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昪在远处望了一会儿,心想真奇怪。他从来没有见过被母亲抱这么久的孩子,哪怕是大公主,也只会被皇后抱上片刻,便递给乳娘。
眼看着马车要开走了,他才缓步上前,微笑着表明身份。她的阿娘并不见慌乱,但仍然放下苏绾绾,恭敬地行了礼。
他说道:“不必多礼,我是三娘的朋友。”
他已经打听到她的姓名,他讨厌“三”这个排行,但她既然行三,他愿意暂时压制一下自己的厌恶。
她的阿娘疑惑地看向苏绾绾,苏绾绾低着头不愿说话。
“扶枝?”她阿娘轻唤了一声。
苏绾绾抬起头,看了看阿娘,又对上他的视线。
司马昪始终觉得自己像一只狐狸,机警、狡诈,在这个瞬间,他出于狐狸本性,领悟到了苏绾绾即将出口的话,于是他立即开口:“糕点很美味。”
苏绾绾停了一下。
他摆出此生最温和的面孔,微笑道:“这是我第一回 吃到如此美味的糕点,多谢。”
苏绾绾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犹豫须臾,说道:“不必客气。”
她顿了顿,仰头对她阿娘说:“阿娘,去岁中秋宫宴,我结识了四皇子。”
她阿娘似乎放了心,却作势轻拍她一下,嗔道:“不可乱了尊卑。”
“是。”苏绾绾轻声道。
此后,司马昪便经常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她的周围。他实在太想弄明白,她为何叫住他,又赠予他一盒糕点。
这份来意不明的好意,让他备感困惑,几乎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直到他逐渐见到了她的阿姊、阿兄,环绕在她周围的闺中密友、如云侍女。
他终于弄明白原因。
原来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人。
她生长在日光和雨露的浇灌之下,每一个人都在关心她、爱护她,于是在她眼中,世间美好广阔,天地任她翱翔。她的面前似乎是无数条康庄大道,她可以选择任意一种人生的轨迹,而在她身后,永远有许多人温柔注视她。
她得到的温柔实在是太多了,于是对她而言,温柔和善意,也是可以随手施舍出去的东西。
他的辗转反侧、彻夜思索,和她的随手施舍比起来,显得多么可笑和沉重。
他不愿意让自己显得如此惹人悲悯,于是打算离开她。
那时苏绾绾已经七岁了。宫宴上,一个宫女端错茶,挨了罚,脸上都是巴掌印和血丝。
没人在意这样的小事,他因为看见她,打算提早离开宫宴,却在寂静无人之处,看见她悄悄给宫女递膏药。
“消肿止痛的。”她这样说。
宫女问她的名讳,她并未回答,挥了挥手便离开了。
司马昪停住脚步。
她的气质天真而明亮,廊庑悬挂的宫灯柔和洒下光线,笼罩在她身上。
他望着她的背影,随后盯着她襦裙上红绫金线的织绣发呆。
真是奇怪。四岁那年,他被三皇子打得浑身都是淤青,去寻生母,生母却只是担心他遮不住伤口,会遭致父皇的厌弃。
“听闻圣人最不喜无力反抗的皇子了。”身为宫女的生母,这样絮絮道。
九岁那年,他被大皇子和三皇子推进池塘,十几个宦者宫娥在岸边冷漠凝睇。他仰视着十几道漠然的视线,一个人从水中慢慢爬出来。
无数个这样的时刻,构成了他对于过往人生的全部记忆。在那些时刻,他眼眶干干的,只觉得浑身上下冰冷无比,心中有尖利的怨恨冒出来。
此时他却在原地驻足,为这份他毕生不可期待的、随手给予的善意。
尽管只是给予一个无人在意的宫女。
隔几天,司马昪去苏府找她,看见她在读书。他停了片刻,说道:“你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你的阿娘快要死了。”
苏绾绾皱起眉,抬脸看他。
“我第一回 见到她时,她的面色就很苍白。上一回我去苏府,她的声气明显孱弱许多。她在喝药对吗?你或许已习惯了她屋中的药香,她大约对你说过这些都是小疾。但是,扶枝,在宫中,只有快要死去的妃嫔才会频繁喝药。”
这是他对她说过最残忍的话,也是他们相识两年多以来,他最真诚的话。
他们两人最终不欢而散,司马昪牵了牵唇角,在心中嘲笑自己。
就连施以关爱和善意,都是需要天分的。他分明只是想要像她一样和善,为何话说出口,却变得如此难堪?
