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在立国之初,便定下了铁律‘非刘氏不王,若有无功非上所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所以当初,吕后以太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为了巩固地位,要给吕家封王,便遭到了右丞相王陵的反对,但左丞相陈平和太尉周勃,却选择支持吕后,而吕后很快将王陵革职。等吕后死后,这两人又立刻诛杀吕氏族人拥立汉文帝,成了有拥立之功的社稷功臣。”明珠抬手给胤褆斟了一杯茶,“都说以史为鉴,大爷可看出什么来?”
大阿哥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大大咧咧地回答道:“这样的墙头草,应当诛杀!”
明珠:“……”
他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才有些头疼地把话讲明白:“索额图添为外戚,万岁爷对其是极防备的,我们若是能找到两个‘陈平、周勃’,在他身边奉承他、阿谀他,怂恿他故意挑起事端,四处捞取功劳,让他肆无忌惮地扩张自己的势力,以后万岁爷自然会动了诛灭外戚的心。咱们反而应该像文帝一般,做出不敌索额图的模样,等着皇上厌弃赫舍里氏,这样我们就能干干净净地坐收渔翁之利,还能安享明君仁主之美名。”
胤褆这才明白明珠这绕着大弯子到底在讲什么,不由抚掌大赞:“舅舅您果然是大才!”随即又顿了顿,一脸真诚地发问,“那咱们去哪里找这个陈平周勃?”
“……”
棋子自然要安插得深一些,才不会叫人看穿,现在才来问找人会不会太晚了些?明珠望着大阿哥眼里那清澈的愚蠢,再次克制地忍住扶额的冲动,他饮了一小口茶,尽力微笑维持着风度:“……都安排好了,大爷只管约束好门下之人,再提醒娘娘不要过于张扬,便可静候佳音。”
胤褆听了更为高兴,他玩不来这样的人心权术,因此他学会了听话。
“大爷封爵在即,索额图此人的性情臣心知肚明,他必然会比以往更为激进地与臣争斗,免不了就要笼络更多文人汉臣、八旗子弟,以防着太子爷被您压了下去,这就是咱们的机会。”明珠微笑着将胤褆送到了门口,最后低声嘱咐了一句,“您旁的都不必管,就照着臣所说的,以后您随幸皇上出行之时,就多说些太子爷犯的一些小错,哪怕夸大些也无妨,但要记着,您说的时候一定要流露出无意、心直口快的模样,这样皇上就不会计较您诋毁兄弟,只会越发对太子不满。这样吧,臣送您一个门客,他有三寸不烂之舌,您可以多向他问计,锡珠,你跟着大爷。”
锡珠从门房里出来,他人生得风流,又有一双笑眼,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明相送走了大阿哥和锡珠,其子揆叙连忙过来搀扶,明珠摆摆手:“我自己走。”
“阿玛为何不让儿子跟着大爷?反而叫儿子去帮衬八爷?”揆叙一路跟着明珠进了他的书房,实在忍不住问道,“八爷母家卑微,又被皇上所恶……”
明珠微微一笑:“方才,我对大爷说了个故事,叫‘陈平周勃诛灭诸吕,迎立汉文帝’。这个故事,为父不必再多言了吧?”
