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低头不敢回话,还是碧桃答:“姑姑,格格说什么也不让盖。”
红樱拿手指点点她们,自去取一条丝绸凉被来,替程婉蕴盖在胸腹部。然后低声细语教导二人,虽为奴才,却该有劝诫主子的心,不能真成了个应声虫。
“如今新来了两位格格,正是得宠的时候,格格嘴上面上不说什么,是将苦水往心里咽了,咱们伺候主子合该更尽心细致,别叫格格多添烦忧。”红樱严肃道。
“是,姑姑。”
程婉蕴其实在红樱盖被时就醒了,听了这番话,她才恍然大悟,为何她们院子里的人最近都小心翼翼并且掩饰不住地担忧和不安。
自打王格格、唐格格入了毓庆宫,太子爷连着半拉月都歇在她们屋子里,两人受宠的程度算是平分秋色,杨格格就不必说了,听说她天天写悔过信递出去,但都被凌嬷嬷拦了。
李侧福晋仍抱病吃药,但八月便是皇太后寿辰,太子也隔三差五会去她那儿坐坐,提前预备寿礼的事情。
毓庆宫的下人们都说程格格时运不济,才风光没多久,就成冷灶了。
她其实真没有红樱她们想象中那么悲苦。要接受男人“三妻四妾”的事情,从她带着记忆出娘胎起,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从来也没有肖想过在这个时代能有什么爱情,只要丈夫为人正直不是奸邪之辈,都是搭伙过日子,给康熙当小答应、给太子当格格或者嫁入寻常官宦人家,对于她来说都一样。
她清醒得很,太子爷之前宠爱她,她就享受,如今有了别人,她也不伤心,照样关起门来好好生活。太子可以是她的朋友、亲人或者老板,但或许不会是爱人……她这“大逆不道”的想法若是说出来,恐怕会把红樱她们吓到,毕竟这是一个以夫为天的时代。
她们都觉得她应该主动做些什么,挽回太子爷的心。
红樱甚至替她支招:“格格,您的蜜桃乌龙茶不是都窖好了?还有新晒的桂花乌龙、雪梨白茶,何不请太子爷过来品茶?”
程婉蕴不想,她辛辛苦苦做的茶,自己都不够喝呢。
反正李氏在分例这一块儿是从来不克扣人的,连杨格格的分例都足额发放,她不担心会吃不上饭。李氏似乎上辈子真是个会计,程婉蕴就听添金说过一次八卦,就是李氏对账的时候,有几吊钱怎么都对不上,她硬是一晚上没睡,把账房、管事都叫来,愣是把那几吊钱的出处找出来了,才善罢甘休。
有吃有喝,有猫撸有鱼养有龟遛,程婉蕴暂时就不大想琢磨争宠的事情。而且太子最近也更忙了,逃学事件后,康熙管儿子管得很严,他就算自己不得空去上书房,也要派太监去盯着,所有阿哥的课业都加倍。
至于那位日讲官徐元梦,康熙当时忍着没发作,毕竟他给自己立了个“崇儒”的人设,最近,他就借机将徐元梦身上官职都撸了,一脚踹到了顺天府做乡试考官。
程婉蕴为什么知道呢,因为徐元梦还有个官职是“太子中允”,是东宫属官,给太子处理日常行政事务的,但这个官职也被撸了,所以他们小院每个月发放分例的时候,册子下面那个签字的地方,换成了额楚。
这人原是太子的哈哈珠子,顶替升官了。
徐元梦是太子爷亲近的人,一点不留情地被撸了,太子自己又挨了罚,回来手腕上了好几天的药油,几乎都提不起来。
他心情八成不怎么样,程婉蕴还盼着这时候太子不来她这儿才好呢。
“你们放心吧,”程婉蕴忽然出声把三个宫女都吓了一跳,红樱忙道:“格格醒了?口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程婉便坐起来喝了碗吊在井里湃过的绿豆汤,沙甜清凉,她舒服得呼出一口气,拍了拍红樱的手说:“你们都别怕,船到桥头自然直,没瞧见郑隆德他们还是一样伺候么?稳着呢,哪天三宝不来咱这儿玩了,你们再叫我去花园里跳舞吧。”
三个人听了都被逗笑了。
这个梗出自唐格格,因为最近王格格伺候太子占得天数多,她便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总算有一次叫太子碰见了。唐格格是那种玲珑有致的身材,跳起舞来确实是赏心悦目,别说,套路老但管用,太子爷晚上还真去她那儿了。
不过,据添金的小道消息称,太子每次去两个新格格那边,总是完了事就走,从没在那留宿过,也不和两个格格一块儿用膳。
这一点微妙地不同,郑隆德更有体会,因为太子爷隔三差五就会差人指明要吃他做的菜,但又不说什么菜,就一句:“看着上。”
何保忠在那挤眉弄眼地不明说,依誮郑隆德还能不明白么?
