名的家风好!在纨绔盛行的大家世族里,也就纳兰明珠的教子功夫能跟富察家相提并论了。
这不仅仅来自于后世清宫剧里对富察皇后贤德的滤镜,而是她原本便在宫里十几年,兼之三年前为了弘暄选福晋的时候,很是把京里的各大世家全都做了一遍功课,因此她在浩如烟海的满洲人家里,对富察家是有深刻印象的。
这个李荣保是现户部尚书富察马齐的亲弟弟,马齐自打康熙二十四年出任山西巡抚以来便一路平步青云,历任左都御史、兵部尚书、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保和殿大学士、太子太保等要职,曾经头衔多得一只手都数不完,已经升无可升,因此富察家的爵位让没那么出息的弟弟李荣保封荫入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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