关爱和善良,似乎比恶意更让他不自在和难以忍受。
不过,她的父亲显然对她并不上心。她将失去最强有力的保护者,她很快就要变得和他一样了。
他冷眼旁观,看见她磕破了额头、流尽了眼泪,看见她沉默地伫立、孤独地发怔,看见她遇上了一些永远不可能喜欢她的人,一些不明不白的恶意、突如其来的背叛、精心编造的谎言。
她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她更冷漠,会衡量出手的必要性,但在最关键的时候,她总是会向他人伸出援手。
她的才华开始崭露头角,她的智慧帮所有人过得更好。
司马昪知道他们在哪里不一样了。
他预设每个人都即将背叛他,而她则预设每个人都如同她一般美好。
这个世间的芸芸众生,到底是怎么样的?他忽然不知道了。
她一年一年长大,那张脸笑起来时,仍旧让他感到温柔;不笑的时候,竟然让他觉得清雅。
他喜欢她的模样,无论她笑还是不笑。然而,当她总是对着林家小娘子微笑的时候,他心生不喜,让林家小娘子跌入池塘。
苏绾绾跳入水中,将人救出来,很快查到是他做的事。她问:“殿下何故如此?”
“我只想看见你对我笑。”司马昪说,“她死了,你便不会对她笑了吧?”
苏绾绾面色发白,他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似乎做得不对——哪里不对?他想了想,觉得或许应该遮掩得更好一些。
他努力转圜,但苏绾绾还是疏远了他。
无妨。司马昪想,等他势力再大一点,他便求圣人赐婚。
阆都出现了一个叫郁行安的人,司马昪的势力也越来越大。他已经习惯了杀人不脏手,每当他认为自己瞒天过海时,便会看见郁行安平静望过来的目光。
郁行安太敏锐了,而郁行安注视她的时刻,也未免……过于久了。
围绕在苏绾绾身边的狂蜂浪蝶那样多,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郁行安那样带给他强烈的危机感。
司马昪决定除掉他。
然而,当他看见苏绾绾对着郁行安笑的时候,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更疯狂的想法。
他要让郁行安痛苦地死去。
尽管这有悖于他的生存原则。通常而言,他下手只求快和准。
他精心布置,一切却有悖他的意愿。
他的二兄登上皇位,他被幽禁在王府。这本来应该是故事的结局,但没人比他更擅长欺骗和背叛。
他策反了执金吾,伪造了诏书,登临帝位。他造成苏绾绾和郁行安之间的隔阂,眼睁睁看着苏绾绾远走岭南,命令所有人隐瞒苏绾绾的行踪。
苏太保犹疑,他微笑道:“你不想被灭门吧?”
苏太保闭上嘴。
苏绾绾和郁行安之间已经绝无可能,他命人进行了对郁行安的数次刺杀。他其实想直接下手的,但帮他伪造诏书的门客说:“郁二郎……不能死。”
门客说了郁行安的家世和声望,说他尚未坐稳的帝位,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形势。
但最终刺杀都失败了,而他也终于意识到,苏绾绾不喜欢他。
他拂掉那些汇报刺杀失败的文书,心想,不喜欢又怎样?
他喜欢她就好了。
他下了圣旨,命令苏绾绾做他的皇后。他看见了苏绾绾写出的书卷,他看不懂,但不妨碍他将它们收好。
因为她的种种美好,合该只被他一个人珍藏。
强扭的瓜很甜,他向来知道这一点。但阆都兴起流言,说她只是一只笼中鸟。
笼中鸟都会飞走的。有一天早晨起来,他忽然意识到。
他命匠人制造镣铐,锁住了他的笼中鸟。
如此一来,鸟儿就不会飞走了。他用手指碰一下锁链,心中这样想。
不久之后,他就听见斥候快马加鞭来报,说郁行安反了。
他有点惊讶,没想到郁行安还会来寻她。他做了许多布置,可是郁行安如同被上天眷顾,势如破竹,一路直奔阆都而来。
多么不公平啊。司马昪想,为什么自己要在阴暗的宫室里忍受折辱和疼痛,而郁行安却永远完美无瑕,无论做什么都受人瞩目眷爱,永远不必遭受一丝一毫的痛苦?