他就照着程格格的口味做。
所以,他对程格格还是一如既往殷勤备至,每天都额外孝敬点消暑的点心、茶汤,其他掌勺太监有想得明白的,也有想不明白的,但这次他们就不敢像之前那样武断了,都跟着对程婉蕴持观望态度。
今儿郑隆德就送来一碟子“莲叶汤”,是用银模子做出来的绿豆大点儿的花卉形面点,配上拿荷叶煮出来的糖水,再用冰湃得凉丝丝的,又好喝又解暑。
程婉蕴难得用完了一碗,她一到夏天,就会不太想吃东西,所以最近她食欲也不好,经常用了点心,吃点水果,晚膳就不吃了。没几天下来就瘦了一大圈,外头的人都传,她这是失了太子爷的宠爱伤心成这样的。
她都不知道怎么解释,比起总让她有点不安的李氏和张牙舞爪的杨格格,她其实真的不太讨厌王、唐两个格格。
王格格和唐格格两个人长得不像,王格格个矮,是个瓜子脸,唐格格个高,却是圆脸,但她们身上的气质和性格几乎一模一样。
温顺、谦恭、脾气好。
程婉蕴听说她们十三岁就经过内务府选秀入宫了,在宫里已经六年了,这和李侧福晋是不一样的,李氏是一入宫就当侧福晋,是主子。她们入宫是从最下等的粗使宫女做起,然后慢慢地才入了僖嫔的眼,能进屋子伺候。
但也不是僖嫔身上的那种大宫女,说到底,就是实打实从基层爬上来的。
两个格格每天都去找李氏说话,态度都很恭顺,李氏说什么她们都能接上话,然后让李氏聊得开开心心的。偶尔,程婉蕴也去“尬聊”的时候会和她们碰上,她们总是很和气地跟她问好,一点也没有借着年纪更长或者宠爱更盛就当众不给她面子。
而且,她们刚来那天就带上礼物来程婉蕴院子里见礼,从进门就开始轮流夸她的院子好、屋子好、鱼龟猫养的好,连葡萄滕都长得茂盛,说结了果子她们一定来讨一串,直到墙根底下的花都挨个夸过了,实在没得夸了,才起身告辞。
她们送的都是不会出错的绣帕,程婉蕴也回了她们两把沉香木做的扇子,结果下一次去李氏那边请安的时候就见她们拿着,还跟她分享说这扇子特别清香,还安神,现在晚上都睡得都更好了。
她们夸人的技巧总是很真诚又详细,让人不由得感到妥帖。
程婉蕴这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在宫里摸爬滚打过许多年的人,最是知道怎么和人相处,一点也不会恃宠而骄。
你说,碰着两个格格这样脾气的人,哪儿能讨厌得起来?
所以程婉蕴还挺理解太子的,有两个解语花一般的美人放在身边,她要是太子也该狠狠宠上一段日子。
不过,后头又生了件可怕的事,把程婉蕴吓得不轻,也顾不上分析两个新格格怎么得宠的了。
杨格格死了!