揆叙微微一怔,旋即眼眸一亮,跪下道:“儿子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明珠欣慰地点点头,总算有人能听懂他说话了……他举目望向屋子里跳动的烛火,良久才又道:“有我站在大爷身后尽够了,不必再添上一个你,若是以后大爷事成,八爷为惠妃养子,他必然也不会计较你帮扶八爷,但若是大爷事败,咱们至少还有个八爷……皇上如今对八爷不满,不过是一时的,我瞧着八爷不是池中之鱼,如今压一压他,也是为他好,你起来吧。”
揆叙站起来躬身说道:“阿玛说得是,儿子之前想得窄了。”
同样的故事,从大阿哥胤褆的角度来说,可以用来打压索额图。但站在纳兰家而言,他们也可以力挺生母出身低微,没有任何外戚勋贵势力的八阿哥胤禩作为下策,万一……若真有这个万一……这时候的纳兰家就可以成为“扫灭诸吕迎立新帝”的功臣陈平周勃了。
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依旧是明珠喜欢用的伎俩。
作为纳兰氏的家主,明珠从来就不光为惠妃和大阿哥考虑,虽然他们之间息息相关。等揆叙也走了,明珠才哼着小曲将自己下了一半的残棋拿了出来。
“嘿,与人斗,其乐无穷啊。”明珠捻着胡须,饶有兴致地继续排兵布阵。
毓庆宫里,程婉蕴让人做个两个小雪橇,又下令后罩房院子里连着半拉月不让扫雪,总算能堆起个雪山和可以滑雪的坡,让额林珠和弘晳能够在自家里就玩起滑雪来。
这雪橇是拿竹子做的,两头用火烤得翘起,底部刚好成微微的圆形,两边还做了把手,太监们帮她拉到坡顶,她刚好坐在上头,后头的太监轻轻一推,就能像个燕子似的飞下来。
额林珠高兴极了,穿着月色缂丝梅花带风毛的小袄,披着防风的厚实斗篷,蹬着小鹿皮靴,滑到后头熟练了,甚至松开双手,一路大笑着冲下来。
程婉蕴看得差点心跳飞出嗓子眼,万一摔下来脖子都能摔断,赶忙上前说:“不许放手,万一翻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额娘,我错了!”额林珠连忙赌咒发誓再不松手了,生怕程婉蕴反悔不让玩了,赶紧让善和拉着雪橇再来一回。
弘晳噘着嘴滑另一边更低矮的缓坡,他要和额林珠一起滑大坡,程婉蕴不让,于是这孩子不大高兴了,还对添银说:“额娘总把我当小孩!”
添银笑着提弘晳将披风系得更紧一些:“没这回事,主子是为了您好,等您再长大一些,就可以和大格格一样滑大坡了。”又哄了他几句,答应教他书里的新知识,弘晳这才被哄好了,于是也开开心心地滑了起来。
一高一低的笑声透过墙,太子妃领着人正穿过南花园,走在细长弯折的甬道上,就听见远远的传来后罩房里头孩子的欢声笑语,大格格清脆明亮的笑声格外突出,她还喊着:“善和,你推得用力一些,我要滑得再快一些!”
刚过完年,宫里也没什么大事,太子妃闲来无事本是去折梅花的,她臂弯里搭着几支冷香扑鼻的梅花,脚步却下意识微微顿住了。她隐约听见程氏在阻止女儿层出不穷的花样,便凝神略微听了一会儿,终究什么也没说就往正殿里走。
利妈妈跟在太子妃身后,眼瞧着她的背脊一点一点挺直了。
她知道,太子妃是想起了自己的二格格,冬天一来,正殿里就没断过炭火,二格格身子弱,一点风都受不得,有时候隔着窗子抱着她看看雪,她都能打几个喷嚏。
二格格如今已经满了周岁,不论如何精精细细地养着,却还是瘦瘦的,两只胳膊细细的,脸上也没有肉,人家“七坐八爬”,她却周岁了才有力气会利索地爬……
大格格却自打生下来就没怎么生过病。
太子妃怎么能不发愁呢?
可她也有苦说不出,当初她生子,甚至连康熙都惊动了,过来坐了半宿,但她却只生下一个女儿,还体弱多病,她被太医用针扎醒以后,就听见稳婆将二格格清洗干净抱了出去给康熙和太子爷看,她听见稳婆说:“是个格格,四斤八两。”
太子爷似乎掀开襁褓瞧了眼,说了句:“赏。”
康熙却一直没言声,良久才听见他说了句:“轻了些,回头让内务府多拨几个人照看。”
太子爷应了,之后便只听咚咚地磕头声、静鞭声——康熙离开了。
当时,她生产疼了两日,太子妃没有掉一滴眼泪,却在这时候因羞愤而禁不住含了眼泪,但她没有让人瞧见,微微扭了头,将眼里的泪水擦在了枕上。
宫里的人似乎都在笑话她不争气,只生了女儿,还病殃殃的。哪怕是为了争口气,她反而更要把二格格养得好好的,给她作为嫡女金尊玉贵的一切,让她们都闭嘴!