他不愿意相信上天永远不公,可是宫门破开那天,他终于意识到,上天确实永远不公平,不可转圜,无可补救。
他憎恨这个不公的人间,握住苏绾绾的手,忽然回忆起被他关押的门客的一句话。
门客说:“殿下,治理这个天下,并非只靠阴谋。”
可是,他除了阴谋,还有什么呢?还有苏绾绾给予的善意吗?那么微小的善意,给他,也给宫女,给任何无关紧要之人。
他对着苏绾绾举起长剑。
他知道自己卑劣阴暗,不仁不义。既然他已经如此令人不齿,那就做最后一件卑鄙无耻的事——让苏绾绾去地底下陪他吧。这样便有人可以一直温暖他了,可以把她幼年时得到的那些温柔,施舍给他一些,再施舍给他一些。
可是这柄长剑太过沉重,沉甸甸压着他整个身躯,让他无论如何都割不下去。
后来他终于有了力气,却将长剑掷向郁行安,果然被人轻松抵挡。
真是一次拙劣的袭击,就像他的人生一样拙劣。
他永远是一个丑角,一个他人故事的旁观者,一个衬托他人多么温暖和幸福的人。
郁行安没有杀他,只是让人将他囚禁。
他知道郁行安准备让他痛苦地死去,罢了,成王败寇,何苦他早已习惯忍耐这世上所有的欺辱和疼痛。
但他没有死,只是一年一年地坐在窗前,仰望窗外的月光。
今夜的月色好得很呢。昨夜的月色也很好。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夜的宫灯,还有她襦裙上红绫金线的织绣。
司马昪站起身,踱出厢房,自言自语,回答了初见时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你是谁?为何不提灯笼?
“我是一个无人在意之人。除了欺辱我的人,无人在意我从宫宴上离去,自然也无人在意,我有没有在夜色中提一盏灯笼。”
他的声音很轻,被泯灭在高墙之外的喧嚣里。
今日是上元灯节,这个国度最盛大的节日之一。万国使者在除夕之前抵达阆都,一直待到上元灯节结束,为这个国度的美丽和强盛增添光彩。
隔着一堵高墙,他听见一个小娘子的声音从墙外经过。小娘子稚气道:“阿娘,阿耶,儿想吃胡饼。”
“好,胡饼。”一个温和的女声说,“今日是上元灯节,囡囡想吃什么,阿娘和阿耶都给囡囡买。”
从前,他听见这样的对话,都会在心中微哂。
孩童撒娇是为了从大人那里获取利益,这利益可能是一块胡饼、一件新衣,或是一场周到的照顾。
而大人呢,关心自己的孩童,也只是为了在将来更好地利用和奴役他们。
此时他却不确定了。
也许这个世上,真的有纯粹的爱意吧。
只是这些爱意就像秋节的月光,从未眷顾他罢了。
郁幽是苏绾绾和郁行安唯一的孩子,她很敬仰自己的父母。
从她学会观察四周,她就发现,苏绾绾和郁行安是这个世上最温柔,也最有权力的人。
他们值得依赖,说一不二,她从未见过有人违背他们的命令,哪怕是苏绾绾用温和的语气说出什么意向,所有人也忙不叠地照做。
她以为事情本该一直如此,但意外仍然发生了。
那年她八岁,郁行安册她为皇太女。一个大臣以死进谏,撞死在金銮殿的柱子上。
她站在皇位下方,在这个距离郁行安最近、距离朝臣最远的地方,睁着眼睛,听众人惊呼,看这个大臣苟延残喘地死去。
这个世上总是充满各种不尽如人意的事情,她本以为自己不会遇上这些事。从前不止一个人对她说过,她是天命所归之女,她险些信以为真——她确实过得太顺遂,也太多人捧着她了。
郁行安没有让人遮住她的眼睛,也没有让她避开。退朝之后,她沉默跟在郁行安身后,听见他道:“权力所在之处,无时无刻不在流血。倘若你不愿目睹,我可收回成命。”
她抬起脸,凝睇郁行安的背影,许久后道:“儿愿为皇太女。”
郁行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嘱她好好读书。之后他坐上步辇,侧头对宦者道:“去长昭宫。”