这事,还是得从太子受罚这件事说起——
第25章 禁闭
胤礽的确如程婉蕴所想, 为受罚的事儿不大高兴。但不大高兴的缘由,和她设想的大不一样。
受罚这事儿,他在答应的时候就知道躲不过去, 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闹出那么大阵仗来了。康熙罚他们几个对着祖宗牌位跪了一晚, 起来就让抄书——论语、四书每人抄二十遍。从老大到老十,只要一个人没抄完全都不许出来,还要求字迹工整、不许有错字。
哈哈珠子、伺候的太监都不许进去, 更不许宫妃探视,上书房里铺了被褥,只许每日早晚准时叫人开了门缝递进来饽饽和水。
老十字都还没认全, 七八九年纪也小,能写得也够呛,胤礽却体悟到了康熙的用意,在里头三天,先带着老三老四先把弟弟们的份抄完,再抄自己的。
老十还想着奶嬷嬷□□, 从早到晚都哭,胤褆烦得不行, 想吼他, 又想到钮祜禄贵妃那护犊子的泼辣性子, 硬生生咽回去。
欺负了老十,额娘的日子就难过了。
胤礽看到他这样就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小时候每晚陪着他睡、他最依赖的奶嬷嬷其实不是凌嬷嬷, 那个嬷嬷患了急病死了, 他也是足足哭了大半年才缓过来。
于是他让胤祉先背着老十哄着, 自己用枕巾给他叠了个布老鼠抱着睡,这是嬷嬷走了的那天, 他哭闹不止,康熙给他叠的。
胤峨勉强接受了,抽抽噎噎地说喜嬷嬷还会叠兔子还有老虎。
胤礽搂着他,默默帮他擦泪。
之后,由他做主,他们几个大的哥哥轮流背着老十哄他玩,只盼着别叫他哭哑了嗓子,还得轮流替他喂饭穿衣。
头一天,各宫就来回派人打听,阿哥们都好不好、吃得如何、睡得如何。钮钴禄贵妃无疑是最担心的那个,一整晚都没睡,总算等到身边嬷嬷来回十阿哥很好,太子带头和几个哥哥一块儿哄,她才算一颗心落了地。
她拿帕子摁了摁眼角,叹道:“幸好太子是个心善的,咱们欠了毓庆宫一个人情。”
第二天,太监们递进来的饽饽就不同了。外边瞧着都一样,但都被各宫换成了自家孩子爱吃的口味。
胤褆是惠妃亲手包的牛肉馅,他一口就吃出来了,好悬没把眼泪掉下来。
胤祉是白菜鸡蛋馅,他一声不吭,只管低着头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胤禛也怔了怔,他的食篮里混了两种饽饽,一种是景仁宫常吃的豆沙馅,另一种却是剁得极碎的酱肉馅,他过年时曾经在永和宫吃过一回,和德妃说过好吃。
他自记事起就养在佟额娘宫里,只有每逢年节的时候才会去永和宫请安,德妃对他从来不过分亲近,甚至为了避嫌,几乎到了不闻不问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屡次为此失落,又屡次为这样的失落而对佟额娘内疚。
但今天,他终于知道,原来……原来永和宫也在默默地远望着他。
额娘……也在为他担心。
胤祺也一样,他收到了宁寿宫和翊坤宫悄悄混进来的两样饽饽,他闷不做声地吃了,吃完他瞅了眼胤禟,那家伙正没心没肺地嘲笑胤禩憋红的眼眶。
不用说,一定是卫贵人……她位卑言轻,能递进来这样一餐饭食,更是难上加难。
胤峨也很开心,他吃到了喜嬷嬷做的红豆奶饽饽,他顶顶喜欢吃了!他蹦蹦跳跳跑到二哥身边一看,惊讶地发现:“二哥,你怎么和我的一样?”
胤礽这才从怔忪中回过神来,笑了笑,摸了摸老十圆溜溜的光脑门:“回头替二哥好好谢谢钮祜禄额娘。”
这时,在场所有人才猛地意识到,唯有太子……没额娘给他送他爱吃的饽饽。
小太监附在梁九功耳边轻声将上书房有关饽饽的事儿说了,梁九功听完一言不发地摆摆手。把小太监赶走后,他往灯火通明的养心殿里探了探头,康熙还在专心批奏折,他不由心里为太子叹了一声。
万岁爷要罚儿子自要一视同仁,这么多阿哥被牵扯,宫妃们都紧盯着,哪怕万岁心里偏着太依誮子也不好透出来,何况他又正在气头上,如何想得到这些细枝末节。若是阿哥们都吃得一样也就罢了,如今却独独显得太子……
储秀宫里,僖嫔本来都预备打点好了,最后却没送出去。她看着那篮还有余温的饽饽,叹了口气:“都倒了吧。”
“主子……”
“本宫身份尴尬,还是不要多此一举了。”僖嫔坐在炕上,轻轻地说,“太子想来也不会怪罪的……”
她并非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妹,她出自赫舍里氏小宗旁支,唤她一声姨母都是太子爷客气了,如今她特特送了去,不是戳太子和万岁爷的眼嘛?