回到正殿,太子妃放下了梅花,好好净了手又换了衣裳,才进屋抱二格格。
二格格很轻,眼睛像她,是微微有些细长的丹凤眼,她亲了亲女儿的脸颊,又过问奶嬷嬷,二格格喝了几次奶、换了几次尿布,等奶嬷嬷一一答过,她才满意地拿了个拨浪鼓逗孩子玩。
画戟从屋外进来,福身回话:“太子爷回来了。”
太子妃刚想说派个人去问问太子爷在哪里用膳,就见画戟欲言又止,于是她心里也就知道了,对利妈妈笑了笑:“那咱们自己吃吧,把膳摆到小偏厅来,今儿吃鸭子吧。”
“这时节吃鸭子正好,暖和养胃。”利妈妈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强颜欢笑的情绪来,太子妃轻轻哄着二格格,看见了,摇摇头道:“没事的,如今皇上要大封诸位阿哥,太子爷在外头想必不愉快,他回来自然想去后罩房松快松快,这种事情上,石家已经帮不上他的忙,我就更不能再为了这些小事而拈酸吃醋了。”
要承认石家在勋贵里头插不上话,对于太子妃来说,比什么都艰难。至于程氏,太子妃对她比之前看重了些,但也仅仅是“一些”——程家也帮不上太子爷,比起石家更不如,何况她只是个侧福晋,本就没有这份责任在上头。
而她身为太子妃,自然要担的比程氏更多,所以没必要在这时候惹太子爷不高兴。她的脾气经过去年那么多事之后,已经磨练出来了。而她又被太子爷冷落了整整一年,这么长的时日,康熙没有训斥过太子,让她倍感难堪之余,更认清了现实。
皇家……这就是皇家……
“是奴婢眼皮子浅了。”利妈妈连忙换上了笑脸,说着出去了,“奴婢这就去膳房吩咐……”
胤礽回来的时候这天又有些变了,先是一点冰冷的濛濛小雪,之后又慢慢转大,打得屋檐上的黄琉璃瓦顶簌簌作响。他一脚迈进了后罩房的门,就见程婉蕴像母鸡轰小鸡崽子似的,两只手轰着额林珠和弘暄回屋去,不许他们顶着雪在院子里玩。
他笑起来:“大老远就听见额林珠在闹腾,你们玩什么呢?”
额林珠拽着雪橇就向胤礽奔过来,用另一只手搂着胤礽的胳膊:“阿玛,我们在滑雪,回头您得了空,陪我和弟弟一块儿玩吧。”
程婉蕴也笑着上前把太子爷肩头的雪拍掉:“别闹你阿玛,外头冷起来了,咱们先进屋烤火吧。”又转头点了点额林珠的额头,“你快下去换衣裳,瞧这汗!”
额林珠吐吐舌头跑走了。
“咱们今儿吃什么?”胤礽顺手牵住她的手往屋子里走,很随意地问。
“吃卤水火锅吧?”她方才就偷偷瞧过太子爷的脸色,发觉他似乎一点也没有不高兴,反而透露出一种平静安逸的感觉,心里有些奇怪,但又不敢问。
不只是她以为,应该所有人都觉着,封爵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太子爷面上瞧不出来,但心里应当是不高兴的。
可程婉蕴细细观察之后,却发觉太子爷这次出乎意料地稳得住,不由有些好奇。
第108章 忍耐
要的锅子没那么快进上来, 一家子迈入烘得暖春般的屋子,挨个都先用热巾子绞了脸,就各自下去换了衣裳。
程婉蕴先换好, 就转过屏风去服侍太子爷穿上家常的杏黄绣金蟒单夹袄, 再加一件带了猞猁毛的马褂,就见太子爷露出舒服多了的神情,拉着她坐到窗下南炕。
她坐下后, 先探头往屏风里头看了眼。
弘晳和额林珠在里间玩拼图,头挨着头很认真的模样,嬷嬷们伺候在身边, 时不时递个保温壶,挟两口切成小块儿的苹果喂他们。
于是她又放心地收回视线,就见太子爷随手用炕上的小酸枝木书架上头取下来一本填字的游戏册子,自个拿了笔在饶有兴致地在填写。
这本来程婉蕴做给额林珠和弘晳用来认字记忆的,有点像后世成语接龙一类的小游戏,用唐诗宋词、程成语词汇来当素材, 寓教于乐嘛,结果太子爷这个当阿玛的自己玩上瘾了。
程婉蕴凑过去趴在他肩头看他填, 顺手给他塞剥好的腰果吃, 外头是铺天盖地的大雪, 天暗暗的,时不时能听见雪挖断树枝的嘎吱声,却比其他时候都显得十分静谧安定。
胤礽用空闲的手揉揉她的脸, 之后又把人拽到怀里来, 让阿婉坐在他腿上, 他从后头将她整个人抱住,阿婉本来还笑话他那么投入玩小孩子的东西, 结果自个也兴奋得指着上头的空格,回过头和他说:“二爷,这里填十,十全十美。”
“还是你眼尖。”胤礽笑着一笔一划写下去,心里却莫名在想,这世上焉能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呢?人生之事,或许有个十全三美、十全四美,都已经很好了。