长昭宫是苏绾绾所居的宫室,郁幽知道,郁行安总是去往那里。
太阳晒在郁幽身上,她该去上书房了。但她立了良久,坐上步辇,对宦者道:“我要去长昭宫。对少师说,我今日有事,课业明日补上。”
“是,贵主。”宦者道。
步辇平稳向前,郁幽想到自己从前询问过的一件事。
当时,朝野对于皇储的人选众说纷纭,她不明白为何苏绾绾和郁行安只有她一个孩子。哪怕是远在河西道的郡王,都有十几个儿女环绕膝下。
她反覆询问,才知道苏绾绾这一胎生得艰难,郁行安说不要再生。当年朝臣对此颇有微词,苏绾绾盯著书卷发怔,郁行安搂住她,望着她道:“扶枝,你生下来,便是要让世人更明白天地至理,怎能为了这样的事冒死去的风险?这世间万民,皆是你之子民。”
这个场景发生时,郁幽年纪还很小,两人并没有避开她。后来她回忆起这件事,在漫长的时光里,这个场景愈发清晰,让她难以忘怀。
此时,她到了长昭宫,宫人进去通禀。
苏绾绾面色微红,坐在郁行安身边的榻上。郁行安脸上也有些微笑意,低头在一张纸上画什么。
他在苏绾绾身边时,神色总是更柔和一些。
“幽娘来了,”苏绾绾朝她张开双臂,“你父亲说,你今日见人流血,却没有害怕。怎不去上书房?过来,让阿娘瞧瞧。”
她走到近前,对两人行了礼,又依偎到苏绾绾怀里。她其实一直希望成为郁行安那样稳重的人,但苏绾绾的怀抱太温暖、太让人留恋了。
苏绾绾细细打量她:“果然不见畏惧。可遣人向少师说明?不可让他空等。”
郁幽道:“儿遣人去说了。儿明日便去上书房。”
她说不出今日不愿去上书房的原因,但她读书每日不辍,偶尔停一天,众人皆会应允,何况苏绾绾向来待她宽宥。
苏绾绾点头,抚摸她的额发。她在苏绾绾怀中坐了一会儿,视线挪向桌案,发现郁行安在作画。
他在画苏绾绾,阳光从窗外洒落,画中的苏绾绾坐在案前,双眸明亮,堪称美好。
郁行安蘸墨,看了一眼被苏绾绾抱住的郁幽,慢慢将她也画入画中。
郁幽盯了一会儿画卷,问道:“阿娘,权力为何物?”
苏绾绾思索须臾,将视线投向郁行安。“行安。”她尾音温软,“你告诉她。”
郁幽知道苏绾绾总是呼郁行安的名,不叫他“圣人”或“大家”。她本来习以为常,后来目睹了别的夫妻,才觉得奇怪。但她在宫里见过许多奇怪之事,她觉得自己父母的这一点点奇特,完全不出格。
郁行安勾勒画中的人影,平和道:“权力是掌控命运的能力。”
他画完一笔,抬起双眸,视线在苏绾绾身上停留片刻,随后下移,落在郁幽脸上。
他道:“拥有权力,可一定程度上掌控自己命运。拥有足够大的权力,便可掌控他人命运。支配他人行为、决策物事分配、影响事件结局。”
郁幽问:“那……儿日后可掌控天下人之命运吗?”
“或许如此。”郁行安道,“你要居安思危,能力不足之人,权力会从其手中流走。坐在帝位上的不止是圣人,也是鹿。”
“儿明白了。”郁幽道。
郁行安没有再说话,殿中只有风吹过窗外竹叶的声响,以及落笔的声音。婆娑竹影在桌案和郁行安握笔的手上晃动,郁幽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父母坐在一起时,总有如此静谧的氛围,但她喜欢这种氛围,她在静谧中逐渐放松下来,忘记了方才大臣死不瞑目的眼睛,也忘记了大臣“不可立长女为储君”的疾呼。
她握有权力,而持续掌控权力的途径,便是提升能力、丰满羽翼。这是方才郁行安告诉她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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