赫舍里皇后在万岁爷心里是独一份的,她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如何敢与赫舍里皇后相提并论,又有什么资格代行母职?回头一个僭越的帽子扣下来……
上书房里,胤祉率先反应过来,笑着建议道:“不如咱们都放一块儿换着吃?”随后拎着食篮坐到太子旁边,“二哥,我吃不下了,你帮我吃几个吧。”
“二哥,你尝尝我的。”
“二哥,还有我的!”
“二哥……”
胤礽差点没被饽饽埋了,但却笑出了声。
康熙故意把他们关在一块儿,未尝不是没有想要他们“兄弟齐心”的念头。起先他只要想到这又是皇阿玛对他“兄友弟恭”的考较,便不由心生反感。
但真的关了三天三夜,那么多兄弟睡在一块儿,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之前那些生疏隔阂,还有对所谓“半君”的敬畏,似乎一下就被打散了。
等抄完了书,就连胤褆出来的时候,都知道给老十拽一拽皱巴巴的衣角了。
各宫早就打发了人来接,胤禛踩着小太监的背上轿时,眼风扫到不远处的树下似乎站着一个宫女,看着很是眼熟,他一时想不起来,等几乎快到景仁宫门前才恍然。
那是德妃身边的宫女。
他掩饰住心尖一点点发涩,一如往常进正殿给佟佳皇贵妃请安。
佟佳皇贵妃搂着他左看右看地端详,直言瘦了,一边赶他去沐浴一边让膳房把专门给他留的那道椒麻鸡进上来。
胤禩在后头怯生生喊了声额娘,佟佳皇贵妃也执着他的手温言关心了两句,才让胤禛带着他下去休息。
胤禩起先是由惠妃抚养,有一天康熙怒气冲冲把人抱到了她宫里,之后就一直留在了景仁宫,她也曾问过康熙缘由,但他三缄其口,她也只好无奈作罢。
佟佳皇贵妃也不知惠妃是怎么养的孩子,把好好的孩子养得像鹌鹑,乖巧有余却心防甚重,她尽力照料,却还是亲近不了。
如今……她时日无多,也没有精力去琢磨这个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了。
佟佳皇贵妃等两个孩子走了,才把竭力忍下的一口血吐在了帕子里。
胤礽则被梁九功接到乾清宫。
康熙一身明黄色常服,坐在宽大的桌案后头批阅奏章,见他进来磕头,手下没停笔,也不叫起,直到批完手边的一摞奏折,才慢慢地出声:“可知道错了?”
“儿子知错了。”胤礽伏在地上,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不禁有些恍惚地想,其他兄弟们回去是如何的景象?
“身为储君,本应以身垂范,更不该对兄弟纵容无度……”
他猜不出来,大抵不会像他一般跪在这儿听训吧。
康熙自顾自教训了太子一番,发现太子跪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由皱眉:“太子?”
“儿子知错。”胤礽再叩首。
康熙没有听出胤礽语气中的异样,看着他似乎清减了些的身影,心肠软了下来,把剩下长篇大论的训斥都咽了回去,最后严厉说道:“朕要你们学圣人之言,是期望你们日后都能践圣人之行,读书贵在持之以恒,一旦荒嬉成性,再难延续!你心中得明白,你是大清的未来,连你也将读书视为儿戏,这份祖宗家业朕还能交托与你吗?”
“是,儿子知错。”
“起来吧。”康熙让梁九功将太子扶起来,拍了拍太子的臂膀以示勉励,“天也晚了,回去歇着吧。”
“谢皇阿玛。”胤礽低着头告退了。
走出乾清宫的大门,胤礽差点摔了一跤。
之前在祖宗排位前跪了一夜,两个膝盖都还肿着,今儿又跪得久了,膝盖早已如针扎般刺痛起来,可他强撑着不想让康熙看出来,硬是直到出来了才泄了劲。
何保忠提灯等在台阶下,见他走路身子直打晃,吓得几乎连滚带爬上前扶着,胤礽白着脸一瘸一拐地上了步撵。
回毓庆宫的路很长,要经过很多宫殿,胤礽让何保忠附近转一转,他还不大想回去。
转到翊坤宫附近,老远就听见了老九、老十一和六格格的笑声,还有宜妃带着笑的“几个猴儿,慢点儿,慢点儿!”
胤礽抬起手,步撵便远远停在了宫巷的阴影里,他静静地望着眼前灯火明暖、笑声朗朗的宫殿出神,好一会儿才说:“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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