胤礽手里还在填字,心思却跑偏了。
皇阿玛终于要给兄弟们封爵了。
实际上,这件事,他知道的比任何人都要早些,因为这件事传出来之前,康熙特意将他叫过去细细碎碎地怀念了很久小时候的事情,又解释了很多,才告诉他这个决定。
“你的几个兄弟,迟早都要封的,这是为了让他们能把原本放在其他勋贵大姓手里的旗主之位收回来,彻底将入关之前八旗共治国政的遗风给灭了!狠狠压制下五旗诸王的气焰,这是朕早已想做的强干弱枝之策。朕幼时吃的苦头,怎么能让你再吃一回?这样朕以后才能放心把江山好好交到你手上,他们都是你的兄弟,不会胳膊肘往外拐,这江山仍旧是我们爱新觉罗的江山。”
皇阿玛和自己说了一肚子的心里话,这是胤礽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原因。
至少这辈子,皇阿玛为儿子们封爵,不是抱着为了拉扯弟弟们削弱他的目的,而是从整个国政大局出发,这就让他安心很多。
比起前明将儿子封为藩王,分封各地镇守边疆,导致永乐帝靖难之役的发生,皇阿玛选择将儿子们拢在眼皮底下,利用他们削弱宗室,再给点差事打发,就不难理解了。
只是……胤礽苦笑,皇阿玛恐怕低估了他的兄弟们,也低估了已经在他们背后下注的各家大族,这一步迈出去,等于给他赤手空拳的兄弟们手里递了能够培植私人势力的刀剑。
封爵后意味着什么呢,他的兄弟们能领旗、有了自己的门下佐领,能执政带兵,有自己的属旗与部署,成为真正能左右朝局的势力。
胤礽很想也向康熙吐露心声,告诉他,身为太子他心中的隐忧,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八旗是他们满清的根基,皇子封爵也是历朝历代应有之理,唯独不同的就是这两者结合起来,就变得让人难以捉摸。
以皇阿玛的自负与强大,他只会认为儿子们就在他的股掌之中,翻不出什么波浪来。
密谈过后,胤礽仔细分析过如今的局势。比起梦境中他的处境,他已躲过了许多劫难,如今皇阿玛还愿意提前将重要大事提前与他分说,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是皇阿玛的决策,不论心中是何感受,他必然要积极拥护皇阿玛。
他是决不能露出怨怼、不能忧虑的模样来。
这时候,他不能把自己放在太子的位置上去考虑,他要做个大度的兄长,和懂事的儿子。这才是皇阿玛最想看到的。
只是叔公索额图曾在进宫来时,对他说,明珠动作频频,他们若不动手压制,只怕朝堂上就要全姓纳兰了。如今南书房里,除了张英、李光地,全是明相门下的人,他们这些近臣成天跟在皇上身边,难免吹捧大阿哥,不动声色地诋毁东宫,对他们大大不利。
但赫舍里氏乃至索额图本人的势力都在军中,他们在禁中内臣里实在是没人,汉人讲究文人风骨,还很瞧不起没学问的大老粗,实在不是那么好收买的。胤礽对此也不由有些叹气,索额图两个儿子格尔芬和阿尔吉善是草包不说,十几年前因胡作非为还差点害得索额图丢官革职,还有索额图的亲弟弟法保,那也是个天下难寻的大草包……而纳兰家出了个容若,就帮明珠笼络了不知道多少汉臣的心……容若病逝已不知道多少年,京中传唱《饮水词》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赫舍里氏的人不争气,也不能怪旁人。一个世家巨族里怎么可能两三代人里都出不了一个有才能的人?这是康熙刻意压制外戚而已。
索额图原本有个才情容貌都属上乘的嫡女,当初赫舍里皇后病逝后,本想送进宫的,结果还不出半年,他这个女儿就一病没了,最后只能选了个旁支出身的女儿进宫去占住一个嫔位。
胤礽以前没有将这两件事连起来想,但最近却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他一直觉得皇阿玛忌惮猜忌他,是因为梦中的上辈子,他屡次犯错,也屡次踩入旁人的陷阱之中,才让皇阿玛对他失望,但见到叔公那张虽然老迈许多但仍旧迸发出野心光芒的双眼,他却有股寒意窜上了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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